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演出可以发生在任何空间。我们也可以在停车位、客厅、真正的下水道里演出⋯⋯
我想,其实,清除低端人口的运动才刚刚开始,最终要清除的,是这些人,和所有人的低端状态:太低,以至于无法换算和编码。
一
我对面坐了一个女的。亚裔。可能是华裔,江浙或者福建广东。也可以是越南人。她穿着牛仔裤,样式老旧,鞋子是新的,也是那种可以在美丽城的市场上买到的杂牌。浅棕色和黑色横条的毛衣。左手戴着一块小小的表,银色的,也许镶了钻石,或者假的钻石。她的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用一根黑色的橡皮圈,就是那种最常见的,外面缠了一圈黑线的那种。
刚才我低着头看手机,她拖着一个红灰相间的登机箱过来,把黑色的羽绒外套脱下来,放在箱子上,然后掏出手机、充电器,插在我右边墙上的插座里,然后才搬了个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周围。椅子和地面摩擦、磕碰,发出拉弦乐器和打击乐器的声音。她的充电器是欧标的。
我跟她说,麻烦照看一下衣服和行李,我去趟洗手间。她有一点慌乱,应该是不懂英语。她并不能和我对视,眼睛躲闪着,笑了笑,摆着手,又指着我的衣服和行李,做出一种含糊的表情。我说谢谢,然后就去了洗手间。
二
现在是7点31分。去杜塞尔多夫的飞机是12点20分。我已经在这间咖啡坐了两个小时。转机大厅的其他店舖也陆续开了门。一个免税店。一个卖牛角面包和意式咖啡的小舖。一个杂志店。一个卖马卡龙的摊位。不知不觉的,到处都坐满了人,拖着呼噜呼噜响的行李的人、双手捏着报纸的人、头发全白而且围着围巾的人、在小本上写字的人、对着IBM电脑敲字的人、电视里的激动的人⋯⋯法语像一种黑色的碎屑,也许是黑围巾上掉下来的线头,在轻微然而持续的冷风里,四处飘舞着。
我可能应该再买点什么。服务生并没有特意盯着我看,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再花一点钱才好。现在桌子上只有半瓶气泡水,一张纸巾,怎么看都太简洁,而简洁是奢侈的。
2002到2003年,后八九时代结束了。禁忌有所松动,甚至变得色情起来,一种资本主义民主的幻觉开始弥漫,人们觉得自由指日可待了,货真价实的压抑和对抗瓦解了,有的人跳上了时代的列车,有的人没有。


2007年,我也策划过在汽车里的演出。当然那是一个错误。那是一次领导潮流的活动,“为了理想而屈辱地活着”的商业合作。
三
吃完一份沙拉的时间,对面的女人已经走了。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现在,只留下一把空椅子。斜着摆在对面,在桌子角上,斜对着电源插座。向它后面望去,是一道空地,两边各有一排桌椅,因此它显得格外的空。咖啡天花板上的灯是暖色的,地板是实木。我坐在咖啡靠外边的角落,左边的地面是白色的60厘米见方的瓷砖,这是通道。再往左,是固定在地面上的成排的黑色座椅。那里要显得更冷一些。
我看着空椅子上的光,椅背投下来的阴影和灯光,把椅子面斜着分成两半。我看见包着椅子面的人造革破了一小块,露出白色,或者浅黄色的内容,和人造革白色的截面。
这椅子是独一无二的。它靠背的弧度,那弧度上反射的光,它背后的空地,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保留了刚才那个女人的安静,它偶尔形成的这个角度,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角度,它让这整个空间,在刚刚离开了的夜幕的告别下,也变得独一无二。电视里传来一段钢琴的旋律,就像是在为它配乐。
