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一座旧唐楼七楼的屋子里,高挂着红底白字的国际歌。这里蜗居着三组社运青年,也是年轻社运人士在香港的聚脚点。最近,热闹的房子变得沉寂——三房中住着四人,其中两人被捕,而房的常客中亦有两人有案在身,各自在8月和9月判刑。26岁的关兆宏也在等待判刑中。
8月初的炎阳晒不走房子的昏暗,零落的座台灯照出哲古华拉被镶在相框里的年轻,伴着餐桌上星罗棋布的杂物,自文人的大话里显得深邃意浓。在这片革命格调中,那映灯红布,是房内最亮眼之物。
颜色有历史,房子亦然。
在香港,红色曾是反强权的华彩,现下成了党国的主调。当年,反帝反殖、中文运动、保钓反贪、国粹派、社会派等铮铮名词,与社运前人的一往无前,混成火红年代。理想的血脉沿着历史岔路徙流成歌,悬于每代抗争者的心房里。坚固的东西尚未烟消云散,却也步履维艰。
不仅友伴入狱,关兆宏所属的社民连,现在十分之一成员有案在身,十人被控三人下狱,从政党变成民间团体,背一身诉讼债。而8月21日,他自己的案又审了,之后再等待判刑,“愈来愈习惯,我要,平一点——即是情绪别太波动。”
愁红青年,“要有对一个人、对人类的,相信”
自香港专业进修学校社工系副学士毕业后,关兆宏便投身社运,先司职左翼21,后成为社民连成员。他的社运人生始自十来岁,大至码头工人罢工、反新界东北开发、占中和雨伞运动,小至细碎无形的社区组织工作,织成他的青春。
自委身社运那天,“出得黎行预左要还”(出来混迟早要还)便成为他的定心符;年复年看着政权对社运的管制日强,他更笃定,“搞运动,有种每日都被拉的准备”。最激烈的冲击他都在场,反新界东北拨款示威、雨伞运动、龙和道冲突,却能全身而退;首次被抓,却在相对平静的旺角清场。那天,他和岑敖晖等人到场了解执达吏如何处理占领区;他说,甫走前张看,未几便被捕;案件扰攘三年,预料9月中判刑,同期判刑的还有因冲击港大校委会而被控扰乱秩序罪的24岁的冯敬恩。
在香港的社运史里,运动者被捕下狱并不鲜见,像长毛梁国雄,多次进出监牢。然这一代抗争者,面对的制压却不大一样。整理新界东北案、雨伞运动和旺角骚乱等所有案件的被告名单可以看到,因参与这些运动而被控者,人数多达百人,平均年龄在28.5岁。监牢迎接的,不再只是个别抗争常客,而是包围一代参与者。
数年来,关兆宏观察到针对社运的打压程度增强,且愈发刁钻,例如以“捉黑工”的方式中断独立音乐表演场地 Hidden Agenda 的营运,或指控本土研究社所办的民间学院违反《教育条例》,这次,他被控刑事藐视法庭而非《公安条例》中的非法集结,也是一例。
“他们在尝试一些新方法、新法例,可能是较严重,刑罚较重又无案例的法例,以收更大阻吓性。”关兆宏认为,他们由社区跃进议会,再身闯街头,现正走向的是新的司法战场,抗争成本愈益巨大。
在因新界东北案而被判刑的梁颖礼眼中的细宏,“好有型,又低调,但又重要”。
本来毕业便能成为注册社工,但关兆宏却没有申请牌照。事因当年实习,他在葵涌葵英大厦协助被迫迁的70多户㓥房户,事后体会到前线社工如何被制度、机构和资源缚死,尚未能为弱势者申命,便成了维护现有制度的工具。为此,他选择走在制度之外。
雨滴投河,不问河之起伏。假若香港的社运史是一道游河,它有伏水低回,亦有波澜状阔;反国教和伞运的汹涌,自是乘著数年前本土运动萌起的明浪,而浪的跃腾,则源于前人——工运、妇运和各种社区营造始起彼落的默默律动。浪起,自有潮退。伞运和本土派骤起骤落之后的今日香港,大型群众运动减少。
我们要像摩西般,跟群众过红海。哪怕群众因为无啖好食而咒骂摩西,你仍然要相信群众,你不可以因为群众一时愚昧,就觉得群众永远愚昧。
今年6月底,习近平访港前夕,关兆宏与香港众志等人原本策划以包围金紫荆广场的方式抗议,但最后因参与人数太少而挨不到习总来港。翌日七一,他和党友于上午抬棺材抗争时被疑似黑社会的一群神秘男子暴打,下午更见游行人影寥落。他心灰,蛰伏两天,后想起长毛在2016选举危急时的一番话:“我们要像摩西般,跟群众过红海。哪怕群众因为无啖好食而咒骂摩西,你仍然要相信群众,你不可以因为群众一时愚昧,就觉得群众永远愚昧。这是我们的信仰。”
“有没有想过群众会跟你说,不需要你相信?”
