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镜北道是极北的省分,以图们江与中国及俄国为界。直到二十世纪为止,人口一直非常稀少,也少有经济价值。该省人口在过去数百年间很可能数量远不及老虎,韩国有许多吓唬孩子的民间传说,里面的野兽多半取材于此地。然而近日野生动物的数量早已不如以往。日本拓展帝国版图的野心也改变了此地的命运。咸镜北道刚好位在日本入侵满洲的路线上,日本经由此地占领满洲,最后开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也垂涎于茂山附近大量未开采的煤铁矿,他们也需要船舶将掳获的战利品从朝鲜半岛运回日本本土。清津(这个地名源自于中文,意思是清净河流的渡口)原本只是个小渔村,日本人将其改造成每年能吞吐三百万吨货物的港口。日本占领半岛期间(一九一〇年到一九四五年),在清津港建立了大炼钢厂,并且在清津以南开发了罗南,这是一座计划城市,有著棋盘式街道与大型现代化建筑。日本帝国陆军第十九师团总部就设在罗南,日后这支部队将协助入侵中国东北。继续沿著海岸往南,日本在咸兴市建立了大规模的化学工厂,生产火药与肥料。
清津远不如平壤现代,但却拥有自己独特的权力风格。清津作为咸镜北道首府,政府与劳动党办公的官署极为雄伟。这座官僚中心有著秩序尽然的棋盘式街道。这里设有大学、冶金学院、矿业学院、农业学院、艺术学院、外语学院、医学院、三所师范学院、十二家戏院,与专门介绍金日成生平的革命历史博物馆。位于东部港口对面的是专供外国游客休憩的天马山饭店,俄国领事馆也在附近。清津市中心的街道与广场采取了莫斯科与其他共产国家城市常有的国度宽阔的浮夸风格,以彰显政府的权力凌驾于个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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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津车站,当人们一文不名无家可归时就会来此。人们并非完全放弃希望或只是倒在路边。火车的来去制造了一种目的的假象,让人产生能够对抗命运的希望。人们幻想火车进站带来吃的东西,或火车出站前往更好的地方,而你可以跳上车一同前往。清津是铁路网大站──南北线往海岸延伸与往西通往中国边境的铁路连接。民众来清津寻找食物,因为其他城市如咸兴、吉州、金策的情况更糟。人们不断地移动,他们未曾放弃。
清津车站是一座巨大高耸的花岗石建筑,有一排狭长的窗户,楼高两层。高处悬挂著巨幅金日成的肖像,与建筑物的大小成比例。肖像下方是时钟,钟面以石子打磨而成,但这座钟几乎从未准点。车站里弥漫著火车废气与香烟味。
人们蹲坐著等待火车,累了就躺在候车室地板上,昏暗的走道因此排了一列人龙。金赫在人群中穿梭,寻找四肢修长的父亲躺卧的身影。他弯腰凝视每张脸孔,希望能看到认识的人。金赫有许多邻居生活在车站肮脏的角落,但没有人知道父亲与兄长的消息。金赫没有地方可去,他看到收纳沉重铁门的小细缝,于是缩起胸部,钻到里头,蜷曲著身体,断断续续地睡去。隔天早晨,他发现一个有水可用的水龙头,他洗脸,但洗不掉头上的虱子。
值得一提的是,在朝鲜,要沦为无家可归的游民并不是那么容易。朝鲜为了掌握人民行踪,费尽苦心建立了一套制度。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住址与工作岗位,你必须根据这两项条件才能领到配给──如果你离家出走,你就领不到粮食。民众不敢在没有旅行许可的状况下到邻镇拜访亲人。外地来的客人就算只是过夜,也要向人民班报备,由人民班向警方通报客人的姓名、性别、登记号码、旅行许可号码与来访目的。警察固定在午夜时分进行抽查,确保没有人敢在未经授权下来往各地。民众必须随时携带“公民证”,这是一本厚十二页如护照大小的小册子,里面记录了证件主人的完整信息。这种公民证是仿傚旧苏联身分证设计的。