四
我刚刚在微信上发了演出消息。12月10号,时差空间,密集音乐会第51回。
这是最后一次在“时差空间”(注:北京联合不同文化创作人的非盈利创意组织Meridian时差所属的空间)安排“密集音乐会”(注:由实验艺术组织Sub Jam策划的一系列声音实验音乐会)了。从2014年7月开始,我们在这里办了33次演出,包括一次“密集音乐节”。
几个月前,“时差空间”一楼咖啡的负责人李波说,其实我们早就不想做你们的活动了。我有一点吃惊。我想,我当时应该是目露凶光了。
每次演出前,李波会把音箱搬上楼,还有电源接线板、音频线。演出后再搬回去。关灯,锁门。但他从没有看过一场演出。也许看过一分钟。我记不清了。以前有位助理,静怡,她在的时候,会帮我们卖票,她离职后就我们自己卖。说卖票也不准确,因为没有许可,我们和其他国家的许多活动一样,是请观众捐助的。捐助50块,场地拿三成,乐手拿七成。
“时差空间”是几个人合伙开的,包括咖啡、共享办公、展览空间,不时办些文艺活动,或者亲子活动。后来一楼的大空间出租给了一个自行车店,我想是因为创办人之一是做骑行的。另一个创办人是做儿童绘本的。还有一个法国人,叫道旸,是作家。他喜欢我们。
这是在77文创园里。77文创园,北京市东城区政府的地方。以前是个印刷厂。和其他的“文创园”相比,这里的商业气息要淡一点。据说“时差空间”还得到了租金上的优惠。园区里还有一个小剧场,几家和文化有关的互联网公司,一家卖茶和书的设计店,也可能是家具店,一家卖牛仔靴或者牛仔帽的店,一个舞蹈排练场。园区外面有一家蒙古菜馆,我们常常带外国乐手去吃羊肉烧麦。还有一家陕西人开的广西螺蛳粉,据说是北京排名第二,已经在“砌墙”的运动中关门了。现在,那整条街的店铺也都拆了。
也许是2015年,“时差空间”办过一次电影活动,被取消了。停业整顿,据说是因为策划人之一在黑名单上,又据说是因为策划同性恋电影节而上的黑名单。总之,从那以后,每次活动都要去派出所报批一下。确切地说是打招呼,因为派出所并没有这样的职能。我们会替每位乐手准备一段音频,很难想像,一位民警坐在电脑前,听着滋啦作响的电子噪音。他会梦见电子羊吗?
是啊没有那样的俱乐部。没有隐喻。每一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名字,但并不借用别的东西的名字。甚至有的东西根本没有名字。

五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衰落,在败坏,在失去。
我想这大概是一种错觉。事实上世界从未变化过,而我稍微清楚了一点自己想要什么,不想再凑和,不同意那些以前也并不同意的。对那些仍然为了寻找停车位而痛苦的人,我也开始感动了,他们本来可以和我一起,听一些滋啦作响的噪音啊。
六
停车位总归是有限的,但演出可以发生在任何空间。我们也可以在停车位上演出。2007年,我也策划过在汽车里的演出。当然那是一个错误。那是一次领导潮流的活动,“为了理想而屈辱地活着”的商业合作。而且,过后没有多久,参加过的多数乐手都修改了自己的简历,管自己叫“声音艺术家”。
一起办“密集音乐会”的几个朋友中,有朱文博。2015年,“XP俱乐部”(注:北京继D-22后的一个酒吧演出场所,一个开放的多元化的文化实验平台)关门了,他曾经在那里办了几年的“星期二实验音乐”演出。很快,他在自己家附近找到一个地下通道,开始在那里办演出。墙上贴着二维码,可以捐助。有时候还用自行车推几瓶啤酒来卖。我还记得,去年四月的一天,陪大友良英(注:日本实验音乐人)去那里演出,他在车上说,效果器的电池应该不用带了吧,可以接电。我说没有电啊,那里是地下通道啊。他突然明白过来:是真的地下通道,不是一家名叫“地下通道”的俱乐部啊。
