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为生存拼命的偷渡客,他们眼中的自己、香港和抗争年轻人

《过河卒》透过访谈当年的偷渡客,尝试紧握“真实性”重现这段历史。他们探寻问偷渡客当年离乡别井的追求,诘问这段不可遗忘的历史对今天的意义。
香港

“我们怎样去说我们是香港人呢?我们为什么好像无法面对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移民城市,无论是合法移民还是非法移民,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移民城市。”

导演陈敏斌希望《过河卒》能解答这个问题。

《过河卒》公演前,特别设有一场专场,招待这批将近被遗忘的历史的主角。他们悉数安坐,占据不到100个观众席,部分人一头白发。剧场的灯光逐渐熄灭,听觉开始被填充。有人急喘地来回跑动,大力踏著地板、有人模仿鸟叫、有人嘭一声拍打左边观众席旁的铁板,俨如几十年前大量中国大陆人民,穿越漆黑森林,攀山越岭,偷渡香港的情景。嘭的一下枪声,回荡在这班徐徐老去的偷渡者的脑海中。

纪录剧场《过河卒》讲述的是上世纪50至80年代的偷渡潮。当时中国正值动荡时代,“土改运动”、“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接踵而至。剧中引用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丁学良教授的分析。

“为甚么香港来了这么多人……那时候,朝鲜半岛,仗打的惨得不得了,不能跑;南边跟东南亚接边的地方,原始森林没有路,跑不了;青藏高原走不过去;西北,外蒙到苏联那一块,大沙漠戈壁滩。能够跑的地方太少了!相对来讲香港是最好的地方,所以才那么多人往这边跑。人们偷渡,冒著生命危险,这是最后一步了……是因为政策原因,由于饥荒!”

一班又一班人,有知青、有农民、有富农的后代;有的抛下家中的母亲,有些离家出走;或徒步,或借助学生身分乘坐公共汽车;有些途中险些缺粮,有些先看个电影、吃过饭,逐步的接近深圳和香港的边界。

全剧内容皆取自真实历史资料,尤为珍贵的是,导演陈敏斌带领一众演员,滚雪球地找寻散落在香港的当年偷渡客,追问老人们的亲身经历。陈敏斌指出,选择这个偷渡潮作为题材的原因有几个,其中对于关注香港历史的人自然不言而喻。但这段历史指向的更是近年萦绕著这个城市的问题:陈敏斌想到了梁天琦(香港本土派代表人物,因为支持香港独立而被取消参选立法会资格)。“梁天琦原来不是在香港出生,于是他就不是香港人了,被同路人指骂。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现在可能淡化了,但似乎那个气氛还在。”

《过河卒》导演陈敏斌。
《过河卒》导演陈敏斌。

上半场:真实地represent历史,偷渡者不是铁板一块

舞台的灯逐渐亮起,台上五个演员接连演绎了30个偷渡者的故事。

在记录剧场里,他们的每一句对白都来自受访偷渡客。陈敏斌称,台上的人是表演者而不是演员,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是represent(代表)偷渡客,多于扮演一个虚构角色。同时,演员不时会抽身成为访问者,站在观众席向台上其余四位偷渡者发问,将观众带到剧组当初寻问偷渡客的现场,仿佛观众也是访问者,面前的就是偷渡客。

陈敏斌说这段偷渡历史有“力量”,他经常强调,透过回溯“香港人”这个群体的生成,才会有资源想像这个群体的未来。当年的偷渡客在上水、大埔到埗,或辗转经澳门搭船偷渡到湾仔等码头上岸。他们有些投靠香港亲戚,开始在新地方打拼新生活。几十年过去,客人已经变成地道人,我们身边的人,建设了今天的香港。

这班人在今天的政治氛围底下,被指不属于这个地方。陈敏斌观察到,有人指偷渡者带了大陆的“东西”——思想、待人处事方式等——来香港。然而他的访谈经历却组成另一种真实。“他们(偷渡者)一样有人是相对建制味道比较重的,比较保守的。亦有很大一部分是很进取的,很aggressive,甚至乎我够胆说他们其中有些人的政治活跃,或者那种先进,甚至乎(对权威的)那种挑战,是不比年轻人弱的”。比较起来,偷渡者和原生香港人的分别,起码比粗疏的“二分法”复杂得多。这种内部的差异,香港人内部是否也存在呢?

