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来函:与裴敏欣教授商榷

我们既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视觉障碍,又有黑箱政治特有的信息障碍,因此很多判断彼此冲突,大相径庭,但又都能找到佐证的现象。

裴敏欣教授是政治学大师亨廷顿的弟子,他对中国社会和政治转型的研究既有坚定的价值关怀,又有深刻的穿透力,因此基本上看到他的文章,我都会认真阅读。

最近端传媒发布了一篇张洁平对裴敏欣教授的专访,仔细看完后,发现其中有些表述我不太认同,因此写出来和裴教授商榷,也供感兴趣的朋友参考。

对政治秩序的判断

裴教授提出一个“后天安门秩序”的概念(这个概念他在其他文章里也阐释过),认为其特征是精英利益共享,集体领导(分权),裴认为2012年是中国政治走向的强势拐点,直接终结了延续了20年的“后天安门秩序”。

对49年中共建政后不同阶段的划分,大部分学者都以所谓改革开放为分水岭,所谓前30年和后30年,前30年以政治极权、计划经济、严密社会控制等等为特征,后30年则以经济自由化、社会多元化和政治控制软化等为表层特征。这种社会阶段划分已经成为流行智慧,塑造了大部分人对中共政体演变的理解。

裴教授突出“后天安门秩序”或许能起到强化那个悲剧事件警示意义的效果,但从分类学意义而言,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经济自由化的确也开启了一个新进程,社会更加多元化,但这些变化和80年相比,似乎并没有性质上的根本不同,都是同一个方向上的演变而已。而关键的是,从政治结构而言,从可疑的双峰政治到同样可疑的寡头共治,其封闭性和压制性基本是一脉相承,其权力合法性也没有增加任何新的基础。因此这种新的社会阶段划分,总显得有些任意,缺乏严谨。

裴敏欣于香港城市大学出席香港回归二十年研讨会。
裴敏欣于香港城市大学出席香港回归二十年研讨会。

实际上,即使以改革开放为分水岭,前后30年之分也是有争议的,官方就声称前后30的一致性,既不能用前30年否定后30年,也不能用后30年否定前30年,这听起来有些荒诞,有些残忍,但却显示了政治权力的底色。

裴教授提到2012年领导人换届终结了这种秩序,从集体领导转向个人领导,确立了个人领导权威,并以反腐败、高官落马、富豪自危、政治高压等显性症状来表征新秩序的特征。

如何理解2012年以来延续至今的政治秩序,如何给其定性描述,的确有不少困难和分歧。我们既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视觉障碍,又有黑箱政治特有的信息障碍,因此很多判断彼此冲突,大相径庭,但又都能找到佐证的现象。

在现象纷繁复杂难以辨识的情境里,我倾向于从结构功能主义视角来做分析和判断。在一个社会结构日益复杂、经济社会危机此起彼伏、官僚体系和政治精英结构化矛盾越来越显著的政治情境里,权威形成绝不是轻而易举的,名义上的权力符号要变成实实在在的权威,需要经历一个个领域的成功撕杀,这需要主导者有相匹配的人格、视野、策略和对趋势的迎合。目前来看,这些特质都是模糊不清或者根本就是缺失的。而从人事格局、政策议程、象征塑造等视角来看,主导者或许有先机,但远远没有把先机转化为不容置疑的权威的地步。拟议中的新一届大会或许是一个契机,又或许是一次原地踏步?我的态度是,我不知道。

体制走向长期停滞?

在其他文章里,裴教授明确提到,从社会经济现状和全球比较来看,中国已经进入亨廷顿所定义的“转型区”,具备政治转型的客观条件,但政治精英主动转型的主观意愿不够。

裴教授说,前苏联共产党垮台的先例表明,后极权政权的政治改革有巨大的革命性风险,其重要原因是这类政权的沉重历史包袱。中共领导人看到了这一风险,因此他们坚决不开政改这一口子。现在的“不完全改革”对中共来说是最适应的,既可以利用资本主义的优势,又掌握不受约束的政治权力,这样的不完全改革对执政精英来说最美好。

