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一个不断衰退的老人,就像照顾一个加大版的婴儿。甚至,做惯了安老服务的人说,你有时候会忘记,眼前的老人“其实是一个人”。
我是第三次拜访许家时,开始明白这感受。五十岁出头的许爱玉把妈妈的尿袋挂在自己腰间,然后用手臂、腰部的力气,把妈妈从沙发床上扶起来。妈妈叫黄月兰,今年88岁,骨架比女儿高大,眼睛已经看不见,她下半身失去了力气,也不能自己走路了。许爱玉将妈妈身体的重量转移到自己身上,再抱着妈妈,一步一步往厕所挪动,准备为她洗澡。几天前这样扶抱时,她们两人不小心一起滑倒在地,幸好没有受伤。
香港有大量像许爱玉一样的照顾者。高龄意味着长寿,人们把它当作福气,但另一方面,高龄人数的猛增,带来了猝不及防的压力。在上世纪80年代,长者占总人口7%,香港开始步入“老龄化社会”,今天,这个数字已经变成1/6,而到2046年,每三个香港人,就会有一个老年人。尽管政府一直提倡居家安老,但由于家庭照顾者可以得到的支援实在稀少又繁复,不少逗留在家中的老人和照顾者最终陷入互相拖累,螺旋般地纠缠滑落,掉入黑洞。
老夫杀妻,少子杀母的新闻屡次登上报纸头条。2017年6月,一个80岁的老伯怀疑因不堪压力,勒死自己76岁的妻子后,试图自杀不果;老妻数年前中风,长期由丈夫独自照顾。2017年10月,一个34岁的男子在家中杀害77岁的母亲后,跳楼自杀,身受重伤;母亲身患糖尿病和肾病等长期病,儿子多年来辞职和外佣一起照顾母亲。
在难堪的重负中,不少家庭选择了另一条路:将体弱老人交托于有专业照顾的安老院舍。但院舍能安老吗?许爱玉已经失去信心。她的哥哥曾经把妈妈送去安老院,但这段经历很快变成她的梦魇,反反复复向我讲述:
“老人院一定要我妈妈用尿片,其实妈妈没有失禁,不想用,就一直忍尿。最后医生话妈妈尿道还是膀胱出了问题,要插尿喉。”
“他们又没有帮我妈妈每天冲凉,我发现妈妈三四天都穿着同一件衫,身上有大便,好臭,我好几次自己去给妈妈冲凉,都没有人帮我。”
“到了晚上,他们又绑着我妈妈,我妈妈好惊慌,可能因为挣扎,手脚都损伤了,他们也不去清理伤口。”
黄月兰早年和儿子同住,后来儿子觉得照顾不了母亲了,将她送去安老院,女儿不放心,天天去看望,住了15天后,她不顾安老院反对,将妈妈送去急症,之后决心自己照顾。她投诉了妈妈曾住过的安老院,对于她的投诉,香港社会福利署也回信表示,已经查证,但不能核实有发生许爱玉所说的情况;安老院表示有按程序进行照顾,只是没有纪录,社会福利署认为安老院要加强纪录。
我去许爱玉家拜访的时候,老人不怎么说话,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一直安静地坐着。但辞工全职照顾妈妈的许爱玉难掩对安老院的失望:“为什么这么对我妈妈?安老院其实是……虐老院?”她位于沙田的家只有300多平方呎,住了6个人:一间房住她和丈夫、20多岁的女儿,另一间住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老母亲则睡在客厅的沙发床。
现实就像许爱玉家一样局促,进退路皆难。坐在狭窄的房间,一连串无法回避的问题涌来:在院舍里,安老为什么会变成虐老?为什么这问题多年来难以改善?除了居家照顾者以外,不同岗位的照顾者又面临怎样的困境?真的没有改变和创新的可能性吗?拷问多了,痛苦都成了陈词滥调。但它如此真实地笼罩着香港的未来几十年,没有人可以逃得掉。
一个从事陪诊服务的姑娘告诉我:她曾经在安老院做替工数天,很快发现,为了快速有效的照顾大量老人,照顾员很容易忘记了眼前的老人“其实是一个人”,“换尿片其实很容易整痛老人,而且你想想你躺着被人换尿片的感受?但有时候做久了,换的时候,习惯将老人的腿左一甩右一甩,再用力勒紧尿片,其实都忘记你甩的是个人”。
越来越多人老去的社会,还能有足够的资源、贴心的设计,让人衰老之后依旧被当成“人”,依旧有一个有尊严的晚年吗?