中段:我们为了自由抗争,他们呢?也是吗?

记录剧场强调真实性。剧组在重现这段历史的时候,除了以微观人物故事为主干,亦没有忽略宏观叙事和数据整合。随著剧情推展,在个人故事之间,表演者亦会化身为新闻报导员、汇报者等身份,用读报纸或小组报告的方式告诉观众,在50至80年代间有约90万偷渡客到港。不断的入戏、出戏,尝试找微观故事和宏观资料的平衡。

种种历史资料指向的都是身份组成的问题,在导演陈敏斌眼中,正是今天的讨论所不被重视的部分。揭开这段历史的迷雾,要搞清楚的是这班“异乡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抛弃家乡的一切,冒著生命危险来到陌生的地方;几十年过去,甚至抛弃了乡愁。

到了第一场(全剧分上下两场)的尾段,有一个小小的高潮。五位主角已经先后成功抵达香港,他们有些被警察送往警局,有些则在“蛇头”家。经历千辛万苦,最原始的欲望表露无遗:温饱。

演员拿出一个电饭煲,一打开热气熏天。

“叉烧饭!”

“薯仔炆排骨!”

“三文治!”

“叉烧饭,仲要系鸡公碗!”(叉烧饭!用鸡公碗盛著的!)

演员重复著这些对白。有好些偷渡者的确因为三餐不继而要铤而走险;亦有人是富农后代,虽然生活不成问题,但碍于身份受人歧视,外出会遭人毒打,被逼做最多最危险的工作。逃走对他们来说是对美好生活、自由的追求。

“我们对一些事物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个人的对自由的追求,或个人个性的解放,这些渴望其实可能跟本上是没有分别的。”陈敏斌感叹我们容易看到表面的不同,矛盾就迅速形成,但一经寻问,原来分歧没有想像中大。“我们也没有预计到那些偷渡者原来可以挺前卫,他们想的东西或者你用whatever term,挺反动,挺‘黄’的,挺民主的。”

过河卒》剧照。
过河卒》剧照。
《过河卒》剧照。
《过河卒》剧照。
《过河卒》剧照。
《过河卒》剧照。

下半场:抱著同样的恐惧和追求看未来

偷渡者在香港扎根了,然后呢?剧中援引了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数据:香港人普遍对新移民的印象很差,觉得他们工作不勤奋,又占用社会资源。不过偷渡者算是顶住压力,逐渐得到认同,“表哥表姐”、“阿灿”的标签逐渐被遗忘,他们慢慢与香港人相互融合。

既然偷渡者已经和香港人密不可分,还有什么值得继续寻问呢?

《过河卒》提出了一个可能从来没有人问过的问题:当年的偷渡者如何看今天香港的前途问题?

“因为我们都假设了一样东西,他们本身人生有这么大的冲击,他们当日这么不平凡的经历,他们可能和我们一般土生土长香港出生享受著繁荣的人可能会有一些不同。可能而已。”陈敏斌说。当年的动荡局势逼使一班青年背井离乡,今天不安的阴霾再次笼罩他们一手建设的地方。

当年的偷渡者们要怎样面对中港矛盾呢?

“这十几二十年……香港社会对大陆人那种抗拒……社会上无论是传媒呀,朋友呀,都去质疑双程证、单程证、大陆。唉!我其实讲的就是,我们都是他们的一份子嘛,就算你问我,我来了香港三十几年,我都会理解我是一个移民嘛,这样当你(香港人)抗拒这班来自大陆的移民的时候,我就觉得我都被抗拒了。当我觉得我被抗拒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同香港这个身份有距离了,所以你问我觉得自己是不是香港人,我觉得有点难。”

“那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我住这里,但我又不是呢班人的一份子……”

“我觉得这是人生的痛苦啰……无论我去哪里,就算我返乡下我都系外来人来的。”

前途问题多年后再次来袭,旧病新疾,让偷渡者们特别困惑。

“不会去(中国),香港好……乡下是变好了,但香港也好,食物、干净。乡下永远是乡下,香港永远是香港,不会混为一谈。我喜欢平平淡淡。”

“有什么话想跟年轻人说?不会说,哪里会说,没有资格说……唯有跟小朋友说……如果没有文化就跟不上社会进步,专注读书,踏踏实实……安份守己做人。”

“你真的觉得香港优胜的,是什么呢?你觉得香港最不好的呢?”

