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界里,一提起黄爱玲,无人不道其贤。1月4号早上,从社交媒体得知她在睡梦中离世,我跟许多影评朋友一样,是难以相信,立刻再求证。
但她确是走了。
于是我想起了几个片段:我们踫巧一起看过一两部经典电影,印象中有《齐瓦戈医生》(Doctor Zhivago)和《红菱艳》(The Red Shoes)。等候的片刻,我们老是慨叹现在的电影新不如旧,还是老电影好。
去年,我远远看见她和丈夫一起看许鞍华《明月几时有》的首映,可是未能详谈,之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另一些回忆,是我们一起主讲电影欣赏课堂,她为我们挑选过《林家铺子》和《小城之春》,都是值得一再欣赏的电影。还有一次是在香港电影资料馆讲解印度电影大师萨耶哲雷(Satyajit Ray)的《寂寞的妻子》(Charulata),我们从影片中的庭园场景,展开讨论,联系到中国戏曲里对于园林的设定和处理,回想起来,也觉得饶有意趣。
不同影评人,自然对黄爱玲有不同的回忆。黄爱玲在1970、1980年代游学法国,回来香港后,担任香港艺术中心电影部负责人,以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节目策划。从2000年出版的《戏缘》一书,可知她的宽阔视野,而这多少是因为她的游学经历和工作所致。至于她上佳的散文笔法,更是不在话下。
她的影评罕见滔滔雄辩,也少见文化理论的引用,重感知多于说服。
伊力卢马,她电影世界的中心
翻阅《戏缘》,可知她尤其喜爱法国电影,伊力卢马(Eric Rohmer)是中心所在。《戏缘》开首,一连六篇文章都是谈及伊力卢马的作品,而全书第一篇,写于1997年的〈不要高兴得太早〉,已见黄爱玲的影话笔法。
这篇文章的第一句:“伊力卢马其实是一个很有宗教情操的导演。”这是一个影评人的简洁判断,众所周知伊力卢马是虔诚天主教徒,如此断言,实在无可厚非,但黄爱玲没有纠缠于理性的重重论证,而是就电影论电影。这正是黄爱玲的笔法之一,她的影评罕见滔滔雄辩,也少见文化理论的引用,重感知多于说服。借用她在〈法国新浪潮速写〉的二分法,高达式的前卫尖锐,以及杜鲁福与伊力卢马的保守一方,黄爱玲倾向的大概是后者。
回到〈不要高兴得太早〉,在判断之后,黄爱玲将焦点集中于《狮子星座》(Sign of Leo)和《绿光》(又名《难得有情郎》,The Green Ray)两部电影。乍看没有甚么特别,但《狮子星座》可是伊力卢马在1959年推出的第一部长片,《绿光》呢,已是1986年了,这些似是遥不可及的作品,但因为评论人的慧心巧思,可以拉近并观,透过比较探析,折射新角度,正是黄爱玲的笔法之二。
再读下去,黄爱玲复述了《狮子星座》和《绿光》的剧情概要,扼要简述剧情,是影评人的基本功之一,但说得好不好,却是另一回事,黄爱玲在这方面可是匠心独具,绝不跌入流水帐的陷阱。最好的电影故事简述,犹如一篇赏心悦目的微型小说,这大概是黄爱玲的笔法之三。
梦中说梦,字如其人
黄爱玲式的影话,在《戏缘》和在2012出版的《梦余说梦》两集俯拾皆是,风格始终如一。她谈法国电影尤其运笔自如,除了伊力卢马,也特别钟爱名气稍逊、作品略少的皮亚勒(Maurice Pialat)。两位法国名导之外,她也欣赏墨西哥的利普斯坦(Arturo Ripstein)、伊朗的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以及费穆和侯孝贤等大师。
