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离乡”照顾长辈的台湾人,如何做好安老?

婴儿潮世代、加速都市化,过去几十年,奠定了台湾长照的基本格局:完全离乡的子女,要照顾日渐老去的父母。除了送往养老院、聘请外劳,还有什么选择?
赖清德以“功德说”勉励长者护工,点出严重的台湾长照问题:资源不足、实践困难,导致行政院长必须用“做功德”来勉励第一线工作人员,希望他们不要放弃。图为台北市老人安养中心,看护士在午膳时间协助长者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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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上半年,台湾行政院长一句“做功德”,点燃了台湾劳工运动的怒火,也彻底掩盖了这句话原本的语境——台湾长照资源的整合改革。

整个亚洲都在步入老龄化,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庞大规模的长寿却衰老的人群,对不同社会都形成不同的冲击。“安老”、“养老”、“长照”,在港中台它有不同的说法,但引发着相似的焦虑。在台湾,赖清德当时那段失言的话是在卫福部宣布将诸多长照资源整合为“1966专线”的记者会上。在这个计划中,照顾者只要拨通1966,便可转接至各县市的长照管理中心,让相关人员进行生活功能评估、共同拟定照顾计划、为家属引进相关照顾资源等。

当时,赖清德说:“照顾老人可能薪水三万多元,好像不值得,工作困难条件、环境已超过忍耐程度,爱心施展有一点困难,我在这里要勉励第一线照服员,把它当作功德台湾的社会理念、做善事的行为。真有碰到困难,希望卫福部也有机制解决,不要让照服员在第一线独自面对、独自承担,令他只有两种选择:继续忍耐或离开工作,这样不好,这要随时检讨、随时调整,让整个制度更加周延。”

这段发言背后的劳动观念,自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发言本身,的确点出严重的台湾长照问题:资源不足、实践困难,导致行政院长必须用“做功德”来勉励第一线工作人员,希望他们不要放弃。整个台湾社会在过去二十年来,也一直在跌跌撞撞地学习,“有机制解决”照顾老人的艰难问题。

行政院长赖清德曾称长照员薪水只有3万多元,所以勉励他们当作功德。这个“功德说”引起不少争议,图为2017年9月6日,赖清德接任阁揆,在台南举办记者会,卸任市长职务。
行政院长赖清德曾称长照员薪水只有3万多元,所以勉励他们当作功德。这个“功德说”引起不少争议,图为2017年9月6日,赖清德接任阁揆,在台南举办记者会,卸任市长职务。

台湾“老”年图像速写:家庭观念改变、失智与“祖母贫穷”

在二次大战刚结束时,台湾仍处于高生育率时代,死亡率也因为战争结束而大幅下滑,这批“战后婴儿潮”大量生育子女,当这些子女陆续成家,通常会形成一个主干家庭,即父母平常就与某一位或多位已婚子女同住,儿子则在婚后分出二至三个核心家庭,娶妻来“照顾父母”;本家女儿多半于成年后出嫁至其他家庭,成为别人家的媳妇,负起“照顾公婆”的责任。

但由女性照顾者撑起的“养儿防老”家庭结构,开始渐渐起了变化。

台湾人的平均年龄在1957年仅有61岁,到了2014年底,已延长为79岁,随着台湾都市化程度上攀,这批在二次世界大战时出生的老人,将会发现自己的寿命比父母更长,但子女平均只会再生养一到三位孙子或孙女;虽然可能会有一位子女在乡间就近照顾他们,但多数子孙将长时间待在城市,两代之间共同生活的时间不多。

这构成了台湾长照的基本格局:完全“离乡”的子女,要照顾日渐老去的父母。许多人都尚未发现,这是一场没有前例可以参考、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的旅程,当中的每一个环节走错,都有可能留下难以挽回的遗憾。

最令人担忧的是,关于“老”的危机,台湾最凶险的时刻可能尚未来到。根据行政院统计,大约在2026年,台湾就会有20%的人口都是老年人,平均每五个人之中就有一位年龄在65岁以上,与日本一同迈入“超高龄社会”阶段,人口老化的速度,甚至远比欧美各国快。台湾负责长照的政务委员林万亿更提出,这一辈的台湾女性平均寿命都比男性更长,但相较于男性职业生涯仍相对受限、资源机会也较少,导致老后落入贫穷的机率更高,与欧洲类似,容易出现“祖母贫穷” 的情形。

在这些老人当中,能够完全自理、不需协助的幸运儿不多,许多都仍需要旁人的协助与照顾。2012年,65岁以上的失能老人人数来到42.7万人,估计仍会向上成长。在过往,这些需要照顾的长者,多半由女性担任照顾者角色,但随着性别平等观念逐渐普及,女性劳动参与率逐年上升,自2000年的46%上升至2012年的50%,即便与亚洲其他国家相比,妇女就业率仍可说是敬陪末座,但已逐步改变原有的长照结构。

随着人口老化,失智人口明显增加,也是长照的另一个深水区。根据卫福部2011至2013年间的调查,65岁以上老人失智症盛行率为8%,但却有九成以上都居住于家中,完全未使用长照服务者约占七成。一名资深照服员忧心地说,根据她的经验,这些在家中的失智者,比卧床的失能者更可怕,“他们的外表没有问题,有的甚至还很健壮、行动力很强,却很难沟通,出事的机会很高,是家属最难照顾的一群人。”

长照2.0精神:送养老院、请外劳之外,还有很多选择

面对全新的变局,台湾子女对“照顾老人”的想像,恐怕还是“送养老院”这样的图像居多,但即便每月能够负担四、五万元以上的花费,将父母送进五星级的安养机构,多半都仍会面对“不孝”的骂名,许多子女不堪指责、也不忍心与父母分离,便选择让外籍劳工来家照顾父母。

台湾人对外劳的依赖,从统计数据上一览无遗。2014年统计,来台工作的外劳人数达62万4768人,比2012年增加3万7278人,当中有1万2935人是社福外劳。对于社福外劳暴增的结果,劳动部表示“还要研究原因”,但一名新北市的中介直言,“还需要研究?就大家要工作没办法照顾父母、又不愿放到老人院被人家骂不孝,外劳就是台湾的孝子救星!”

