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有可能缓解人才与资源的流失吗?看看日本地方艺术祭中的城与乡

怎样才算衰落?谁来决定哪些地区有资格获得振兴?面对城市无章发展,艺术可以做什么?
藤井芳则的“成了漂亮的面孔!”(いい颜になったれ!)将当地长辈的大头照印在板上,去掉头发的部分,改以落雪表现白发。
风物

三年一度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始于2000 年,为座落新潟县十日町市及津南町的大型艺术活动。大地艺术祭以夏天的策划为主,但近年在冬天也策划活动和导赏。笔者参加了今年度“越后妻有冬季SNOWART”3月3日至3月4日的两日一夜媒体团导赏,到访了展示雪中艺术的奴奈川校区、松代郷土资料馆、越后妻有里山现代美术馆以及光之馆。另外,在3月3日晚上和3月4日中午也分别参与了“雪地烟花”和“雪见御膳”的环节。虽然未能走访大地艺术祭所有作品和装置,也因不谙艺术技法和历史,不敢就个别作品写评论,但仍然希望借这此文章介绍日本艺术祭的语境和日本国内的相关讨论,并以城乡关系为主轴讨论在大地艺术祭的见闻。为了有个具体印象,让我们由3月4日上午的片段说起吧。

3月4日早上9时半,我们媒体团一行人离开前身为小学校舍的住宿“三省屋”,乘车前往十日町市名为东下组的村落体验“雪见御膳”。“雪见御膳”是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冬天版的其中一个主打环节,让参加者体验雪下生活以及传统民俗。到埗后,东下组的村民先邀请我们分组进行一个小时多右的雪雕比赛。比赛过后,我们回到前身为保育园的大屋,在一楼洗过手,爬楼梯上二楼,此时饭菜已排列好在会场周边。参加者围着会场坐,村落的母亲们为参加者添菜加酒,递上本地农夫耕种的米饭,父亲们则在席间唱歌助庆。

其中一位健谈的母亲走来跟我和身边的朋友说:“我三十年前嫁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未有路。现在修好了路,又有艺术祭之类的活动,我希望这里热闹起来,年轻的一代可以回来发展。”用餐过后,村民邀请其中一位参加者作闭幕致辞,参加者说:“今天吃到美味的料理,听到动听的歌,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会带着这些美好的回忆回东京。谢谢大家的款待!”。母亲和参加者短短的两段话,点出了当前主流的城乡关系:人口流入城市工作和生活,乡村面对人口以及资源的流失,便以乡村的传统和环境作休闲活动的资源,吸引人们来观光消费,试图逆转当前劣势。

越后Tsumari雪花烟花“2018年冰冻村庄的礼物”。
越后Tsumari雪花烟花“2018年冰冻村庄的礼物”。

近年日本兴起的艺术祭往往以“地域活性化”为口号,希望吸引观光客和振兴经济。以2015年的大地艺术祭为例,大地艺术祭于文化厅“以艺术活化地域‧促进国际传播”项目(芸术による地域活性化‧国际発信推进事业)下取得1亿5千8百万日圆的补助金,而在总务省“地方创生”项目下也取得4千3百万补助金。可见艺术与振兴衰落地区的国策“地域活性化”、“地方创生”等概念类近都市更新,但与香港将旧区铲平重建的语境不尽相同。由于大量人口流入东京、中京、大坂三大都市圈,三大都市圈以外的“地方”,不论城市(以免混淆以下用“地方都市”)或乡村,由于人口下降,导致生活上大大小小的问题,如经济和商业活动衰退、税金不足而公共及行政服务水平下跌、公共交通服务撤离等等,而这些问题或导致人口进一步下降,使地方陷入恶性循环。

为了重生,地方需要争取政府的资源和补贴,同时在人们心中建立鲜明形象,吸引观光客和移住者。简单而言,地方在进行一场品牌塑造的竞赛。虽然地域活性化不是艺术祭的全部,但的确是不可忽视的语境。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日文版网页开段便已写道:“上一次2015年(的艺术祭),我们记录了大约51万人次的访客,带来了约50亿的经济效应以及扩大就业和交流的效果。”(注:“前回2015年は约51万人の来场者数を记录し、约50亿の経済効果や雇用‧交流人口の拡大をもたらしています。”)大地艺术祭也普遍被视为以艺术复兴衰落地区的先行者。

对于艺术祭能否带来都市更生的效果,或是提供城乡关系的新想像,日本国内的讨论有不同看法。研究文化政策和创意城市的鸟取大学教授野田邦弘在杂志『都市问题』撰文指艺术祭隐含变革地方的潜力。他指出,鸟取县的县外移住者有上升趋势,上年度共有4000人,为5年前的4倍,而且当中7成为30岁以下的年青一代,近5成为“I-turn”式的人口回流(指在大城市出身的人搬入地方乡村,相对于地方出身到大城市升学就职再回地方乡村的“U-turn”、以及于地方出身到大城市升学就职再迁入地方都市的“J-turn”)。