是啊没有那样的俱乐部。没有隐喻。每一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名字,但并不借用别的东西的名字。甚至有的东西根本没有名字。
那天的演出,也并没有事先宣布表演者的名字。日本乐手会有麻烦。有一个人,花很多时间搜索日本乐手的演出预告,搜集他们的经历、唱片封套,翻译他们的歌词,然后写信给各地文化局,要求查办这些“反政府、暴力、色情、宣扬毒品和邪教的犯罪分子”。在他,或者她的努力下,很多巡演取消了,很多场地被查封和罚款,或者关门一段时间。也许还有另外的告密者,因为重金属演出也常常被取消,有的是因为观众人数可能太多,会有安全隐患,有的是因为他们的海报设计。XP俱乐部还在的时候,听说有些外国乐手要把名字改成中文的,不然就是“涉外”,这需要文化局的特别批准。
那些因为兴趣而存在的空间,无照酒吧、俱乐部、郊区飞地、小书店,正处在消亡之中,要么就得到巨额投资,升级为自身的拟像。怪逼和神经病也在消亡之中,他们变得安静,要么就跳楼自杀。
七
2004年,我在东京拜访了 Off Site,那个因为“声响系”即兴音乐而闻名的小空间。二楼是咖啡,大概有三张桌子。一楼是演出空间,大概能坐15个观众。
那时候我刚开始做音乐,北京也不大有人做这样的演出,我们会在摇滚乐俱乐部演出,比如“豪运”、“13”、“无名高地”,甚至“河”酒吧。有时候是和摇滚乐队拼场。要么就是在艺术空间,像是“藏酷小空间”、“闹俱乐部”、各种昙花一现的艺术中心或者艺术餐吧。我想应该有一个自己的空间。不用大,就像 Off Site 这样,简洁,专注。
当然简洁是奢侈的。我们都要的太多。
2015年5月,“两个好朋友”(注:位于北京一处汽车电影院里的酒吧,曾是声音艺术阵地之一)开张,我喝醉了。第二天酒醒,就想,那么,不如在这里办活动吧。我跟老板商量了一下,每个星期二给我们免费用,也不卖票。我和FM3、武权、王凡(注:均为声音艺术组合或音乐人)就开始办这个活动,“水陆观音”。后来总共办了167场。
“两个好朋友”一点也不简洁。很简陋倒是真的。门口有片草地,附近有个小池塘,房子是临时建筑,音箱是酒吧自己攒的,老板们有一帮哥们,主要是搞摇滚和民谣的宁夏人,开着挎斗摩托车,常常在门口烧烤。我们的活动很快热闹起来,印着“燕京啤酒”的破塑料桌旁,坐满了各种国际巨星、艺术家、双年展策展人、无名朋克、即将退学的学生、神经病、没有拍过电影的导演、最后的嬉皮士、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巨量的噪音,然后我们团聚了像家人一样的一群人。
我想,这大概是乌托邦阴魂不散。2002到2003年,后八九时代结束了。禁忌有所松动,甚至变得色情起来,一种资本主义民主的幻觉开始弥漫,人们觉得自由指日可待了,货真价实的压抑和对抗瓦解了,有的人跳上了时代的列车,有的人没有。这个活动像是在巨大的虚拟的社会空间里,建立一个反向的,同样也是虚拟的空间:在抵抗外部的冷漠和不真实(鲍德里亚的话,就是超真实)的同时,一个根本上是怀旧,然而同时也激进地实验着的例外的空间。
虽说这场实验以失败告终,但我觉得尝试一种集体还挺有价值的。就像是去实验社会主义,毕竟,人类还是需要生活在一起。
因为艺术机构处在资本和权力的双重加持之下,将没有名字的能量引向可以控制的系统,是一个趋势。那些真心不喜欢噪音,也不喜欢寂静的副馆长们,可能不得不接纳我的音乐,因为他们要承担起责任,为帝国消化掉文化中所有的噪音。

八
在做“水陆观音”活动这段时间(2005-2010),我和朋友们也在很多艺术空间和艺术活动中策划演出。常常是双方互不了解,一拍即合,然后仓促地搞起来,观众看个热闹,一片狼藉,再也没有下一次。