其中,她对费穆、基阿鲁斯达米和侯孝贤可谓一路追随。她为香港电影评论学会主编的《诗人导演:费穆》,是探析费穆电影必备的案头书。而随著影片《孔夫子》重新出土,黄爱玲既编又写,她撰著的〈历史的沧桑〉一文,谈及《孔夫子》当初问世的时代,费穆展现孔子形象的策略,费穆的电影美学⋯⋯行文一板一眼,意料不到的是〈历史的沧桑〉最后一节,笔锋转折,转入《孔夫子》与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圣女贞德》(The Passion of Joan of Arc)、伊力卢马《柏士浮》(Perceval le Gallois)的比较评析。其中不单可见黄爱玲对法国电影情有独钟,也可领略黄爱玲比较探析的影评笔法,重视艺术的微妙契合。
近两三年,黄爱玲分别在2015年和2016年,于《明报月刊》发表了〈幽匣之镜聂隐娘〉和〈基阿鲁斯达米札记〉两文,她对基阿鲁斯达米和侯孝贤的重视,确是不离不弃。
《梦余说梦》的书名,取自《聂绀弩旧体诗全编》。黄爱玲觉得书中“驴背寻驴寻到死,梦中说梦说成灰”两行,特别悲凉。她的评说标准总是有所感,而有所言,她的影评风格婉约温和,见字如见人。
她的贡献,我的回忆
踏入新世纪,黄爱玲担任香港电影资料馆研究主任,我相信她在电影评论和研究界的一大甚或最大贡献,就是为香港电影资料馆编辑了多部专书。
这些专书是“官方出品”,但种类也多元:有口述历史和回忆录,如《理想年代:长城、凤凰的日子》、《张彻:回忆录、影评集》、《王天林》;有以电影公司出品为研究焦点,如《邵氏电影初探》、《现代万岁:光艺的都市风华》、《国泰故事》;有电影导演研探,如《李晨风:评论、导演笔记》、《风花雪月李翰祥》、《故园春梦:朱石麟的电影人生》;有电影、历史与社会的相关研究,如《粤港电影因缘》、《冷战与香港电影》、《中国电影溯源》(恰巧以上四类各有三部专书),还有一部重要电影的研探专集《费穆电影:孔夫子》。
黄爱玲为以上专书撰写“编者话”,其中总有她自己的笔触与感悟。《邵氏电影初探》的前言,就由儿时看邵氏电影的印象开始,增加读者对邵氏电影的亲切感,至于书中长文〈未因素淡失颜色──谈谈邵氏文艺片〉,黄爱玲在文章上半部细谈的不是人所皆知的邵氏电影,而是卜万苍的《毁灭》、王引的《碧云天》和李翰祥的《春光无限好》,文章后半部谈论的除了陶秦名作《不了情》,还有已逐渐被人忽略的马徐维邦。兴许由于作者另辟蹊径,才可打开视域。
我相信她在电影评论和研究界的一大甚或最大贡献,就是为香港电影资料馆编辑了多部专书。
话说回来,黄爱玲不单关注往昔电影,《戏缘》中的长文〈九七风景〉,以至几篇王家卫电影的评论(后来更与人合编《王家卫的映画世界》的增订本),与及为《今天》第99期组织了“回归十五年:香港电影专辑”以注目后九七香港电影,可见她对香港电影不休止的关注。
关于黄爱玲的回忆,也不局限于电影,还记得六年前(2012年)的除夕,我收到黄爱玲的电邮,她说:“昨天终于去了看‘宋、元、明中国书画珍品展’,郑思肖的《墨兰图》真美,美得不张扬,恬淡清雅,很东方。画作辗转流落东瀛,本身已是一则故事,画家背后的经历也动人,闻之令人戚然。想起上次你讲《小城之春》,曾提及此画,所以‘打’上几字(已不是“写”的年代了),顺祝新年好好。”
之后我传上我写的一篇短文,黄爱玲就传来丈夫雷竞璇的艺评文章。我拜读过后,立刻后悔自己献丑了,当初应该藏拙,如今想来,好像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这头条压题大照片,在首页吓我一跳!
编辑你这排版得批评!
雖然不當,但還有點羡慕。
RIP,我上過她的電影欣賞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