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刚替病人抽完血,正在执拾抽血车时,同于这晚值班的AC(Associate Consultant,副顾问医生)走过来向我简介一个病人个案。
“廿六号床(的病人)因为肚痛入院,刚刚我摸到她肚子有点guarding(腹部肌肉受按压时处于绷紧状态,为腹内发炎的征状),病人本身有‘心事’(心脏病),正在服用薄血丸,验血报告说她凝血指数过高。她肚里长了一个囊肿,我怀疑她囊肿出血,叫了Surgeon(外科医生)来看看。”
“什么?要做手术啊?”我恍然大悟:“原来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我去做Type and Screen(又称配血,手术输血前得事先抽取血液样本,测试有没有抗体)!”
“那就麻烦你啦。也要预约紧急腹部电脑扫描,还有开药。你会给她Vitamin K吗?”
“呃......既然有Active Bleeding(活动性出血)就可以考虑给......应该是吧。”
“怎么给?”
“呃......静脉注射?”
“给口服的。不过你给Vitamin K要很小心,因为一剂Vitamin K的功效维持很多日,令病人的凝血指数持续低落,增加中风风险,如果随随便便都给的话,明天主诊医生会恨死你。当然你都可以考虑Fresh Frozen Plasma(新鲜冷冻血浆)。你打算给她输多少包FFP?”
“呃......两包?”
“唔,就按你说的做吧。但给FFP同样要很小心,因为FFP胀得很快,我当年做Houseman(实习医生)时一次过输了四包FFP,弄得病人急性肺水肿,被MO(Medical Officer,驻院医生)骂了一顿。”
“当年你不用先请示上级意见吗?”
“当年Houseman可以做任何事情,而不需要请教上层。”
“看来现在‘人命’变得值钱了。”
“没错,你们的‘人命’变值钱了。好,接下来的就交给你啦。”
有备无患?
我推著收拾整齐的血车前往二十六号床,找了很久找不到病人的静脉,便下手抽动脉血,扎她的手腕扎了两针都不中,干脆关起床帘脱下她的裤子从股动脉抽血。过程中病人不断呻吟呼痛,感觉不妙。
不消一会,工作人员抵达病房,要送病人去做电脑扫描。我硬是让他们枯站了一会,看著我和护士在病人脚背上寻找一条打得进去点滴的血管。护士刚成功打好点滴,AC便出现了,指著新点滴问我那个有甚么用。
我答:“一会可能要Resuscitate(做复苏法)的吧。”
AC似乎相当震惊,望了我一眼,却也没有说话。
两个点滴是急救的标准配备。病人床上早就已经摆好氧气面罩,AC又指挥我去拿手提急救药箱,我提起药箱然后顺手抓走一大把针筒塞进白袍口袋,自觉很有安全感,才小跑回床边。如今万事俱备,等了好久的工作人员终于能把病人推往电脑扫描室了。我、护士以及AC也在床边随行。
我问AC:“你都要Escort(随行)?”
AC答:“一旦要急救的话,有两个人会好一些。”
这次换我震惊了:“你竟然这样说!”
途中,病人持续呼痛,幸好维生指数稳定,让我还有空档抱怨:“为什么最近这么多外科病人进了内科?刚刚又收了一个腰痛的新症,我心想......”
“当然是先做NCCT(非显影电脑扫描)啦!”护士在旁接话。腰痛是肾结石或肾盂炎的常见病征,通常由属于外科的泌尿科医治。
AC自信地微笑:“可能想考验我们会不会处理外科病症吧。”
总算是进了电脑扫描室,药箱和氧气面罩都原封不动。我一路直奔控制室的椅子,一屁股坐下闭目养神。要不是一把声音杀来,我大概直接睡著了。
“......Cyst(囊肿)在这里。”
我吓得睁开眼睛。说话的,是站在一角紧盯屏幕AC。上司在旁,吓得我不敢闭上眼睛,只好装模作样地望向屏幕:“......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他具哲理我顾睡
“对呀,肚痛有很多可能性,可能是囊肿出血,那你就会见到囊肿入面有东西;可能是肠缺血性坏死,你会看到肚里有气......”他停顿一下,才继续说:“最差的情况就是,你什么都没看见。”
我望向仍旧紧盯屏幕的他,但他没有打算进一步解释。AC刚才那句哲学式发言富有玄味,三更半夜值勤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相反我却只顾著睡觉。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我看过病人的病历了,上面并没有提及她有囊肿。你是从她以前的超声波报告中找到这点的吗?”