“有”,他吸尽一口烟,一个“有”字连带白气吐出,“群众的反应已经告诉你。但你要继续相信。对一个人,或对人类的,相信。”
他曾费煞思量如何重新点燃民众反抗的热忱。但最终有力量做的,只是承认运动的低潮:“但我们要信,信的原因是,我们不是领袖,我们也是人,我们表达着一种,善意,我们期望群众也看得见。这种牺牲令群众会知道还有人在坚持,是可行的,让他们恢复信心。”
“人与人之间有很强的连结,这连结令我们要保护对方。由生到死,我们都与不同人连结,可能是历史的人,历史累积了我们现有的生活,我们生在这个较没有压迫的社会,是因为前人所作的改革,我们也要像前人一样继续做。”
“曾否觉得群众好愚昧?”我问他。
他拿起火机,咔挞点烟,幽怨匿藏于沉默中,嘘气成雾,“有的。但也可反过来说,愚昧的是运动者,因为我们不能勾起群众的同理心和信心,我们也有责任。如果我们相信人与人的连结,一个人不好,不只是个人的,我也有份。我不能控制群众,但我可想方法令他们好过来。”
你能够参与或全力投身运动,已经是一种运。因为好穷的人,根本没空间或时间去做,他们只能在看到抗争的重要关头时才能走出来。
他是基层小康之家的独子。和许多选择做抗争者的友伴一样,家是难关。毕竟理想无法翻译为生计,革命总与安稳对立。一次,父母问他将来如何养家,他说,正为他们争取全民退保;四小时的坦诚,足以令两老理解他的理念,但换不来认同。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没有如父母所愿,在毕业时穿着礼袍照张全家福。读书时,朋友羡慕他不用养家,他就用左翼理论自省,为何自己能读社工搞运动?说到底还是不平等的制度,令某些人有更多资源供养下一代以维护或提升阶级利益。自省之间,把自己也划进这类“某些人”中。
“你觉得自己有原罪?”
“前辈说,其实这是赎罪论。你能够参与或全力投身运动,已经是一种运。因为好穷的人,根本没空间或时间去做,他们只能在看到抗争的重要关头时才能走出来。有时间跟家人讨论你所做的事,是种幸福。”别人的幸福,是结婚生子的安稳;他的幸福,是与负罪感相处。
社运同伴中,一些试过被判社会服务令,一些试过坐牢,他自己则曾在占领金紫荆后被监控数日。他总说,“自己唔算系乜”(自己不算什么),“有个人在反东北被捕,他打地盘工,后来管理层查到他的名字,即刻炒了他。”新界东北案加上公民广场案,16人被囚,许多人觉得年轻人因抗争被弄至前程堪虞,很惨,“但你一想到惨,你就不会继续。如果你认为值得,你便不会呻(埋怨)。为甚么你觉得值?因为好多人比你更辛苦,好多人,包括一些搞运动的人,弱势的人。”
“你是投身社运后才变成这样吗?开口闭口只关注别人。”
“佢本身个人都系咁架!”突然,一把男声自关兆宏背后的房间抢出,填补了他未及回应的答案。
红门再度打开,声音主人是位穿短裤的大男孩,轻爽俐落走进厕所。
五日后,这名叫刘国梁的男生,因反东北案被判入狱13个月。
不是革命情侣:“就当这是个考验,看看大家有几爱彼此”
8月15日,反东北案判刑后,阿琳在楼下买了烧鹅,再和室友们起晚饭。那天,关兆宏煮了几道菜,有素有蔬果的家常便饭。饭后,阿琳把自己折叠到红门之后,哭起来。
刚刚入狱的刘国梁是她的男友,判刑前任职酒保,参与反东北集会时是社工系学生,关兆宏的师弟,曾是社民连和大专政改关注组成员。当时,他到立法会声援集会,在梁晓旸被捕时,他上台嗌咪讲述警察拉人的情况,最尾加了句“屌你老母死差佬”,终被点相,继而被捕,被控“参与非法集结”。
没人想到这竟换来三年折腾。阿琳跟他拍拖一年,自初识时已知他有案在身。但在那年间,他总是泰然处之,没有让她负担过沉的重量。判刑前,小两口特地到欧洲和非洲穷游一个月,因为刘国梁早早料到自己将要入狱。
判刑那天,她在外看直播,听到13个月时,跟身旁的家属一起惊诧咒骂。还以前很快可以再见,“他在上庭前把手机和银包交低给我,我还以为可以交回他,但原来那时已是最后一面。”
“开头一两天哭得最多,但后来觉得哭太多没用,我会选择更理性。”21岁的小妮子,忽然背着个“囚友家属”的身份,抖擞起来为男友打点监狱事宜,帮他订报纸、送日用品、向朋友和家属交待。刘国梁的姐姐和妈妈,也是由她联络。
第一次到壁屋监狱探他,见他木无表情,她看出他眼底的伤感。他说挂念外面的朋友、亲人,挂念她;她保持镇定,不显现一丝情绪,“伤心留给自己吧,我不想表现得太激动。”她笑笑,仿佛感到说话中的老土情潮。第二次见面,见他愁眉稍松,使她暗暗安定。他说他在做木工,出来要教她;他叫她帮忙寄书,哲学书政治书,她笑他“扮野”;在囚者每月可收取20张相片,他叫她要晒满20张,朋友的、食物的、她的、家猫森仔的,他说,他想在里面学学摄影。
他叫她要多写信。
“初相识时,我对他说,自己对政治一不通,他说没问题,因为他钟意的是我这个人。”2014年反东北,他俩尚未认识,她在电视上看着冲击立会的人群,没想到当中一位后来会成为挚爱,“他的人很真,这很重要。”
等的话,我OK。刘山青坐左成十年添啦!