然而饥荒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没有粮食配给,就没有理由待在固定的住址。如果枯坐只能等死,那么政府再怎么威胁,人民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家里。这是第一次,朝鲜人民可以任意在自己的国家到处游荡。
在无家可归的人口中,儿童与青少年占的比例极高。有些是父母离家寻找工作或食物。但有些理由十分奇怪。面对粮食短缺,许多朝鲜家庭做了残酷的决定──父母与祖父母绝食,让孩子活下去。这种做法造成大量的孤儿,因为孩子通常是一个家最后死亡的成员。
流浪的燕子是火车站里最醒目的一群。与金赫一样,他们穿著大人的靛青色工作服,小小的身躯悬挂著大一号的衣物。已经关闭的工厂还有多余的工作服,当局于是免费奉送这些衣物,并且称之为“团体服”。孩子几乎都没有鞋穿。就算有,也会马上拿去换取食物,然后把塑胶袋套在脚上。他们的脚因此经常冻伤。
粮荒刚开始的时候,火车站的孩子还能靠乞讨维生,但不久,聚集的孩子越来越多,没有那么多人有食物分给他们。“吃饱了才有慈悲心,”朝鲜人常这么说;你不可能把食物分给别人的孩子吃,而让自己的孩子挨饿。
讨不到食物的时候,孩子就会将地上看起来可吃的东西捡起来吃。如果还是找不到食物,他们会捡起烟屁股,用纸屑将残余的烟草重新卷妥。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抽烟,这样可以让肚子不那么饿。
金赫曾经加入其他孩子组成的窃盗集团。清津因为街头帮派横行而名声败坏,但在艰困的环境下,帮派活动其实是一种求生方式。孩子依照年龄大小分工,年纪较大的孩子速度快体力好,而年纪较小的孩子一旦被抓,比较不容易被打或扭送警局。大孩子会冲到食物摊前把东西撞倒,等到食物散落一地,他们拔腿就跑让愤怒的小贩在后面追赶他们,此时小孩子就趁机把地上的食物捡走。
另一种做法是寻找载运谷物车速缓慢的火车或卡车,用削尖的木棍刺破装谷物的麻袋。掉下来的谷物就成了孩子捡拾的目标。铁路公司于是雇用武装警卫,下达格杀令以吓阻这类窃盗行为。
这是一种危险的生活方式。孩子睡觉时要提防其他帮派偷走他们的少许余粮。此外也流传著许多诡异的故事,提到成年人把孩子当成猎物。不只用来发泄性欲,也当成食物。金赫听说有人对孩子下毒,杀死孩子,大卸八块吃下肚。在火车站后面,靠近铁道边,有些小贩在小火炉上煮汤煮面,据说浮在上面的灰色肉块就是人肉。
无论这是不是都市传说,吃人肉的传言传遍了各个市场。宋太太从一名爱聊是非的太太口中知道这件事。
“不要买来路不明的肉,”那名太太私下警告。她宣称自己认识某个吃过人肉的人,那个人还说味道不错。
“不知情的人,还一口咬定那是猪肉或牛肉,”她低声对宋太太说,宋太太吓坏了。
故事变得越来越恐怖。据说有一名父亲饿到精神错乱,把襁褓中的孩子给吃了。还听说市场有一名妇女因为用人骨熬汤而遭到逮捕。根据我访谈脱北者得到的说法,至少发生了两件案子,一件在清津,另一件在新义州,有人因为吃人肉而遭到逮捕处死。然而,这种情况应该不普遍,更不可能严重到像中国在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二年大饥荒的程度,那场灾难造成三千万人死亡。