因此裴教授认为,长期来看中国当前体制会走向长期停滞。对于崩溃的可能性,裴教授认为严肃学者从来不讲崩溃,崩溃是不可预测的。

我认为裴教授的分析框架过于狭窄。首先,裴教授把影响政治变革的精英局限在执政集团,不过对应于中国社会结构的多元化和经济发展的成绩,中国的精英群体也有多重面相,有不同的构成来源。我的朋友星河有篇文章“极权语境下的精英”,就对不同类型的精英有过辨析。就通常而言的经济精英、社会精英,他们对政治的影响虽然是间接的,但他们对基本权利是敏感的,对中国社会的未来是困惑的,他们未必会介入直接的、有风险的政治举动,但他们的策略性行为、机会主义行为就是对既有政治结构的侵蚀,长期积蓄的动能可能给体制带来巨大压力。

另外,抗争型精英虽然在资源和影响力方面无法得到充分发挥的空间,但他们长期的存续,以及颇具道德感召力的象征性行动,只要和特定的契机结合,就可以成为主导性力量之一。对中国政治的分析,如果看不到这股潜藏的力量,那无疑是偏狭的,也不符合亨廷顿对各个国家转型过程中政治竞争性力量的长期关注的传统。

裴教授对他说的长期停滞并没有给出更确切的定义,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这是一种低水平可以持续的均衡,这是一种十分单调的论断。要打破这种单调的结论,只要引入经济周期和社会治理危机等分析视角,就会发现长期停滞只是一种人为的想像。

在中国新疆西部的喀什噶尔老城,有国家领导人习近平的肖像在市内的围墙上。
在中国新疆西部的喀什噶尔老城,有国家领导人习近平的肖像在市内的围墙上。

中国经济活动虽然受到权力操控,但其周期性症状越来越明显,每次经济危机其实都逼迫体制进行应急操作。以2008年这次周期性危机来看,官方以天量投资,承担起巨额债务为代价,2013年以后,则是靠流动性泛滥,继续吹大房地产泡沫的方式来推动经济增产,但所有刺激经济增长的政策手段是有天花板的,通货膨胀、汇率危机、债务危机这些交互影响的经济周期性因素正在冲击着绩效合法性的根基,危机不可能总是被化解,总有一场足够大的危机会成为体制不可承受之重,因此中国未来并不存在某种想像中的“长期停滞状态”。

而社会治理危机通常来说都是局域的、小规模的,对体制的冲击或许不会那么激烈和直接,但类似一系列事件都会强化社会不满心理,而社会心理的积蓄总会达到某个阈值(临界值)——或许我们早已达到那个阈值,只是需要某次象征性的可复制行动,就能重设现实政治图景。过去若干年,在这些领域我有过一些表述,虽然和现实发展都存在落差,但这些落差往往也就是一步之遥。

裴教授对中国官僚体系的行为模式也有过论述,官僚体系有其惯性,本身是很难被驯服的,官僚体系的运作有其特定逻辑,并不是通过政治压力就可以重新改造的,过去若干年很多观察者有同感的是,权力精英和官僚体系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并不是被消解了,而是更深刻了,这种深刻的结构性矛盾使得任何停滞都是暂时的表象。

郭文贵对体制“没影响”?

除了这些基于分析框架不同而在表述和结论上有所不同的部分,我发现裴教授这篇专访文章中,对郭文贵和肖建华两个富豪所引发的后续冲击波的判断也值得探究。

对肖建华以及其背后政经脉络,我所知有限,基本上都是道听途说,因此无意评论其后果。对郭文贵,则毕竟看过他的视频,留意到了境内一些相关方的反应,因此我不同意裴教授的“没影响”的判断。作为论据,裴说,如果他这样说的话都会有影响,那说明这个政治体制出大问题了。

这个体制当然是有大问题的,它的运行早已失范,反应经常歇斯底里。郭文贵那些言辞和指控,夸张离奇之处当然明显,但正如托马斯定理所言,“如果人们把某种情境定义为真实的,那么这种情境就会造成真实的影响。”现在的状况是,很多人认为那是真的,很多人乐意很多人认为那是真的。

