2003年,24岁的张雍,为自己做出一个出走欧洲的决定。行前每一天,他都在犹豫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日记中的反反复复、自我打气,如实记录下一名青年的徬徨。
“似乎正因为连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想借由这样的逃离,把自己压迫到一个限制条件、却又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反应?……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支持自己出走的最主要理由,是知道自己还年轻。24岁毕竟还是个可以犯错的年纪,我实在不想花六年的时间,努力工作、存钱,好买车子,买房子,fit in 一个 so ordinary 的平凡生活里。想用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去欧洲旅行,去试试看如何用有限的经费,尽可能地生活在异地,越久越好。”
“越久越好”的许愿一语成谶,从那一张台北飞往布拉格的单程机票开始,转眼间15个年头过去,张雍依然留在欧洲,以钟爱的摄影为业。他在东欧的斯洛维尼亚结了婚,有了一个幸福家庭,还多了两名宝贝女儿。
“你这辈子只会活这么一次”
“2003年对我就像是个止损点,那时我常常在日记里抱怨周围世界很伪善,充满负面情绪,出国像是为了避免自己在既有环境里持续被社会化、对生活投降,最后忘记了开心的感觉。”阖上日记后,2018年的张雍如是说。
先前的自助旅行经验推了一把,满怀梦想的青年选择远赴布拉格影视学院攻读摄影学位,这个地处中欧的波希米亚世界,曾经孕育出他喜爱过的作家卡夫卡、昆德拉、赫拉巴尔等人,或许更重要的是,欧洲文化对个人价值、权益的尊重,让张雍能够活得更加自在,以更缓慢的节奏,专心拍摄自己偏好的纪实摄影作品。
为了能在布拉格留得更久,张雍开始申请奖学金,陆续尝试教中文、进船务公司兼差、承接剧场工作,剩下的时间便四处旅行,或是蹲点拍摄精神病院、马戏团、A片工业现场、吉普赛村落等非主流题材。从原订的六个月延长到六年的中欧时光,张雍用摄影作品挑战人们的偏见,陆续在国际竞赛或展览中崭露头角,知名度渐渐打开。
尔后每隔一、两年,张雍便会定时回台举办讲座,他认为自己有份责任,要向同他当年一样困惑的年轻人说出实话:“我希望他们一定要出去看一看,不要把工作当作唯一,因为你这辈子只会活这么一次。”也是在这样的场合中,张雍喜爱援引一句捷克谚语开场:“你要说实话,说完实话要马上跑掉。”那一张飞回欧洲的机票,宛如他为自己买的“实话保险”。
见到除了家人以外的“难民”
因为爱情的缘故,2010 年张雍移居东欧小国斯洛维尼亚,在那里结婚生子,组成一个多语并陈的家庭:他和女儿讲中文,和太太以英文聊天,至于太太的亲戚们,他则学著以不那么道地的斯洛维尼亚语夹杂其他斯拉夫语汇沟通。在一家子定居的斯国首都卢比安娜,别说台湾人,就连亚洲人、非洲人的面孔都很少见。
从台北到布拉格再到卢比安娜,张雍的青壮生命史看似漂泊,可是拉长到家族史看,“离乡背井”对他的家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国共内战期间,经营两岸贸易的爷爷,想方设法弄到了船票,带著妻子和稚儿从上海逃来台湾;出身南京的外婆,年少更是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为了和任职空军的另一半团圆,逃难的夜里经常只能栖身山洞、寺庙之中,直到遇上一名好心的义大利神父收容,才奇迹般地结束奔波日子,辗转落脚台湾。
从小听著家族故事长大的张雍,对于被迫离家的“难民”角色并不陌生,只是孩提时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除了家人以外的“难民”,更没料到自己会为难民们拍出一整本摄影集《月球背面的逃离场景》。
这段和难民的相遇,已经是2015年的事情了,却在某种程度上不时苏醒,回头晃动张雍当年对欧洲价值的向往与信赖。
边境现场的东方脸孔
张雍还记得,2015年10月21日那一天,斯洛维尼亚各大电视台,紧急播出了上千难民顶著零度低温,摸黑涉水过河,突然抵达斯国边境的红外线空拍画面。那仿佛将他和家族里似曾相似的记忆接上线,他听见一阵幽微的声音在耳边呼唤:“你必须到现场跟这群人见见面!”