即使这当中并未出现人吃人或抢掠的事件,这些在街头生活的孩子也活不久。年纪较小的通常只能活几个月。宋太太的长女玉熙住在火车站对面的公寓二楼,每天回家都会看到这些孩子。
“他们撑不到明天早上,”玉熙心里这么想著,多少是为了让自己狠下心来不对他们伸出援手。
我遇到许多清津人都提到有相当多的尸体散布在火车站周围与火车上。一名女工告诉我,一九九七年她搭乘从吉州开往清津的火车,后来才发现坐在同车厢的一名男子已经死亡。他是一名退役军官,僵硬的手指还紧抓著劳动党党员身分文件。她说,其他乘客完全无视于尸体的存在。她猜想,火车抵达清津车站后,尸体就会被抬走。
清津车站负责清扫的员工定期巡视公共区域,把尸体抬到木头推车上。他们巡视候车室与站前广场,留意那些躺在地上的蜷曲身体,有些从前一天开始就静止不动。金赫说,有一段时间,他们从车站清运了三十具尸体。很难确认死者的身分,因为他们的证件连同比较好的衣服与鞋子通常会被偷走。这些死者的家人很可能已经死亡或分散各处,所以他们的遗体全葬在集体墓园里。这在儒家社会来说是很不名誉的,一般认为祖先坟茔的位置会左右后代子孙的繁荣。
韩国的佛教团体“好朋友”(Good Friends)与美国援助官员安德鲁.纳特修斯(Andrew S. Natsios)曾在中国边境附近目睹集体埋葬的过程。他看到一堆尸体被用白色塑胶布包裹起来,放入墓园附近的大坑里。之后,工人站在坑旁低著头,似乎是在默哀或进行某种葬礼仪式。
金赫相信,他的父亲很可能就埋在那几座集体坟墓里。几年后,金赫遇到一名认识的人告诉他,他的父亲一九九四年冬天曾住在火车站,一九九五年住进医院。这名曾发誓绝不偷窃自视甚高的男子,很可能是最早死于这场饥荒的受害者。
从金赫放弃寻找父亲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理由待在清津。他想偷偷搭上火车。这很简单。火车沿著铁轨缓慢而颠簸地行进,经常不按预定时间停车。金赫追上一列火车,抓住车厢之间的扶手,用猴子般的长臂将自己拉了上去。车厢非常拥挤,警察无法穿过走道一一检查每个旅客的旅行许可与车票。金赫不喜欢封闭空间,于是他爬上车顶。火车车顶略呈圆形,就像面包一样。他在车顶中央找到一处平坦地带,他躺平身子避免触碰到头上的电线。金赫以背包当枕头,面朝上的躺了几个小时。他的身体跟著火车一起晃动,眼睛凝视天空移动的云朵。
起初,金赫活动的区域不超过清津外围。他回到镜城,幼年时他曾在此地偷梨子与玉米。但这里现在比较难偷了,农地有武装警卫巡逻,金赫必须走得更远。他回到稳城的孤儿院。此时的稳城情况已跟清津差不多。记忆中孤儿院附近茂盛的树林现在同样被剥得精光。他知道,离孤儿院只有几英哩远的地方,从宿舍窗户看过去,低矮丘陵的另一边,有一条细长的灰色河流──图们江──流向远处你看不见的地方。在河的对岸,树木仍有树皮,而玉米田无人荷枪把守。
那个地方叫做中国。
中国与朝鲜的疆界沿著两条河流延伸八百五十英哩,这两条河川发源于同一座休火山,韩国人称为白头山,中国人称为长白山。往南流的是鸭绿江,中国军队在韩战期间就是在这条著名河川击退美军部队。今日,中国与朝鲜的官方往来几乎都在鸭绿江注入黄海的河口附近进行。与鸭绿江相比,图们江宛如涓涓细流,水浅且水流平缓。往北的图们江蜿蜒描绘出朝鲜的东北疆界,最后在海参崴的西南方入海。图们江江面狭窄,即使在雨季水位高涨的时候,人们也能够轻易泳渡。
孤儿院的孩子不许接近图们江边。整个河岸线是封闭的军事区域。如果他们在支流游泳时太靠近禁区,边防警察会将他们驱离。河岸是平坦沙地,低矮植物不足以提供掩蔽。但是只要往稳城南方走一两个小时,就会到达一处人烟稀少的地区,这里的河岸长满灌木与高耸野草。边防卫兵的位置相当分散,入夜后就可以偷偷穿越。两名卫兵轮流站哨,一名睡觉,另一名负责警戒,但过了凌晨一点,通常两人都会睡著。
