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当一个人从听故事的人变成说故事的人那一刻起,孩子就变成大人了。儿科病房里的孩子是在一夜间变成大人的,我从未在病房里找到一个典型的叛逆期青少年……
儿科病房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是罕有的只接收特定年龄段病人的病房,但内里病人之间的差异却特别鲜明。
我在儿科当学生时,病房里有一个小妹妹非常喜欢缠住大人给她讲故事。我经常看见另一位十六七岁的病人和她俟著肩坐在沙发上,一句一句朗读出漫画书的台词。我想,这位小姐姐真是个不错的照顾者,这偶尔会让我暗自感叹;当然这个小姐姐的年龄未至于能当小妹妹的妈妈,不过若果她当初做出另一个选择,她也会是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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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即将成年的患者与童年病患间的区别明显之极,我仍旧很难在孩子与大人间划出一个特定年龄,以此做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当时我选择了逼近法。
四岁的男孩让我在隔离病房里追著他跑,捕获他后强迫他用原子笔在纸上画出“人”;十七岁又九个月的中学生在学校操场跑步时失去意识,我笑嘻嘻地问他念哪家中学;七岁的女孩因上呼吸道感染入院,好脾气地容许我听她的肺,但在我带来另一位同学后终于露出黑脸;十六岁的男孩每天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等待午饭、晚饭与夜间呼吸器,每天我总是问过同一套问题后便默默退下,因为我知道自己大概不是好的相谈对象;九岁的女孩因痰有血丝住进隔离病房,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写功课,我看著她写,她扭过头来问我:
“我要住院住多久呢?”
“等化验结果出来,或者不再咳血为止啰。”
“为甚么会咳血呢?”
“有很多原因的呀,就算只是单纯咳得太久太用力,弄伤喉咙,也是会咳血的呀。”
“为甚么咳得太用力会弄伤喉咙呢?”
我字正腔圆地解释:“因为,咳得很大力,就,会让,喉咙,受伤,啰。”
最终我得到的结论是,儿科病房里的孩子是在一夜间变成大人的,我从未在病房里找到一个典型的叛逆期青少年,我猜叛逆期的孩子不会因为肠胃炎或者感冒而乖乖造访急诊室,而并非因为这些病症入院的儿科病人……他们大概没有叛逆期。
我想通了这一点,坐回沙发专心致志拿著Keroro陪小妹妹看漫画。她已到了识字的年龄,却坚持要别人给她念。大概床边故事的醍醐不光在于台词,与说故事者的互动也非常重要;作者将现实化成文字和台词,台词又被念书者重述一遍,儿童从中学习语气的妙用。当然故事的功能不止于此,儿童还从中体会人们的互动方式。
而尽管童话比成人看的小说中存在更多鬼怪、魔法与奇妙的事物,但两种故事皆是为了回应人们寻求真实面相的需求,这点是没有错的。
有天我念著念著,就被一只披著白床单的鬼打断了,小妹妹吓得尖声大笑。床单盖著的人,身型与她相若,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我认识他,也听过同学私底下说他相当成熟,我们与他的谈话内容甚至比我们同学之间的对话更有营养。不过在这一刻,他演的是小孩子把戏。
换个时空,这场游戏就该是中学生义工带领小学生玩的环节,而不是小妹妹和这个哥哥平起平坐的装鬼游戏了。七八岁小孩的记忆力到底有多好,她变成大人后还会记得这件事吗?
不如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大人的呢?
或许,就是从听故事的人变成说故事的人的那一刻起。
当他们长大后,坐在角落的书桌上,一边做功课一边告诉义工:“我的爸爸认识我妈妈时,告诉她自己是香港人。直到他死后,她才发现原来他是澳门人。”他们便会让坐在电脑前边抄病历边偷听的医科学生恍一恍神,一下子忘记湿疹的药方、血钾的浓度或是酒精的气味,在穿越玻璃窗花的阳光与午饍后的倦怠中沉入电影开场前的黑暗,一个澳门人告诉一个女子他是香港人,是的,结局早已写好……但在此之前……还有好多故事正等著被诉说。
(病房笔记之八)
叛逆是不知道生命脆弱者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