更重要的是,郭文贵风暴冲击之处,本来可能就是权力结构的某些软肋,既能刺激官僚体系的离心力,也能强化权力精英本来就存在的裂痕。海航近期对其股权疑问作出的一系列应对举动,就说明郭文贵旋风冲击力已经内化,成为失范体制内游移的诅咒。当然,面对体制的刚性防御,我无意特别期待郭导致的后果,但他煽动的翅膀,已经很有蝴蝶效应的样子。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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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时候想到89年学潮后的影响不禁感到可惜,如果胡耀邦和赵紫阳的搭配能多持续10年,当年的青年学生能稍微忍耐一些,这样会有更多的青少年在一个更为自由开明的政治氛围和教育下成长,而经济发展也不会受到影响。那么今天的中国必然是另一副面孔,屹立于东方也不是不可能,当然是以更加文明的内涵和外延。可是历史就是如此,80到89这短暂的如流星般的一刹,很快就被覆灭了,而党内体制内大量的民主派和自由派包括没有那么左的中间派全部迈向了闭嘴赚大钱的道路,这帮本来应该扛起民族进步重任的精英的倒下喝被清洗,埋下了中国大陆目前的各种社会问题的弊端和矛盾。想来真的十分伤心难过。

  2. 过了n天,终于陆陆续续看到了一些回复和评论了,有很多的冷嘲热讽也有很多的理性回复,一一拜谢,至少比之香港台湾那些粗口骂街式的脏话好多了,这才是真正的好的讨论,彼此有不同思维很正常,理性交流才是正道,至于美国,它作为自由派最向往的精神领袖和灯塔,拿他来论述不是最好的吗?难道要拿非洲某落后国家做例子?人无完人,国无完国,取长补短,不搞双重标准才是就事论事的标准

  3. emmm,这位“呵呵笑”同志的ID已经充分显示他的逻辑思辨的能力和一般方法,还有他的态度,不理会他会跳的更高,理了会觉得好累😂

  4. 我嘗試總結一下中國政府强調其優越性的幾種論調:1、以偏概全。譬如希特勒是民選的壞蛋,印度也是民主制度,因此民主就不好。2、非黑即白。譬如凡是説中國共產黨或政府的不足之處,就是代表全面否定中國,甚至否定中國人乃至華人。3、反証邏輯。譬如美國貌似做了什麽壞事,就是西方模式有問題,從而證明中國模式沒問題。至於到底哪種模式好……看看移民就知道,沒有用手投票的能力,就用脚投票。

  5. 呵呵笑
    我非常同意你对美国对外霸权的讽刺,然而这跟这篇文章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你的论述策略的重点在于:自由派知识分子说中国不好——他们都是精神美国人——美国是个威胁世界的霸权
    这样简单直线又缺乏细部的战术,只能忽悠受教育水平比较低,国族情感远高于理性思辨的受众。那就预祝你能在其他论坛和新闻网站的评论区叱咤风云吧。

  6. @呵呵笑
    正文与其他人的评论里都没有提到美国,当然,在国内的论坛里,围美救赵是常见的辩论策略,毕竟大众的内心有时候不得不接受祖国的缺点又为此找不到借口的时候,拉美国来比烂就成了心里安稳的唯一的自欺欺人的出路——毕竟普通人既无法说走就走地移民,也对变革社会感到无力,解决的方法就只能是犬儒式的“外国也一般黑”。我党当然也懂得这一层,一个国家自己的电视台每天都很专注的报道外国杀人案。当然在端传媒这个平台上,你的策略恐怕效果有限,当然我猜测(只是猜测)你可能带着舆论导向的任务来回复,能多少把水搅浑,也对得起在海外媒体引导舆论能获得的更高报酬(以前似乎是国内发帖的三倍,不知现在的行情)。
    最后也帮你一起跑偏到美国一下吧。自由派知识分子并不是思想高度统一的一个群体,如果是,那这个群体就变成它的对立面了,对美国内部的民主制度和他对外的霸权,自由派知识分子当然也有每个人自由的见解,就我个人而言,美国的民主制度(作为制度)当然不可能全然代表人类社会的财富之一民主精神(作为理念),而只能是一种特殊的实践,而且目前看来是走入瓶颈期的实践。
    我个人一点都不欣赏此刻我认为相当低落的美式民主实践,但比起后极权政体为了维护对政权及其巨大利益的长期垄断,通过意识形态暴力,下作地去矇昧民众,不时嘲笑其他国家和地区(香港和台湾被我们嘲笑的最多)的民主探索,我对后者的不止是不欣赏,而是觉得很可悲。