“对呀。一开始我也没有头绪,不过等凝血指数一回来,我就猜是内出血了,再翻翻过去的超声波报告果然有发现。”
我满意地点点头。身为一个实习医生,我每天都会按照医生的指令,为病人们安排许多检测,从抽血、造影检查到内窥镜,包罗万象。万幸的是大部份检查结果都是阴性,也就是没有异常。
这位病人上回因腹痛去照超声波,只照出了囊肿。囊肿是许多人体内都有的良性组织增长,按理说算是阴性(俗称“冇料到”)报告,没想到过了两年却成为重要线索。
“阴性”的重要性,不光在于排除某些病症,还能够证明日后的阳性结果是新出现(New-onset)的。这让我想起童话故事中,从家出发,走进森林,并沿路洒下小石子认路的兄妹,石头不会帮他们指出通往森林的路,却能在他们回家的路途中提供协助。
控制室中再也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机械女声读出“而家注射显影剂......请放松”。我深深吸一口气,而AC一直注视屏幕,最后平静地抛下一句:“没东西。接下来的交给你了。”说罢转身离去。
他以敍述的口吻描述,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有点困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无论如何,对于今晚值班的外科医生而言,总算一件好事吧。
“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当晚一切风平浪静,病人的腹痛在电脑扫描后也神奇自愈,病人被送回病房时,已在病床上昏昏欲睡。昏昏欲睡的,也包括我。
隔天早上,AC告诉我病人情况稳定,腹痛也大有改善。
“但是很奇怪,昨天她为什么会无故肚痛?”
“不知道啊。”AC说:“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我接受了他的回答,便将那位病人抛诸脑后。直到下午时分,护士跟我说:“你来看看廿六号床......”
“我知道她呀!肚痛嘛!”
“是啊,刚才我拍她,她没什么反应......”
我小跑到病床时,已有数位护士在待命。一看到这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妙,当护士判断病人有心跳停顿的危险,并推出急救车时,病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我拍拍这位昨晚还在向我投诉“抽血好痛”的病人,没有反应;摸摸脖子,有脉搏,幸好。
护士问:“要开始搓(心外压)吗?”
“先不用,她还有脉搏,我先抽血......啊,”当值的MO到来了,欺身进入床帘中,我拉下病人的裤子,摸索她的股动脉,同时向MO报告情况:“病人肚痛入院,有心脏病,刚刚拍打她没有反应,还有脉搏,我想先抽下血,然后......”我边说边继续搜索脉动。
MO扬一扬眉:“那即是要做心外压啦?”语音未落,站在床边的护士已跪上床沿,双手往病人胸腔上开始心外压。
我自白袍口袋里掏出针筒,护士递给我酒精和纱布。心外压期间,股动脉会随著急救者的按压跳动,但我不敢趁那时下针,怕刺伤在旁的护士,便趁著一个心外压循环完毕、另外一位护士提著氧气袋,透过面罩为病人泵入氧气时才抽血。那时病人的心胸不受挤压,自然没有脉动,但藉著昨晚抽血的针孔,只消一针我便抽出了血液。
我将针筒内的血液注入不同的血樽,打算离开床边去拿标签列印机,为血樽贴上识别标签,此时MO叫住了我:“先不要管那些血,你试过帮人插喉了吗?她刚刚回复心跳,不能自己呼吸,现在要先帮她插喉。”
“试过一次,”我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
“很好。”这就是MO想从我身上知道的所有答案了。
不要停止自问
与昨晚的AC不同,他接下来不再问我任何问题,只是一句一句说出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医疗往往不是是非题,而是申论题,上司们总向我强调,不要停止自问:自己为何做,为何这样想,有没有其他可能,有其他选择吗,各个选项的利弊又是甚么。所有医疗决定的起点,都是可以舖展开来直至无限的病历,千篇一律的病案当中,总暗藏著几个得用放大镜才看得出来的蛛丝马迹。面对如此庞杂的信息,有时问题比答案还重要。
