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海外香港研究推动者陈明𨱇:香港是中国最好的孔子学院

“2007年是这样一个节点,好像中央是个sugar daddy,新长官又有办法,股市回升,失业率下降,大家有饭吃了。香港还怕什么?这样的乐观,这次会议没有再看到。”
中国和国际最像、最接轨的地方还是香港,所以如果国内软实力在香港实践得好,要好过去外面开五万间孔子学院。
思想 香港

11月13日,“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二十年:跨学科视野”研讨会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开幕。此后数日,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UC Berkeley)、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和多伦多大学依次举办分会。在美国西岸一连三日的会议中,除了有不少学术界人士参与外,也邀请到多名有份量的中港政界人士,包括民主党创党主席李柱铭、民建联创党主席曾钰成、中联办法律部部长王振民及香港资深媒体人程翔,就香港特区成立20年的现状展开讨论、展望香港前景。

十年之前,同一个会议组织者,也曾在斯坦福大学办过一场“特区十年研讨会”。这名热心于海外组织香港研讨会的人,是一名中国历史学家,也是海外香港研究的重要奠基人──斯坦福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陈明𨱇教授。

陈明𨱇生于香港,中学毕业后赴美留学,1975年以25岁之龄于斯坦福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毕业后,他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担任研究员,直至1980年回流香港,于香港大学任教历史系至1997年。离开港大后,他重回斯坦福,在胡佛研究所、东亚研究中心任职至今。陈明𨱇在多间世界知名学府有过任教经历,而且长期为香港的海外影响搭建平台,促成不同派别声音的传播。例如2006年,他邀请饶戈平、王振民做主讲嘉宾,在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会议谈中方对《基本法》的观点。2016年,在黄之锋等人受邀访美的过程中,他也曾协助西岸几所大学主办机构了解香港的情况。

陈明𨱇教授早于1970年代、香港还未进入国际视野时,便已在美国研究香港,其硕士论文关注省港关系,博士论文以岭南地区的连带切入,研究中国工运史。可是,80年代以前,香港研究在国际学术界上并不受重视,甚至其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之一都曾对他说:You’re not really a Chinese historian, you’re a Cantonese historian.(你不是真正的中国历史学家,你是广东历史学家。)近年香港在中国因素下经历一连串动荡,再一次进入国际的视野,他对如今淋浴在媒体镁光灯之下的香港和香港研究,有何观察?

 斯坦福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陈明𨱇教授。
斯坦福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陈明𨱇教授。

问:端传媒

陈:陈明𨱇

问:可否请你谈谈,这个研讨会最大的意义是什么?会议又是如何筹备的?

陈:会议的筹办很大程度上是依赖长期形成的个人关系,但大家也有共同信念,为香港争取国际曝光度、在世界上几个重要的学术区域和华人社群更新香港的发展。这件事我不做谁来做?去年在香港期间,我亲自见了每一个人,邀请他们来。 原本计划了六间学校,包括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和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in Seattle,但连续六天,他们(讲者)会吃不消,所以改为四个。最早的阵容是一个民主派(李柱铭)、一个建制派(曾钰成)、一个“当权派”(叶刘淑仪),一个北京官方意见(王振民)。很遗憾,叶刘淑仪取消了行程,王振民用的是视频。特别提一句,王是这次的讲者里面,唯一一个参加过十年前会议的人,他很有诚意,也知道四校联办,机会空前绝后。但他最近身体状况不好, 工作很忙,最终未能成行,只在开会前几天做了录影,委托他的学生,也是我过去的研究助理,亲自顺道带到美国。还有,我不给他们出机票的,也没有找赞助。为什么?要是我接受,那很多有钱的,比如开个五万块美金,这九个人确实都可以坐商务舱来回,但赞助者可能要说,不给小戴(戴耀廷)来,不给那个来,我有个干儿子在哪个大学做助理教授要求安排……我要保持integrity(正直和公平)。

问:哪些新观点是在会议上产生的?几位重点嘉宾的发言,有哪些看点?

陈:最重要的是,Martin(李柱铭)和曾钰成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观点都相似,分歧远小于共识。他们都认为,香港有些现象不理想。Martin不反对回归,也不鼓励港独,所以爱国派有时候骂他是分离主义者,是骂过头了。王振民的发言代表官方,他想强调的是:第一,中央对香港没有恶意,可是又对香港不放心,所以第二,重申对主权问题的坚持,维持权威,不给分离主义想像的空间。

问:你在2007年时,曾于斯坦福大学组织过香港回归十年的研讨会。十年后再办一次,规模比上次更大。可否请你结合这两个时间点上香港的政治和社会气氛,谈谈两次会议的不同?