野田教授认为促成人口回流不单单依靠地方行政提供的金钱补贴和支援政策,更重要的是要展现出该地区未来的愿景,而艺术祭正是最收效的战略。他追溯80年代神奈川县的艺术祭“来自森林和湖畔的讯息”(“森と湖からのメッセージ事业”)的事例,指由于此艺术祭,目前有超过300名艺术家搬入神奈川县与山梨县的山区地带,那里本来只有9000人居住,而且无法吸引企业进驻和住宅兴建。地区透过文化互相竞争、吸引人口和资金的做法,与创意城市的逻辑有相近之处,到底有否打破城乡关系既有的框框呢?研究地方都市和消费的立教大学准教授贞包英之并不乐观,她形容艺术祭为争取权力、资本和媒体关注的“认同游戏”,令地方内化了大城市的目光因而没法走出地方从属大都市的逻辑。而且,为了争取资金和人流,地方与地方都市卷入了激烈的竞争,她预期泡沫期过后,便会汰弱留强,只留下一部分的胜利者,所以现在更加有必要认真叩问艺术祭的意义和脱离“认同游戏”的可能性

石松丈佳研究室的“扔女婿”(セルフ婿投げ)是一座雪中滑梯,模拟当地居民将女婿从悬崖抛下的习俗。
石松丈佳研究室的“扔女婿”(セルフ婿投げ)是一座雪中滑梯,模拟当地居民将女婿从悬崖抛下的习俗。

撇开学者们的观点,村民的意见如何?“雪见御膳”过后,有买手信的环节,可以买到东下组农夫耕作的米,购物袋中放了一张指引,让参加者回家后仍可以透过电邮买米。虽然与文章开首提及的母亲所期待的“更多人回来发展”并不一样,但也是一种拓展农产品销路的手段。这是一个微观而个别的片段。毕竟,要回答“村民点谂”,不作全面的问卷调查和大型访问难以给出一个科学的答案。大地艺术祭主办方有进行问卷调查,反应正面,但要留意问卷对象。以最新2015年的问卷调查为例,暂时只有对放置了作品的109条村落的63人村代表作问卷,经济活动方面也只针对经营住宿、饮食、加油站、便利店的业者,难以说是全面掌握艺术祭与当地居民和商人的关系(或反过来说更反映了其观光的特性)注:“対象者=新规作品や既存作品を含めた全作品の设置109集落‧町内の代表者。回答者=63人”、“対象者=十日町市‧津南町内の宿泊施设‧饮食店‧ガソリンスタンド‧コンビニエンスストア。経営者408人、回答者=163人”。但我们可以看看参与村落的数字。2000年有28条村落参与大地艺术祭,到2015年则有110条村落。根据2017年的数据,十日町市内共有443条村落,而津南町也有79条村落,可以说大地艺术祭与全民参与仍有一段距离。另外,各村落的情况十分多样,参与大地艺术祭的村落相对的大小、组成年龄等等也有需要再作分析。虽然没有资料,但可猜想,接近闭村的村落、严重老年化的村落与艺术祭的关系和其他村落有不一样。艺术祭活化了什么,没有活化了什么,是重要课题。

有数个团体对艺术祭提出质疑。虽然不直接针对大地艺术祭,但在新潟县,我们在网上可以搜查到“思考新潟市美术馆会”(新潟市美术馆を考える会)和“停止新潟市政浪费金钱会”(新潟市政の无駄遣いを止めさせる会)的资料。“思考新潟市美术馆会”以北川富朗担任为美术馆馆长后调走馆内学艺员等人事变动,以及美术馆出现霉菌和昆虫的管理不善为契机,质疑完全打破被视为旧制度的美术馆并非好事。这一方面涉及“传统”艺术与“前卫”文化活动在意识形态上的对撞,另一方面涉及艺术体制中人事及资源变动等政治。“停止新潟市政浪费金钱会”则关注新潟县东北部新潟市市政府的财政问题,主力关注巴士快速交通系统,主张应该由住民投票决定是否引入该系统,而上年起开始提出废止市政府对“水与土艺术祭”超过两亿元的开支,并在今年二月进行街头投票(注意第一届“水与土艺术祭”(2009年)的总监为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总监北川富朗)。虽然大地艺术祭的财政结构不一样,不可以再税金运用一事上相提并论,但我们可以借此提出疑问,艺术祭多大程度实现其所主张的“关系”和“参与”,而又有多少程度可以说是配合国策,与权贵合流或强化地方精英的管治结构?事实上,也许“传统与前卫”已经不足以用来理解和讨论艺术祭以及艺术祭展演的作品与装置。

Vladlmir Nasedkin的“Google Earth – The Fields of Tokamachi”以当地的沙土砌出十日町市Google Earth的模样。
Vladlmir Nasedkin的“Google Earth – The Fields of Tokamachi”以当地的沙土砌出十日町市Google Earth的模样。