2010年我们和尤伦斯中心(注:中国有影响力的核心艺术机构之一)合作了一年,12场演出。当时负责公共教育的是崔峤,她带着三个人,一年做1000多个项目。做到一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上了超市货架,她说我假清高。后来当然是不欢而散,我想,我大概也目露凶光了。
最近几年,不大有北京的艺术机构找我了。这也是好事,因为那些空间通常都有很大的混响,什么都听不清,如果是开幕表演就更糟,因为每个人都情不自禁,不大声说话似乎是不礼貌的。后来他们都去请世界音乐组合了,要么就是声光电表演。而且居然开始付钱了。我可能会有一点失落吧。
那些因为兴趣而存在的空间,无照酒吧、俱乐部、郊区飞地、小书店,正处在消亡之中,要么就得到巨额投资,升级为自身的拟像。怪逼和神经病也在消亡之中,他们变得安静,要么就跳楼自杀。
我想,未来还是会有更多的机会,包括钱,出现在艺术空间。因为艺术机构处在资本和权力的双重加持之下,将没有名字的能量引向可以控制的系统,是一个趋势。那些真心不喜欢噪音,也不喜欢寂静的副馆长们,可能不得不接纳我的音乐,因为他们要承担起责任,为帝国消化掉文化中所有的噪音。
当然简洁是奢侈的。我们都要的太多。
九
那么就说说“客厅巡演”吧。2011年开始这个项目的时候,我主要是对演出空间的条件不满:音箱都是山寨的,每个人都在说话,老板觉得我是傻逼。其次,我对别人的家,有种变态的好奇,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所以就去观众家演出了。北京的同行们,也大都加入过。这下没人刷手机了。也不好摔门而去。至于音箱,干脆不要了。不需要把家转化成音乐厅。也不需要把噪音转化为音乐。最好是找到什么就用什么,听见什么就是什么。对于“音乐事件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这件事,必须有一定的信心,也就是说,砍掉专业性、品质、音箱、品位这些多余的东西,剩下最基本的,它越贫乏就越崇高。
瑞典艺术家 Leif Elggren 曾经做过这样的作品:向朋友借了所住的公寓,请大家来看展览,展览的内容就是这住着人的公寓,没有改造,没有升华,一分不增,也不减。这个作品的重点在于,它的简洁和强度。简洁是需要强度的。
我想,其实,清除低端人口的运动才刚刚开始,最终要清除的,是这些人,和所有人的低端状态:太低,以至于无法换算和编码。把音箱带进客厅,就像把人从客厅带到国家大剧院,给他们穿上礼服,教会他们什么时候鼓掌。我想,这不道德。客厅还是最好保持它的低,无名,不等价。何况,对于那位苦恼的民警来说,客厅有点像点对点传输技术,用流行的理论词汇来说就是“根茎”,去辖域化,非欧几里得空间,简单的说就是他不用操心了。
十
在怎样的条件下,今天上午,那个安静的,被社会挤压着的女人,会来看我的演出?或者让我去她家里表演?
在什么样的强度下,机场咖啡厅也是一个音乐厅,所有人都同时是演奏者和观众?
几乎是不可能的对吧。不过又是有必要的。每个人都应该有机会,去过更好的生活,去想像不可能,以及听一些滋啦作响的噪音。我们并不缺少空间,只是需要一点信心。
注:文中提到的活动,可以在这里看到资料
撒把芥末/SUB JAM
客厅巡演 living room tour
颜峻:诗人,乐手。音乐厂牌“撒把芥末”创办人。详见yanjun.org、subjam.org
本文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标题为《机场。客厅。地下通道》。
有一個小錯誤:兩個好朋友酒吧是在2005年開業的,文章中刊成了2015年
謝謝顏峻
建請將此文設置為所有讀者都可閱讀的開放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