“(最优胜)自由!(最不好)立法会太多争执最不好……但话说回来,你不给政府压力,或者问题真的不会改善。”

“我不怪年轻人……他们会想,将来他们会很糟糕,不能怪他们这样想……到了2047,‘我来承受吗?’,他们就是这么恐惧,‘怎么办,我们要想办法’,那就讨论啊,有什么问题呢?”

《过河卒》导演陈敏斌。
《过河卒》导演陈敏斌。

偷渡客的矛盾心理,在《过河卒》里完全表达出来。或者当年抛弃一切的冲动已经磨蚀,有人想安份守纪;但也有人从今天走得最前的人身上看到自己。

“有人觉得安安份份守己就可以,我也要让这些声音出来,我也没有特别抑压它们。但这些声音也没有特别大。但的而且确,渴望一些……渴望光、渴望free(free)是强烈一点。”面对当年逼迫自己的政权,偷渡客的恐惧反映了部分香港人的恐惧——有人说:“共产党的东西,都信不过!”——偷渡客的追求也是部分香港人的追求。“我想说真话。”

同样的渴求、同样的恐惧在演员身上重叠。“我们和他们‘黐埋咗’(黏在一起)。”陈敏斌两手掌合十。“他们的说话真的令我们有启发或者有触动。甚至乎讲出了我们个人想说的话。”

两个多小时的剧场完结,人群一边讨论一边散去。当年的偷渡客到了香港后,各自找工作,各自生活。他们无意间在职场、社区里认识了其他偷渡客,并成为了朋友。现在他们有时候会相约聚会,当中也有人接受了媒体采访。他们自己亦有尝试记录这段历史。在2014年就有一批偷渡客在当年偷渡路线途经的吉澳岛竖立逃港纪念碑。

《过河卒》剧照。
《过河卒》剧照。

当年的偷渡客,看如今的抗争年轻人

“因为我们已经老了,如果有人将这段历史,可以记录下来,我就觉得是好事。搞一个话剧,我很支持他(导演陈敏斌)。他访问我,我就将当时的实情告诉他。”今年70岁的陈克治是当年的偷渡客,他一头华发,但因为时常在红磡海边早泳,给人感觉要年轻不少。早泳亦让他认识其他街坊,当中就包括其他偷渡客。

陈克治提到,自己主动把偷渡经历告诉子女。他的故事在女儿的同学间互相流传,吸引了一班听众。“她在中学同学间提及她的父亲怎样怎样,他们很有兴趣,来我家听我说故事。我女儿的班主任也来了听故事,他也很年轻。”

陈克治认为,一方面大陆有意回避这段历史;另一方面,年轻人出生在现今相对自由的环境下,比较难理解自己当年那一代人“攞命搏”(拼命争取)的自由和生存环境。《过河卒》尝试寻回这段历史,并带到观众面前。然而,陈克治觉得他当年所付出的,比不上今天抗争的年轻人:“我们那时候夹杂了对基本生存权的追求,所谓自由,或完全不认同这个施政那些,我们没有他们那么崇高。我们接触的信息没有那么开放。”

陈克治所认识的偷渡客,大多数都是比较理解年轻人对自由的追求,正如他们来香港时,就是为了追求自由的社会环境。不过他眼见社会环境一直变化,香港的自由亦逐渐倒退,亦不免担心。

“社会是进步了的,怎么变也不会好像那时候我们没有饭吃。但是自由度呢,我不想下一代回到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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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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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端最近关注不少戏剧,作为戏剧粉真是太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