然而,当病人走到急救这一步时,所有的可能性皆被收窄成两个结果:可预期的死亡,机械性的急救程序。
“......当然有些病人不容易插喉,但你不用怕,因为麻醉科同事会支援你。现在学术研究已经证明氧气袋加面罩,具有跟插喉一样好的供氧能力,即使你无法成功插喉,你都可以先用氧气袋,等麻醉师到来。”
我当时站在床头,维持双手将面罩紧紧按压于病人脸上的姿势,聆听MO的简易插喉授课。在急救车周期性的音阶组合、三分钟鸣响一声的针时器响声中,唯有他的声音不自成规律。
突然,一位护士掀开床帘探进头来:“毛医生,病人家属来了。”
MO再一次叫停我。“你先别插喉,等我回来。”我急忙点点头,放下喉头镜,将手放回面罩上。
急救时听到病人心跳回复就会喜悦的时期,我已经越过了。
大部份病人的心脏在短暂地跳动过后会再度停顿,剩下的,也有许多会在数日或数十日后停顿。我知道这位病人年纪大,健康也不佳,即使这次救得回来,愈后结果大概也不佳。
我还是想她活下去。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幻想过,医学能够拯救被死神召唤的人,但那些是可预期的死亡,而昨晚AC谈论她病情时的神情、整晚风平浪静的气氛,都让我相信这是一个可以被治愈的病例。明明我们如此努力,找出最隐秘的线索,拼出那么自洽的理论,至此我却发现我们原来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就要带著我们的一无所知离开了。这一切都使我不甘心。
急救时,时间是编号
很可惜,她的心跳只是昙花一现,我们再度开始心外压。
在急救过程中,时间的流动方式与日常生活中并不同,平日我们不会费心为每一秒命名,急救时的每一秒却都拥有临时编号,从1至30,周而复始。床帘内自成时空,两位护士站在床边轮流施加心外压,我站在床头报数,越来越分不清,我是在指挥她们按压,还是正在读出她们按压的次数。
心外压比供氧累得多,然而反复的报数令我的喉咙越来越紧,只想和护士交换岗位。供氧时刻的那两口气成为我喘息的时刻,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浪费这个机会,张嘴说出数字之外的内容:“我觉得毛医生已经遗弃了我们。”
回答我的只有随后我自己的报数声,从一开始。
我忘了MO探头入门帘时我有没有出声。他说:“不用插喉了,家属签了DNACPR(不作心肺复苏术,病人或其家属可选择不插喉)。Houseman你可以先出来,现在给她100%氧气。”
我们停下一切动作。所有报数声、鸣响声都被氧气喷洒声取替,时间从临时编号回归日常的流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病人的答案了。
我绷著脸尾随MO离开,与嚎哭的家人擦身而过,我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有资格不甘心的人。
“刚刚抽的血还要送去化验吗?还是扔掉?”
“送去化验吧。”MO耸耸肩:“那是她的东西,你为甚么要扔掉?”
我再度执起标签列印机,企图走近死者身边扫描她的手带,却被护士长一记凌厉的眼神制止。我望著血樽无计可施,最终将血槽交托同事,便收工了。
(数日以后,AC指著化验结果说:“从心肌酵素来看,她心跳停顿的原因并不是心因性(由心脏引起)。”)
我回到宿舍,脱下白袍,将白袍口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留待明早上班时,放进另一件白袍中,其中大部份是可预期的东西,笔、八达通、职员证、笔记薄、Call机、手机、用过的口罩、酒精抹片的包装纸、未开封的针筒、留待跟进的事项、暂时存疑的谜面、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偶尔也有惊喜,那天我摸出一块杏仁饼,是昨天早上护士塞给我的点心。
我拆开包装,将杏仁饼吞进去。饼在口腔内融成又黏又甜的饼浆,我用舌尖舔䑛齿缝好几遍,都舔不走黏腻感。累坏了,没有刷牙,倒在床上,陷入沉睡之中。
(病房笔记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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