台湾子女对“照顾老人”的想像,恐怕还是“送养老院”这样的图像居多,但多半都会面对“不孝”的骂名,许多子女不堪指责、也不忍心与父母分离,便选择让外籍劳工来家照顾父母。图为台北大安森林公园,外籍看护照顾长者。
台湾子女对“照顾老人”的想像,恐怕还是“送养老院”这样的图像居多,但多半都会面对“不孝”的骂名,许多子女不堪指责、也不忍心与父母分离,便选择让外籍劳工来家照顾父母。图为台北大安森林公园,外籍看护照顾长者。

近年来台湾政府大力推动长照政策,蔡英文甚至将“长照2.0”作为重要选举政见。尽管希望老年人在家中、社区里就可以获得相关的多元服务,在养老院与外劳之外有其它选择,但目标降临现实,仍然处处受限。就算提供了资源,仍有相当高比例的照顾者也不知、或无法使用。

卫福部曾在2016年进行调查,有超过八成的台湾人听过“长照服务”,其中有七成听过“居家服务”,但知道政府有相关补助资源的仅有二成五。另一份针对老人的调查报告显示,65岁以上老人有半数不知道居家服务,七成不知道居家护理服务。最主要的“照顾者”阶层,即55至64岁之间的民众,也有三成不知道居家服务、六成不知何谓居家护理。在“听过”的人当中,能够完全无误地认知这些概念、顺利的使用相关资源者,恐怕更少。

一名第一线工作人员指出,政策体系、名词与主责单位混乱,让使用者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譬如一般人很难想像,光是请一个外劳,就可以分为劳动部与卫福部管,也分不清楚一些专有名词到底意义何在,但在框架上,我们又不可能不去对这些概念做区分。”尽管有许多第一线人员尽力推广,仍难以完全扭转现状。

这世上不只是“当了父母、才开始学做父母”,这些在都市化下成长的青壮一代,许多也是“轮到我要照顾父母了、才开始学做照顾者”,听到这么多专有名词,心生畏惧,或者认为“政府就是官僚,不会对我有什么帮助”,不但造成资源浪费,也错失向外求援的机会,非常可惜。

助你念完“家中难念的经”:家庭照顾会议

从长照十年来一路跌跌撞撞的旅程,可以看见:即便有立意良善的长照政策,也要照顾者能顺利使用,才能发挥最大功能。台湾社会相当大幅度维持华人家族传统,认为照顾父母是“自己家的事”,手足之间也常动辄比较“谁比谁更孝顺”,让长照资源无法近身。从根本打造一个理性的家庭决策机制,让有限的长照资源得到合理的安排,恐怕是目前最迫切的需求。

中华民国家听照顾者关怀总会(简称家总)秘书长陈景宁,最常举一个案例,向社会宣导“家庭照顾会议”的重要性。小雯(化名)未婚,将近60岁,辞职回家照顾父亲长达十余年。父亲过世后,小雯的经济无着,房子也过户给弟弟,弟弟一度口头承诺让她“住到终老”,但在遇到财务危机后,又改变心意。双方因为仅有口头约定,没有正式法律程序与书面契约,即便小雯想要提出诉讼,也必须想办法证明“约定”存在,按照台湾法律惯例看来,败诉机率极高。

因长照而起的家庭纠纷,还不仅止于此。即便是原本有多位兄弟姐妹的家庭,也常常因为“父母是否送到机构(养老院)照顾?”“谁负责照顾几天、谁出多少钱?”乃至“为什么带爸妈吃中药?为什么不看西医?”“我妈没有忧郁症,不需要带她看精神科。”甚至“给外劳吃的便当该买80元的、还是100元的?”由大至小的细节,都能让手足间剧烈争执,彼此指责“不负责任”的声音难以完全避免。家总甚至透露,有经济状况较好的长子愿意完全负担照顾父母的费用,竟也被弟妹批评“炫富、霸道”,令他傻眼。

为因应相关问题,家总自2016年起开始设计“家庭照顾协议”的操作模式并提供相关服务,列出盘点照顾资源与照顾资产、召开家庭会议、形成法律结论、定期检视等数项指南,引入社工、律师乃至财务专家共同介入,甚至签下有效的法律文件。虽然介入他人家务事并不容易,家总的想法中,这是通往良善长照必要的工作,“没有家庭照顾协议,不管政府是否提供足够资源,都可能无法好好变老。”家庭照顾协议不但希望协助家庭形成对“照顾”的共识,也让小雯这样的照顾者,晚年有所保障。

但资深照服员坦言,自己对相关倡议的前景悲观,就她的观察,多数的家庭还是非常封闭,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完全不愿意接受相关提案。“台湾人的观念真的该改变!现在已经不是大家庭时代、年轻媳妇也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能再有『自己的老人自己顾』的想法,自己不能好好开家庭会议,就让别人来协助,不然,大家都有很高的机率会『老』得很难看。”无论政府提供的公共资源是否足够,台湾这一代人想要优雅而尊严地老去,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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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家庭照顧協議」的操作模式,大陆是否可以借鉴

  2. 不够深 不够细 不如香港养老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