陈:最大的不同是,十年前有种对“一国两制”挺过困难后的乐观,这一次的焦点更多放在香港的制度受到了哪些挑战。所以也做个预告,这次讨论会的文集名字暂定为China’s Hong Kong Challenged: Two Decades of One Country Two Systems Realignment,《中国香港的挑战:一国两制二十年再校准》。

2007年的香港社会有一种Just emerged from the tunnel(刚从隧道里走出来)的感觉。 我们简单从政府管治和经济状况的角度,回顾一下这种感觉的来历。特区第一个五年,中央对香港很宽容。当时如果香港垮了,澳门怎么回归?所以中央从大局出发,没给香港太多麻烦。但是香港政府领导能力不够,没有利用好蜜月期。到2003年是最低潮,除了SARS和七一游行,那个时候香港的失业率是7.6%。按世界标准来看,这可能可以接受,但香港长期以来的数字是2至3%,等于是double了。

首任特首董(建华)先生是businessman出身,北京信任他,港英给他机会多参与行政局(编按:董是1992至96年的行政局非官守成员),他在香港知名度很高,也是正人君子。他会是一个好的太平宰相,但不是曹操、董卓这样的乱世英雄。他不是政客,行政领导经验不足,口才也不太好,不懂得gimmick(噱头),所以比较吃亏,对政治危机处理得不好。到2005年他下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去年12月的时候。(编按:上届特首梁振英于去年12月宣布不竞逐连任)

2007年,曾荫权接替辞职的董先生并完成其剩下两年的特首任期后,正式上台,民望很高,市民也普遍乐观。他是行政的老手,对处理1997至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有功,大家对他有好感,觉得他是懂规矩的人,也懂香港的运作。另一方面,虽然“自由行”等政策已经开始有社会反应,但矛盾还没有爆发。中国在那时候,也在成为global power的边缘。所以2007年是这样一个节点,好像中央是个sugar daddy,新长官又有办法,股市回升,失业率下降,大家有饭吃了。香港还怕什么?这样的乐观,这次会议没有再看到。

问:“信心”和“信任”是研讨会中屡次提到的关键词。你提到2007年的乐观,一方面关于经济和就业,另一方面涉及对中央和香港关系的信任。那么,政改和法制方面的情况呢?

陈:2007年,曾荫权连任的时候,说要做政治改革,一举解决香港的民主化问题。结果是立法会增加5个由直选产生的议席,逐步政改的苗头比较好;各派之间的矛盾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是到了2012年往后,矛盾才逐渐激化。其实北京中央领导层很了不起,敢跳火坑,毕竟香港不是好管理的地方。我们没有一人一票选特首的权利,因为中央用选举团制度保持发言权、影响力。但是,做了选择就要承担责任,不要怪香港人、怪外国颜色革命。这么说是骗自己还是骗别人?更糟糕的是,外面没有人相信这种讲法,反倒是你自己相信。

最近几年,一些官员对《中英联合声明》有效性的提法并不明智,在重申主权、治权的同时,间接影响到国际上对香港法制稳定的信心。举个例子,我过去的一些学生在美国大公司工作,他们和中国的贸易合同常常不在美国,不在中国内地,而是放在香港签署。这种做法是双方都认可的,也很方便。但近期的法律风向,让他们都很忧虑,担心法律效力的延续性。

问:近年来中国的地位在国际舞台上明显提升,这会怎样影响到香港?