  7. 我认为“后天安门秩序”的提法是有意义的,但它包含的内容也可以不限于裴教授定义的政经精英集体领导共同分赃。温先生从经济文化发展的角度说这个提法缺乏分类学意义,但这可能忽视了天安门对全社会巨大的chilling effect,可以说它决定了那之后社会-政府关系、官民关系的基调。一方面,它通过一场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暴力镇压使政治成为普通民众生活的雷区,让“政治”一词在大众心里与恐怖和死亡,而非权利和福祉挂起钩。远离政治,闷声发财也因此成为过去二十多年的主流生活态度。另一方面,政府忌惮“公民社会”的提法,打压非政府组织,对“维稳”的投入与日俱增,管控舆论和精神生活越来越细致入微。官民关系从合作到对抗的拐点,也许就是天安门。天安门青年学生是受“你们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教育成长的一代,但这种对人民自主性、主权在民的教育已逐渐被“那年那兔那些事”之类所宣扬的对国家民族符号、英明领袖和经济军事实力盲目崇拜的奴化宣传所取代。虽然不如国家政策那样有显而易见的后果,但天安门对国体的影响之深远绝对担得起“分类学意义”,而不仅仅是带来情感上的回响。

  8. 世界民主灯塔,最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怎么就完全不尊重其他文明?并且就是靠他的拳头,每天都在威胁其他若小文明,这种作为为什么还得到这么多“自由民主”派的支持呢?

  9. 对其他文明造成威胁和毁灭?我的天啦,你们这些自由民主派居然认为最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恶魔?目前全世界对其他文明打击最大的不就是已美国为代表的“自由民主”文明派吗?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用这个当旗号公然干涉别国内政,不服就打压和封锁,弱小的就直接开打,然而最恶心在于,明明很多国家已经是符合要求的达到了“自由民主”,但因为选出来的反美,然后立马变成“邪恶国家”,俄罗斯,伊朗,委内瑞拉,一个又一个“自由民主”国家,居然还是“邪恶国家”?隔壁的宗教立国的伊斯兰国家,沙特等等就要“尊重文明”?全然不在乎他们国内的“人权恶劣”?这样看来,岂不是自由民主国家的人民的心智最可怕并且最差咯?

  10. @呵呵笑
    首先,这篇文章从正文到评论都没有出现你说的这种现象,如果你打算和其他论坛(这里也有,但是通常大家都会一笑置之)的无脑中国黑较真,那只能说你们在智识上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其次,历史上会对其他文明构成威胁的国家,其特征往往是拳头大,而心智发展相对滞后,这种不平衡才是问题所在,中国当然不是山寨、弱小,恰恰是中国的拳头足够大,而心智……才会引发恐惧。你能说第三帝国不够强大吗?第三帝国引起的灾难是历历在目的。

  11. 每次去看到这种话题都觉得特别好玩,凡是涉及到中国,中共,永远都是那些“定语”,独裁,腐败,慵懒,打压异己,没有人权,环境污染等等,反正没一个好词,所有恶毒的恶意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中国和中共,然后这些个“教授”和“中国问题专家”,还有广大的“文明”的港台网友都觉得此类文章和定语用词精确,准确无语,那么既然一个如此腐败不朽,比之文明先进太多的民主灯塔美国,欧洲等等,还有自由民主先进的台湾都差距天壤之别,那为什么还有“中国威胁论”呢?一个军事腐败无能,武器装备都是山寨,武器会自爆的世界上最落后的军事国家,一个毫无科技产业,一切都是山寨,所有产品都入不了港台文明人士的法眼的世界上制造业最落后的国家,还有世界上最腐败的政府和最洗脑无能的人民,这种国家有何“威胁”呢?实在是看不懂,不晓得有没有人能跟我解释一下呢?

  12. 請問有星河的那篇文章『極權語境下的精英』連結嗎?

  13. 书已经买了,还在看,这篇文章先书签

  14. 让子弹先飞一会吧

  15. 我個人覺得後天安門秩序還是很明顯的,特別是這個說法對現實很有意義。僅僅因為與過去"前後30年"的說法不一致而否定,不太認同,時代都是不斷變化的(何況也應該是"後40年"啦)。至於對郭文貴的判斷,更是見仁見智。總之未來中國的走向,19大後很快就見分曉了。
    說個題外話,我一個美國的朋友昨天閒聊時說到,為何習近平個人已經登峰造極要甚麼有甚麼,還要搞獨裁復辟,而不去做點給中國開放自由民主的好事?我說當年毛發動文革﹐希特拉搞德國夢時,一定也覺得自己做的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