揹上相机,发动汽车,几个小时后,张雍赶到了斯洛维尼亚的边境管制区,凭借著同样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脸孔优势,顺利混入从中东前往西欧的难民群中。
就像他向来秉持的拍摄原则一样,在万头骚动的现场,张雍并不急著高举镜头,他先沿著临时搭起的帐篷,挨家挨户用英文攀谈,询问对方“一切可好?”“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愿意聊聊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吗?”获得初步信任后,张雍才会试著按下快门,有些时候,他甚至宁可完全放下相机,花上长长时间倾听难民们说话,抑或扮演起翻译官兼外交官,指引对方如何就近取得所需物资。
走入现场后,张雍发现好多关于难民的事实,竟和媒体报导或民间刻板印象大相迳庭。
“大家以为难民全都来自叙利亚,但其实伊拉克或阿富汗人也不在少数,在所谓的巴尔干路线难民潮高峰期间,偶尔也会见到来自埃及、摩洛哥的青年人,但因为舆论比较关心叙利亚,持有叙利亚护照成功入境西欧的机会比较高,导致叙利亚护照在难民营里变得奇货可居,成为被偷窃的目标。”
“并不是只有穷人才会成为难民,许多离乡背井的家庭,本来在母国都是老师、医师、建筑师之类社经地位良好的阶级,他们也得撒上大钱买通关卡、冒尽生命危险,才能站上欧洲的土地。”
陪同难民等待边界关卡放行的期间,张雍亲眼见到边界警察对待难民的粗暴态度。接下来的日子里,战车和铁丝网逐一出现,对外来者的恐惧在保守派媒体里不断蔓延,这些都让张雍感觉彼时的欧洲,和从前倾心的自由欧洲不太一样了。除此之外,张雍还意外发现自己“异乡人”的身份,竟在这处特殊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了。
因为东方脸孔的外貌跟难民们相近,张雍在边境现场,比起西方摄影师有了更多来去自如的余裕,虽然这点在和难民聊天、拍照时是项优势,但当难民们转往下一站时,优势瞬间成了麻烦事。仍然留在空荡现场的张雍,突然成了警方眼中的可疑份子,屡屡遭到拦阻盘查,担心他是刻意脱队,意图滞留不归的难民之一。旅居欧洲十多年,这是张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当地人不同的外表特征,竟然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而非一场有趣的交谈。
把有生以来的一切全背著身上
也是在这段拍摄过程中,张雍发现自己体内依然流淌著某种“东方礼教”的血液,那是他年少时一度想抗拒,却又一直如影随形跟随著,如今只能学习和它和平共处、找出平衡的独特个人印记。
“我看到许多欧洲摄影师,来到现场二话不说,直接拿起相机就‘砰砰砰’地猛拍,甚至还有斯洛维尼亚摄影师告诉我,为了让自己专心,他会在拍照时将耳机戴上,边听音乐边拍难民。”张雍摇摇头道:“我发现自己没办法这么做,我会不断自省,‘在疯狂的现场,自己只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眼前正忍受著煎熬的命运才是故事的主人’,看到有人在哭,我应该先递出面纸,询问他在烦恼些什么,而不是劈头举起相机拍下去。我相信摄影师的功能或贡献,应该是倾听及陪伴,是打从心底想要和对方相处一段时间。也许我无法解决你的具体困难,但我愿意靠近并试著分担,最后拍出来的照片,只是两条灵魂在某个时间点相遇的证据罢了。”
东方礼教的血液,源自于张雍的家庭教育,也源自于中学时期每天被班导师要求默写的《论语》,在骨子里浅移默化。有些人千里移民离开家乡,是把为了把从前的一切抛得一干二净,可是张雍不管移居到哪里去,仿佛都要把有生以来的一切全背著身上,没有任何一样舍得丢弃。有形、无形者皆是如此。
“看到那些孑然一身的难民时,我问自己,如果有天被迫离家的人换成是我,而且只能携带一个背包,我到底要装什么东西进去?太可怕了,我连想都不敢想!”张雍说。
把想家当成一件例行公事
在遥远的斯洛维尼亚过生活,定时回台湾探望家人,似乎是张雍摸索出的一种平衡之道。他尤其希望两个女儿能多与台湾的家人相处,同时有个听、说中文的环境,在小小年纪就开始体验两地的相似与相异之处,推想背后可能的原因。他总是在斯洛维尼亚想著台湾的家,在台湾想著斯洛维尼亚的家,把想家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张雍喜欢斯洛维尼亚的简单生活,在那里,他可以光著脚ㄚ在院子的草地上走,多了许多时间陪伴在妻子身旁,和女儿一起长大、一起染复活节的彩蛋。虽然当年求学的布拉格,已经因为过度活络的商业观光而不复张雍记忆中的模样,然而全国人口仅两百多万人的斯洛维尼亚,依旧保有纯朴的乡镇风情。