陈:在国际上,中国正在培养大国的自信心,但还缺少一些“气派”和“风采”。中国可以不喜欢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留下的后遗症,譬如欧美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的霸权和傲慢,但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对自己过去的成绩有信心;第二,珍惜现在“翻身”以后的国际条件;第三,越是大国越是对小的客气,就像英国前首相邱吉尔(Winston Churchill)在二战后期说,“如果我们输了,要沉得住气,如果我们胜了,也不要耀武扬威。”(编按:邱吉尔原话为:“In War:Resolution;In Defeat:Defiance;In Victory: Magnanimity;In Peace:Good Will.)你都胜了,为什么要再羞辱对方呢?所以有些事做完之后,你越不讲,就越能证明你已经arrive(获得承认)。如果要一天到晚给你掌声,反倒是不安全的体现。就像美国前总统列根是保守派,你可能不会同意他,但你和他相处不难过的。中央如果一直挤压香港,结果会怎么样呢?现在台湾还有没有人谈一国两制了?连统派都不谈了。

中国和国际最像、最接轨的地方还是香港,所以如果国内的soft power(软实力)在香港实践得好,要好过去外面开五万间孔子学院。从这个意义上讲,香港是中国最大、最好的孔子学院。香港人现在对大陆有很多保留,关键不是香港人不爱国,而是对某一个时期的政权行为不容易消化。

香港的触角是放射性的(radioactive outreach),全球联系很厉害。举个例子,香港之外,全世界最多香港人的地方在多伦多。加拿大国会有12个成员有香港背景,这在全世界都是没有的。所以加拿大很在乎香港,他们的总理也讲,香港问题不是外交政策,而是核心内政。对于中国来说,殖民地历史要反思,但处理国际事务上,还是要利用这种历史在香港形成的纽带。再举个例子,中国很多事情要靠在英国的留学生做,但经常还是香港的同学更有办法──他们的父母、祖父母已经在英国念书了,打得进那个圈子。我们可以批评帝国主义带来的世界秩序,但也不能忽略其软实力——例如英国女王的威望——在现实政治中持续的影响力。中国在构想“一带一路”的过程中,补上了关于软实力的两点,所以对中国来说,香港的中介作用仍然重要。这种作用是历史的结果,用今天的钱是很难直接买来的。

未来香港要保持国际竞争力,不落后于其他中国城市,另外要防止冷战式的意识形态对立。
未来香港要保持国际竞争力,不落后于其他中国城市,另外要防止冷战式的意识形态对立。

香港研究,应多放进区域比较的框架

问:作为香港人,你60年代已出国留学,是最早期海外香港研究的重要人物。结合近50年的学术历程,你如何看香港研究在国际的发展和地位,以及当今香港的学术环境?

陈:当年香港研究进不了大雅之堂,也不是主流。我1970年的硕士论文已经在讲省港关系,虽然到了80年代,香港问题才因为时局变化引起国际关注。这十年间,我在学术上是孤独的,甚至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之一都说过:You’re not really a Chinese historian, you’re a Cantonese historian.(你不是真正的中国历史学家,你是广东历史学家)。但20年过去,到90年代,他当面向我收回了这种看法。

我一直把粤、港、澳、侨放在一起思考,处理的不仅是地方史(local history),也是地区史(regional history),还是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的发源史。对于中国来说,20世纪的数次中国革命与改革,没有粤港澳,根本不可能。香港到现在出的世界级人物,可能就是孙中山了。孙中山小时候,父亲在澳门工作,他和家人一年两三次从中山到澳门探望,这是他认识非华人世界的启蒙。他在夏威夷念完初中,到香港上高中,再进入医学院,毕业后在广州、澳门行医。他的世界观是在省港澳形成的。辛亥革命前有十次不成功的起义,有八次都在广东。因此中国近代史,自鸦片战争以来,就应该把香港因素放在框架之内讨论。另一方面,我始终把香港放在中国和全球的语境下看,包括和台湾、和海外的联系,这和把香港视作一个独特个体的取向不同。

所以我做的是主流中国历史,只是我的关注点在香港、岭南地区。譬如我对中国工运史的研究,里面包括了广东、澳门、香港的部分。我也不排斥台湾、大陆来的学者,很多香港人做不到这点。香港学者还有一个危险的趋势,以为香港重要得不得了;甚至说,你不是香港人,就不能研究香港,就不懂香港。这样不行。一定要有国际的合作,也需要国内的同胞多关心,越往北越好。如果有新疆、西藏,或者黑龙江的学者想要研究香港,更要特别欢迎。还是那句话,香港重要,是因为它是在中国和世界之间建立起的桥梁,所以必须要考虑大的背景,正视这种背景对香港的塑造作用。

香港学界的香港研究,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由于学科极度细分和学校之间竞争激烈,年轻学者出版压力普遍太大,好不好都要出,所以数量和质量很难平衡。第二,不少学者对香港本身讲得很通透,但离开“香港”这个范畴,能讲的题目就比较少。我认为除了上面提到的大广东区域视野,也要多把香港放在例如“亚太城市发展”,“后殖民社会转型”等可以和其他区域进行比较的研究框架内;另外就是进一步突出对中国影响的讨论。