有关是次导赏所介绍的艺术装置,不少致力营造“地方味道”,例如以当地的人事物取材,以重新认识四周环境为主题等等。以下举数个例子。藤井芳则的“成了漂亮的面孔!”(いい颜になったれ!)将当地长辈的大头照印在板上,去掉头发的部分,改以落雪表现白发。Vladlmir Nasedkin的“Google Earth – The Fields of Tokamachi”以当地的沙土砌出十日町市Google Earth的模样。而石松丈佳研究室的“扔女婿”(セルフ婿投げ)则是一座雪中滑梯,模拟当地居民将女婿从悬崖抛下的习俗。但以上述的方式强调乡村社区人情的美、自然风景的美,能否构成有力的批判或提供突破的想像?抽离一点来说,城市研究和地理学上早已有消解城市/乡村二分的讨论和理论尝试。乡村与城市的对立未必可以顺利成立,强调乡村的美,如文章稍早所说,可能结果也不过是进入了地区间竞争的逻辑,而事实上乡村的欲望与城市的欲望也许没法分得清楚。3月3日晚上,也就是在传统民俗体验活动“雪见御膳”的前一晚,有一场雪地烟花晚会。会场为高桥匡太的作品“光之花田Gift for Frozen Village 2018”,会场大声播着英文流行曲——我认出了Rihanna的“Work”,也许还有Ariana Grande和Justin Bieber,不过实在也不肯定。在LED灯海听着Rihanna唱“Work、work、work”的体验,刚好可以连到艺术家田中功起、艺术批评家杉田敦与文艺评论家藤田直哉的一场对谈

田中功起、杉田敦、藤田直哉是与地方艺术祭以至艺术祭保持距离的其中三位艺术工作者与评论员。田中功起和藤田直哉更是对艺术祭持批判态度一书《地域艺术:美学/制度/日本》的合著人之一。在讨论2009年参与越后妻有艺术祭的经验时,杉田敦提起2008年在意大利北部特伦蒂诺-上阿迪杰举行的欧洲宣言双年展,Rainer Ganhl 的团队以当地取材,在村里收集昆虫、以村里的染料染东西,在一间乡间别墅摆了一个展览,算是很有“地方味道”的作品。不过,在最高的房间,团队放了卡拉OK和镜子球,在墙上放映:“啊,我想尽快回到城市。”

农村很美,但现实上有多少人迁入农村,又有多少人向往或被逼到城市生活?在大地艺术祭的导赏中,可见的总是容易消化的传统民俗景观如建筑、音乐和食物,但对该地的日常生活以及政治经济问题仍然未有深刻了解,对城乡关系也未有新的想像。要求短短几天的艺术祭体验让我们全方位了解和反思一个地方以至整体日本的发展固然苛刻,但如果我们要去问艺术的想像力和批判力,也许不免要叩问艺术祭中的作品以及艺术祭作为整体所呈现、所直面的现实是怎样的现实。

高桥匡太的“光之花田Gift for Frozen Village 2018”。
高桥匡太的“光之花田Gift for Frozen Village 2018”。

上述有关“城与乡”的讨论已经不是新观点,故最后笔者希望多多引伸两个思考的着力点。一、如何以一代人的历史论艺术祭?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总监北川富朗在60年代是东京艺术大学全共斗的一员,大胆一点说,大地艺术祭反映了日本学运年代的一代人一路走来的轨迹和对当今时代的回应。Performing Arts Network Japan 与北川富朗的访问的前言如是说:“战后日本的艺术运动,由50至70年代时初为大学生的全学连全共斗世代的艺术家和文化人牵头,目前这些人或在大学执教鞭,或成为公共文化设施的总监和馆长,或推动企业慈善活动、或成为艺术项目的负责人,他们身任要职同时以不失草根观点的艺术开展新的社会运动”。或者我们可以由理解和批判这段说话开始,回溯日本艺术、社会运动、全共斗世代的历史和葛藤。二、香港人如何在日本诉说土地和城乡关系的故事?在香港,赞颂农村和乡村的美诚然有一种抵抗无章发展的意义,但在日本艺术祭的语境下,可以如何连结这种对土地对人情的情怀而又不无条件坠入“地域活性化”的语言?承接几年前开始的农耕合作项目,加上适逢今年第一年有香港屋,正好谈谈用什么标准去评论跨地艺术实践。

地方的艺术祭以振兴地区为旗帜,但在此之前,“衰落”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又由谁决定哪里“有待振兴”并“有资格获振兴”。不说振兴,说拥抱可以吗?艺术穿透现实的想像与批判之力如何拥抱衰落,提示我们理解衰落的新视角?伴随更多的讨论和实践,相信我们可以有更多样更有趣的答案。

(注: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标题为《地方艺术祭中的城与乡:以艺术拥抱衰落可能吗?》)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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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京都市圈是指什么?

  2. 是Matsuri吧
    祭り
    Tsumari是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