另一个让他喜欢斯国的理由是,这里在教育环境上,比较尊重个人本来的样貌。长辈们愿意放手让孩子自己做选择,除非必要,不然不会刻意干涉、教训;学校里没有排名,也没有荣誉榜,老师鼓励孩子问问题而非背答案。习惯了斯洛维尼亚的单纯生活后,反而是在回到台北后,张雍更常感觉自己像名精神上的“异乡人”。
“我和女儿在台北的公园里头玩时,一直听到有家长呼喊‘不可以!’‘慢一点!’‘不要过去!’‘不要撞到别人!’,我常常觉得这些爸妈其实不是讲给孩子听,而是讲给旁边别的父母听,他们只是不想被当成不负责任的父母罢了。”张雍说:“可是斯洛维尼亚的情况不是这样,大家不会在公园的溜滑梯旁围成一圈,家长们会找地方聊天、喝咖啡,让小朋友自己玩自己的,孩子有事自己就会过来找爸妈。我感觉那里的环境比较把孩子当‘人’看,愿意重视孩子的个人价值。”
张雍翻出了一张服兵役时的结训纪念照,近百人的合照中,完全分辨不出谁是谁,不管是谁想要找出自己,都比从《威利在哪里?》的童书中找出威利还困难。对张雍身边许多欧洲朋友来说,这张找不出个人价值的照片,几乎丧失了“摄影作为纪录”的意义,偏偏却是年少时张雍成长的日常。
不要漠然于世界另一端发生的事
可是台湾毕竟是无从否认的家乡,是他的亲族繁衍生息之处,张雍还是珍惜能和爸妈与弟弟好好吃顿饭的每一天,期望自己能够时常带著妻女回台陪伴家人,行有余力,更要扮演信使般的角色,把在欧洲亲眼见闻的点点滴滴,一五一十地透过展览、书籍和讲座传递给家乡的人们。
“只不过,随著回台的次数越来越多,座谈会上有件事情让我愈发恐惧:从2009年到今天,不同听众发问的问题,几乎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我一直被频繁问道:‘你都是怎么靠近别人?’‘这么靠近被摄者真的没问题吗?’大家都好奇我怎么跨出第一步?可是我能给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你必须离开并试著自己去找答案’。很可能只消一张单程机票与一个睡袋就够了,重点在于你究竟有没有勇气脱离舒适圈与早已习惯的生活型态,信任好奇心的引领,透过他人或者他方的故事,反思既有的价值观,替自己的故事找到一种更深刻的存在感。”张雍说。
现况让张雍很难乐观起来,他感觉家乡的人们好像自己把自己绊住了,困在某种小确幸的安逸里、少了对于世界其它角落的关心甚或关怀。最近几次回到台湾,观察到人们使用智慧型手机的方式后,张雍更是忧心忡忡。
“我在公共空间看到太多人跟手机黏在一块,一直在玩游戏或逛网拍,即便拿来拍照,多数也只是在自拍,挑些开心体面的照片上传社交媒体。我担心的是,一天24小时,如果你有20小时都在镜子前面看自己,就没有时间去好奇窗外的风景了。”张雍说:“当然东欧不是没有这样的现象,可是比起台湾少非常多,大家对手机的依赖没有那么强。我太太的亲戚周末喜欢到山上走走,出门前还会刻意把手机留在家里面。”
网路的普及,看似让人们与全世界相连,无论是取得新知或是规划旅行,都比以前方便许多,但如果因为这样的便利性,就丧失对生命根本的好奇心、遗落与他人面对面的勇气,在张雍看来,无疑就成了一种“锁国”。“我希望人们记得,我们连上的是网际网路,不要把它使用得像是朝鲜的内部互联网,漠然于世界另一端发生的事。”
飞回斯洛维尼亚的家之前,张雍特地去了一趟区公所(指台湾的区一级行政机关),帮大女儿办理退保事宜。附近有家超过二十年历史的麦当劳,“一直记得那是小时候妈妈带我与弟弟第一次拜访的速食店”。这一天,他走进麦当劳对面新开的咖啡馆,望著窗外那道金色拱门,开始有些回忆咕噜咕噜涌上心头。张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写日记了,在这个手机泛滥的年代,摄影师不合时宜地拿出一支笔,在笔记本上刷刷留下了长串墨痕。
他是这样写的:“坐在对街遥望著童年记忆,期待看到穿著小学制服的那个我,就那样通过那扇门走向自己,迫不及待想要与他分享后来这三十年来所经历的故事,更想要告诉他,对于生活里的各式安排 ,不论是我所拥有或我错过的,始终打从心底感激并珍惜。”
其實作者要擔心的事不只台灣才出現吧,我覺得香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我以為是比我年紀少的人,才有手機依賴症的時候,和家中的長輩和他們的朋友出外旅遊時,才發現長者的低頭族問題比較嚴重。
文章寫得真好。
斯洛文尼亚也生产全球最棒的电脑水冷配件!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一張機票就夠了,剩下的就是簡簡單單的勇敢!
第五段的“社会化”是这样用的吗…用“同化”或者“被环境僵化”这些不装逼又贴切的词语不是更贴切吗。另外,从摄影角度出发本身就存在两个取向,一个是非介入原则,一个是积极介入的形式(有兴趣可以了解Kevin Carter,还有纪录片bangbang club)没必要站在一个道德制踩高贬低的渲染自己的“人道主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