学术自由上,现在香港有一定的自我审查,也有机构性的敏感(institutional sensitivity)。虽然个人的项目、出版不需要学校行政的批准,但是校内的研讨会等活动可能会受影响,这个我和海外的朋友都担心。中国内地大学有很多规矩,希望香港不要走到那一步吧。香港的大学重排名的风气不太好,有的统计被人说是假的,我不用讲你都知道是哪一间。我在这么多学校教过书,它们都不在乎排第几,各有各的精彩,也不自大狂妄。不像香港有个什么大学,因为早一点开幕,就看不起其他的。20年前我离开,他们给我忠告,说你是研究香港的,没有我们这个伟大的大学,你就不能做香港研究。我可能也没有什么成就,但大家还给面子,这次研讨会文集,会是我的第19、20本书了。

问:透过你的学术视野,如何看当前中港关系下香港的空间?香港未来5年、10年面对的挑战是什么?

陈:我是中国本位,但不是狭义上的中国中心。所以用本土派的话来讲,我就是大中华胶吧(笑)。我反对港独、台独等分离主义,可是中央也要想办法留住他们,不能骂两句就好了。另外我要强调,今天有个错误的对立,好像爱国就不能谈民主。可你看,中央怎么评价孙中山先生?“伟大的爱国民主革命家”。孙中山正是利用省港澳地区的特殊地理、文化环境,以及在中外交流中形成的个人关系网,才推翻北方的满洲王朝,建立了共和新中国。我在香港、美国,其他地方讲孙中山和港澳关系,都要说他追求的中华梦。不管在哪里,我都要提他说过的五点:第一,独立自主,不受压迫的中国;第二,同一团结的中国;第三,现代化、不落后的中国;第四,富国强民的中国;第五,自由、民主、法治的中国。可是爱国派的报导,有时候就会漏掉这最后一点。爱国为什么不能和自由、民主、法治相容呢?我答不出来。

未来香港要保持国际竞争力,不落后于其他中国城市,另外要防止冷战式的意识形态对立。我是历史学家,有义务提醒曾经有过的区域连带,譬如1949年以前的香港和广东,来往是不需要身份证的。我自己呢,最喜欢的就是世纪之交,1900年前后,广东、香港、澳门之间合作很好。大的商店,老爹在广州,大儿子在香港,二儿子在澳门。你可以说我是大广东沙文主义,但总比狭隘的本土主义好吧?所以香港要利用大湾区这个概念,团结我们的兄弟姐妹、邻居,完成省港澳大合作,做珠三角的示范者。同时,珠三角可以和长三角、渤海湾,以及全球的其他城市群竞争。香港人自己要争气,要学新技能,要了解包括中国内地、澳门、台湾,以及海外华人的发展,更要利用已有条件做世界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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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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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推荐看看邝健铭的双城对倒还有港英时代
    还有沈旭辉教授主持的ViuTv节目404之异国二域

  2. 很有意思的论述,另一种对于中国全球化进程的主张,认为利用香港作为支点增强中国的soft power,不过soft power这个概念本身就模糊不清,很难真正有益于中国的全球化,相关的论述我更赞同《China goes global: the partial power》这本书。

  3. 孔子学院?你真的不知道这东西干嘛的吗

  4. 終於有了另一個面向的專訪~算是平衡一下吧

  5. 有錯字,同一。
    果然是“大中華膠”(自由主義國族者?),很多問題自然不會深談,但是明知故問就不可愛了。這個社會當然不止需要抗爭者、民主派,端傳媒以往已報道的很多。這類中間派,或者是中左的人士,其實是很有必要了解的。不過,應該很難做出深度的採訪吧。

  6. 「不容易消化」?是反胃了。他該回到中國來,怕就不好那麼宏觀和抽象了。
    不管香港人有多不情願,「融合」都在或文明或野蠻地進行着。只是這種得不到本土「同意」的融合,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怕多不美麗。不容保持距離慢慢選擇,現在的「融合」只是生造了另一個香港。
    真正捕捉到這個僵死香港的處境的,是電影《殭屍》,那個墮入時間縐摺的破落公共屋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