反东北后,刘国梁中途辍学,转在酒吧工作,慢慢建立自己的理想——拥有一家酒吧,供社运友伴围聚。而这次被囚,令原来的合资计划要延后一年,但他还是一句,“做得出就预左,唔惊得咁多”;别人的陈情书洋洋千字意重绵长,他的就只有50字。
阿琳不擅辞令,但爱画画。红门之后,是一幅方形插画,她说是“泥小姐找男朋友”—-一堆泥土,连带着各种植物的根,奋而腾起去寻找爱人。“就当这是个考验,看看大家有几爱彼此。等的话,我OK。刘山青坐左成十年添啦!”社运人士刘山青在1981年北上迎救民运人士王希哲妻子等人,被控“反革命罪”,在中国大陆囚禁十年,他妻子唐婉清一直在港苦候。
小妮子说,两口子没太为案底担心,只是顾念家人感受。刘国梁上庭前,在房子里向室友抛下一句“走喇!”这几年,他原本慢慢淡出社运界。但阿琳记得他说,若有大事来临,他必会回来。
“原来拎住个胶袋去挡坦克,心情一定很沉重”
时间回到5天前,新界东北案仍未判刑。
关兆宏首次踏足政治,是2009年,18岁的他去参与六四晚会。当晚,他身旁一位婆婆声泪俱下,她的情绪都溅在他的记忆里,从此洗不去。
他曾试过幻想挡坦克的心情,发现根本无法想像。但这几年来,在运动中承受的压力,连带着对历史的沉思,对各人经历的串连,像拼图般铺展开来,却是满眼沮丧,他开始体识到那曾无法想像的压力,“原来拎住个胶袋去挡坦克,心情一定很沉重,很复杂”,“他只是摊开双手,但原来摊开双手都系好沉重。”
关兆宏说,即便在香港抗争,他也曾两次看到警察的枪。第一次在反新界东北开发的集会,第二次在旺角骚乱。他记得自己在那一刻,本能退避,或言退缩。事后他有些后悔:“其实应该要挡住,我不知道结果是不是死亡。但你就是要挡住,要制止一些反智的行为。”
他的话里,有很多“就是”、“应该”和“继续”——相信群众,相信价值,相信人。这些词语组成了他的信仰,“听着很虚,但我觉得人,好实在。恻懚之心,同理心,好实在。”
“好实在,但同时脆弱。”
“对。所以要做更多事去展现。我不会说自己强大,继续做是告诉别人不是没可能,还有人在做,虽然辛苦。”
“有多辛苦?”
“就像,每日都背着,任何时间都背着,二三十磅在身。”身高1.8米的他,背带点微驼,过肩的长发为他盖过。
未必是这5年10年,最坏是,可能我们有生之年,也看不到运动的高潮。那我们要问,大家是不是能接受这样的社会?
“现实只会愈来愈难行,但我看的不是统治者的实力,而是群众的实力。我望的,是怎样令更多人参与运动。”我问他,你真的觉得抗争者会愈来愈多吗?
门铃响起,他起身应门。又一位社运友到来,男生熟练地在客厅找到自己的位置,打开Mac book,开始工作;5天后,2017年8月15日,这男生被判监禁13个月,他是朱伟聪。
“未必是这5年10年,最坏是,可能我们有生之年,也看不到运动的高潮。”长久的沉默后,关兆宏把话缓缓吐出,烟灰盅早被灰烬填满,“那我们要问,大家是不是能接受这样的社会?”