一个在安老行业打拼18年的运营者讲出残酷的商业逻辑:“(安老)需求永远在增加,服务者既然不担心客源,你让他们去改善服务,他们有什么理由去改善呀?”如果没有制度和政策的“刺激和滋养”,这位运营者说,他看不到安老改善的希望。
香港政府订立《安老院条例》是1996年,22年没有修订过,对于安老事务的规划也在回归之后,停滞了整整20年。这20多年间,一整代香港人已经老去,离世,另一代人也在仓皇的,颠簸的走入老年。近年,香港政府似乎开始追赶,委托安老事务委员会和香港大学顾问团队指定《安老服务计划方案》。一切还来得及吗?
端传媒制作系列采访报道,聚焦香港安老困境及可能的出口。我们采访了香港安老院的护士、护理员,接送老人去看医生的陪诊员,居家照顾老人的家属;也采访了提供安老服务的私营院舍、合约院舍、资助院舍等不同类型的运营者,以及研究者,希望从前线与整体,系统探究资源分配和政策制度如何一步步促成今日的困境,哪里可能有改善的希望。
跟踪拍摄了许爱玉母女两个半月后,我渐渐发现,原来婆婆在安静的表面下,一切都看得清。有一天她精神很好,脸色红润,我赞她“今天好靓”,她突然俏皮地笑了:“你逗阿婆开心啊?”又有一天,我和许爱玉在家中闲聊,聊婆婆年轻时做洗碗工的辛劳,她如何受伤以后还忍痛工作,婆婆这时突然用家乡话吐出一句:“老了,做人没什么用了。”
一个以安老为目标的社会体系,终其所求,就是让人老而心安,而非老至无用吧。
佩服這個叫阿玉的女兒 不容易
人有生,老,病,死。以前听别人说过,每个人都希望长寿,但是当你老了那一天,做任何事都力不从心,疾病缠身的时候,也许活着并不是非常向往的事。这里并不是说大家不应该活的更久,正因为我们生命有限,更应该着重于健康与发展,而不是仅仅一味地活着。
棒
谢谢你们🙏
这种香港的草根民生议题其实可以多做,像铿锵集的取材方向,百看不厌,不用时时刻刻都聚焦国际大事怎么怎么样了,该取得一个平衡
若從醫療衛生方面著手,也許投入研發長期照護的技術、設備、甚至基因治療,使老年人仍保有活力,也許是一條出路,最後一條,大家不想面對的便是安樂死,若能快樂的活著,誰想面對死亡,這涉及人對生命的自主權及貧富差距對生命的道德影響,當錢能夠間接決定人類壽命的長短時,生命是不是就有了價錢的高低之分?
這是一個沉重但卻不得不面對的問題,畢竟,若無意外發生,人中就會退化、老死,富裕之人自然不用擔心,但弱勢族群甚至一般平民在現今的衛生、科技進步下,能維持甚高的平均壽命,卻無法擁有正常的晚年生活。
撇除道德的眼光來看,多數的老人就是沒有生產力及發展可能的族群,對社會的效益不高,但他們都曾為這個社會付出,也因為我們都會面對年老,所以我們必須建立對於年老者的制度。
在社會福利方面,在亞洲目前的價值觀來看,高社福制度是難以實現的(即高稅收比例),即使要實現,民生經濟也難以支撐,
真的很想問為什麼。。真是因為社會老齡化?真是老齡化的話,那生再多年青人也是沒用的,雪球只會越滾越大。
安老正是體現社會分配正義的範疇之一。以利潤為資源分配依歸,只是促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局面罷了。
如何確定真的是社會資源完全無法支持了,還是不分配到這塊來呢?我粗淺的認知是資源會去更有利潤的地方,而年老無生產力又沒錢的人在這樣的邏輯下不可能是骨董珍品置於恆溫恆濕博物館。
如果说问题的症结是当前社会福利支持水平无法完全承载庞大老龄人口的残酷现实的话,开放老年人尊严死、安乐死是不是也是部分贫困又病痛缠身的家庭的心声?
想到一年前某个看《桃姐》的深夜。也是那个夜晚,让我了解到平民养老院的真实画面。这个问题是人口老龄化和香港居民用地的问题累积,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