金赫首次渡过图们江是在一九九七年年底。那时是干季,河川水位低,国界两边的河岸沙地就像两个指尖一样伸向彼此。但是河水冰冷,当金赫走入水中时,差点受不了刺骨的寒冷。虽然河面并未高过他的胸部,但暗流仍不断扫过他的双足。河水将金赫带往下游,最后他只能以走对角线的方式渡河。当他终于在冷风中爬上对岸时,身上的衣服已经结冻,硬得像盔甲一样。
金赫向来对中国不感兴趣,他认为中国只是另一个跟朝鲜一样穷的共产国家。表面上看来,两国没有什么分别,但随著他从河岸往里头走去,看到绵延数英哩等待收成的玉米田。小小的红砖房堆满高及屋瓦的去壳玉米,格子架上爬满南瓜藤与豆类植物。他走到某个小镇,热闹的程度超乎他的想像,有出租车、速克达与人力三轮车。招牌既有中文也有韩文。令他高兴的是,当地有许多居民虽是中国公民,却是韩裔,会说韩语。他们马上认出金赫是朝鲜人,不只是因为他的衣衫褴褛。十五岁的他只有四呎七吋(一百四十公分)高,相对于身体,他的头显得很大,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显著特征。当孩子长期营养不良时,他们的头会长到正常大小,但四肢却发育不良。
金赫在市场遇到一名男子,他专卖二手餐盘、首饰与小古董。这名男子问金赫能否从朝鲜带熨斗给他──这是一种放在煤炭上加热的旧式熨斗。几乎每个朝鲜家庭都有这种熨斗,但人们几乎已经不再使用,因为大家身上穿的衣物多半是合成纤维。金赫不用花什么钱就在朝鲜买到这些熨斗,这些熨斗在中国一只可以卖到十美元。他这辈子从未看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金赫返回朝鲜买了更多东西。陶瓷器、珠宝首饰、绘画与玉器。他买了一条背巾,传统韩国妇女会用这种布来揹孩子,但他用这种布把商品绑在背上,这比背包装的东西多。
金赫定期穿越边境。他寻找边防卫兵特别不注意、懒惰或腐化的地点。他发现过河前最好先脱下身上衣物。他越来越熟练,后来连穿衣服渡河也不会重心不稳,他将商品高举过头(为了预防不慎跌倒,他还用塑胶布将商品紧紧裹住)。他从不在中国久待,因为有人警告他,中国警察会将越境的朝鲜人抓起来交给朝鲜政府。
金赫不再偷窃。如果他想吃碗面,他会用自己的钱去买。他买了裤子、T恤、蓝色雪衣与胶底运动鞋,让自己看起来不再像个难民。他试著回归正轨,掌控自己的人生。私下购买物品转卖获利是违法的,没有旅行许可跨越国境更是罪加一等。十六岁的金赫在法律上已算是成年人,一旦被抓,他将遭受严厉的处分。
端旅行将于2017年8月19日-2017年8月26日推出朝鲜东北部深度游,造访包括罗先、图们、清津等一般游客鲜少踏足的秘境。端旅行推出的文化深度游项目专注于知识冒险和在地体验,如果对我们接下来的旅行项目感兴趣,请关注 Facebook 帐号“Initium Travel 端旅行”。
簡體中文的讀者可以到這裏下載電子書,是由一個名叫“譯者”的網絡翻譯組織翻譯的。文筆還行,但是沒把“蛇頭”翻譯出來。
https://www.smashwords.com/books/view/218804
翻译好生硬
这本书写的很好的,是获奖的
美兰的故事,是这本书
我是不是看过?有个日裔朝鲜人放弃日籍回国,结果饥荒病死。他儿子跟女朋友是青梅竹马,后来考上了平壤的大学,再后来脱北。跟他女朋友告别写的挺感人,后来竟然在首尔重逢……忘了是不是这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