红房子里,人来人往。房间裹是各自的故事,墙内藏着或连绵或间断的历史线索,如河起伏。人们离队有时,回归有期。但房子,总是活的,而当中角色,有他有我也有你。
錯錯錯,以社運方式對抗共產黨是徒勞無功的。必須用戰爭思維應對當前局勢。
抗爭後的社會形態也許未如所想,那麼什麼也不做就會比較理想嗎?
以及,实在很难认同纳粹、布党和共党算是“在人民的支持中掌权”的存在。
反抗者到底是打破现有分赃体系的人,还是下一批分赃的执行者?
在现实的涡潮中,除了通过口号来进行粗略的判断,能够盖棺定论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的。
然而纵观历史上的体制变迁,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无论方式是改良还是革命,抱有力量的反对者都是推进改进的原动力。
我们无法确定某次打破循环陷阱的努力是否是真的有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如果没有这些努力,循环陷阱将永远无法打破。
我无法知道下一步将前往何方,但是为了离开现在的虚伪的平和,只有前进一途而已。
@yanggubv 社會改革有很多不同的路徑,也是由很多不同力量的人長期努力之後才會看到成果的,如何改革,如何努力,改革或革命之後如何定位自己,這些都是需要邊實踐邊反思的。首先呢,現在香港的社運人和共產黨還是很不一樣的,在我看來,他們不是想摧毀一切,然後自己奪權,而是希望帶來更民主的體制,當然,如果實現普選了,每一個選民如何做,這都是繼續學習,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不能太心急。同時也不能因為你說的那些問題,現在就整天守著舊制度不改善不改革吧,這也太犬儒了。
摧毀,跟建設,是兩回事。懂得摧毀的人,不一定就很懂得建設。
在台下時,是人民的英雄。在台上時,成為人民的主人。這不是特例,是人類歷史一再告訴我們的。遠看中國歷代起義軍,近看現在的黨國,看蘇聯,看納粹德國,看看法國的拿破崙,最近的看緬甸的昂山素姬,哪個不是在台下廣受人民同情和支持,打著代表人民的旗號而上台?哪個又在台上真正做到了?
我這裡不是做出結論說,所有人都會變。但是我作為人民中的一位,只想未雨綢繆的先問一句:你們怎麼知道自己將來不會成為你們現在所討厭的人?
這不是在為難你們,我真的想知道答案!
@YANGGUBV 前半段是神回覆啊!
“当年的老共是抗争者→现在的社运青年也是抗争者→老共现在是专制独裁→现在的社运青年未来或许也会专制独裁”
“上台了可能更糟”这样的思维回路实在是太过于不加思索和傲慢了,如果更加关心本质区别在何处的话就不应该有如此鲁莽的结论。
「有多辛苦?」
「就像,每日都背着,任何時間都背着,二三十磅在身。」
现在跟100年前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当年战死的先烈们也没有想过他们赢了之后中国会变成现在这样。香港这些年轻人又想过如果真的抗争赢了之后,那个时候的社会状态是他们理想的那样么?会是香港人民真的想要的么?
樓上別扯了 共產黨是暴力奪取政權 這群年輕人並沒有打算暴力奪取政權
一群年輕人看到了社會的不公,人民的苦難和統治者的愚蠢,他們奮起抗爭!他們不被大眾理解,又遭到統治者殘酷的鎮壓,但是他們堅持理想,哪怕入獄,哪怕犧牲。
終於,他們發現,一般的遊行,示威已無法做到,因為政府利用公權力阻止。而社會和許多媒體也對他們敬而遠之,雖然還有一些獨立媒體和國外的有識正義之士支持他們,為他們的思想和行為而喝彩,但是在現有的體制下,他們卻無力阻止這個社會走向墮落。
他們不甘心!他們付出了這麼多!他們是年輕人,未來屬於他們,他們要喚醒群眾!要讓這個民族覺醒!
於是,在一個夏天,1921年的夏天,中國共產黨,成立了。。。。
快100年了,歷史的車輪是否又講轉回原點了呢?
100年前那些曾經多麼熱血的青年,為了理想奮鬥,歷經艱辛,犧牲自己和無數群眾的生命,推翻了曾經強大無比的政權,向世界聲稱,我們終於站起來了!
然後呢?
他們打倒了強大的對手,卻無法戰勝自身的人性!曾經崇高的理想,廉潔的組織,已經蛻變成了我們,也是他們曾經厭惡的樣子。
於是,抗爭又要開始了嗎?革命又要醞釀了嗎?
香港,在過去這場幾乎持續了百年的革命中一直旁觀,一百年後,終於輪到香港擔任主角了嗎?
如果是這樣,我只想知道,現在的新一代的年輕人,你們和百年前的他們,會有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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