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包括台湾人自己,都不能接受台湾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小确幸社会。传媒舆论常叹,几乎成了某种陈腔滥调,人人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台湾年轻人失去了野心,看不见大时代,镇日手磨咖啡、文青消费,出国打工壮游,上脸书发废文,不想朝九晚五、排斥去大企业上班,只想过小日子、做小生意,像是开独立书店、一人出版社、经营民宿、开小酒吧,自称废柴、鲁蛇,说话腔调可爱但口齿不清,表情总是那么童稚,就算过了三十岁,还是彷如十八岁那般天真烂漫。同时,这群被批评成懦弱无害的绵羊,却时常上街,争取同婚、支持原住民权益,抗议土地污染,因洪仲丘事件而网络串联的白衫军运动、2014年太阳花运动甚至改变了台湾原来只有蓝绿二元分赃的政治版图。所以,说台湾年轻人是绵羊,不是狼,只描述了部分的事实。
今年台湾解严三十周年,当年出生的孩子也已经三十岁了。新世代完全没有冷战的记忆,也没有白色恐怖的经验,对他们来说,民主的空气就像网络一样理所当然。
台湾社会目前仍大量讨论转型正义,也花很多时间在整理戒严时代被埋葬、被抹灭、被沉默的记忆。外省本省、二二八、国民党、蒋介石、眷村、美丽岛、郑南榕等等关键字,上一代仍在争夺历史的诠释权,试图影响下一代的教育与史观。不过,三十岁以下的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自有自己的看法。
冷战时期50年代到80年代的军事戒严固然对台湾影响很大,而今解严几乎快要跟戒严的时间一样长。解严之后的三十年,对台湾社会、尤其是后戒严时期出生世代的总体影响,亦值得了解。
不再伟大的小确幸社会,人人在自己的定义之下伟大
如今令不少人困惑的小确幸精神,就是解严三十年生活下来的结果。人们讨论戒严时,通常集中在戒严时期所产生的政治迫害,但,“戒严”两字前头有“军事”两字,这更是重点。蒋政府将台湾岛当作军事基地使用,整个岛上的人民与物资属于长期备战的气氛,人民的时间与身体均属于政府,每个孩子都要穿制服、剪相同的头发,进出岛屿都要接受严格的管制,以战争之名,要求全民服从,因之进行思想箝制,不惜政治迫害。解严的重大意义便在于解除全民备战的状态,一个台湾人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再只是为了“反攻大陆,解救大陆同胞”,而是他自己。
他的身体是他的了,不再只属于国家。他的生命是他的了,不再只属于领袖。他脑子里除了国家民族这类大名词之外,也有空间想想他与父母的关系,反刍刚刚看过的电影,懊悔白日跟同事的冲突,处理一下个人的性欲。他得以滑入私密的世界,思考他是谁,他想要当谁。
小确幸之所以小,正因为很个人。这份幸福或许无法如蒋介石所讲的“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却是个人能好好确切掌握在手心的人生。而解严之后的民主台湾容许每个人追求这种幸福。小归小,那是你的。
赞扬中国经济成绩、避免关注中国人权,严词批判台湾、嫌恶台湾民主之堕落几乎成了现今全球华人圈的主流趋势。但,自九零年代第一次总统民选之后,台湾历经三回政党轮替,媒体争争吵吵,无数次大大小小社会运动,既有海外华侨争相要回流享受的全民健保,环保意识抬头,同性婚姻见曙光……议题摊在阳光下,全民皆可置喙,却从未出现严重流血或族群分裂。每每社会对话紧绷之际,就是台湾再次进步的契机。
人人皆可批评台湾,正因为不用付出任何现实代价。这份可贵的自由在解严三十年之后遍地开花,展现在台湾文化的多元性。
台湾文坛常有人感叹“神话不再”,以往拿一次文学奖、有大佬扶植,报纸副刊刊登几篇文章,作者马上就大红大紫,登上武林高手录。现在文学奖失去光环,文学影响力不再,电影、表演艺术也仍在讨论侯孝贤、杨德昌、赖声川、林怀民等那些老牌文化明星,他们来自“无知但勇敢”的年代,也就是解严前的年代,彷佛因为有压抑,创作反而伟大,而今只剩下小确幸,小鼻子、小眼睛,没有了大江大海,只剩下肤浅的咖啡时光,创作反而失去了光彩。
然而,争论哪个时代的创作者比较伟大,一点意义也没有,一名创作者只能活在自己的时代,面对自己的时代。解严之后的台湾社会因为容许百家争鸣,势必出现分众现象,政治上的独裁既已消失,文化的世界里本来没有威权,因此没有唯一、绝对或者最好,只有不同。不似以前只有一个台北文化圈子,制造一套主旋律、一种文化品味,只产生那几个星光熠熠的名字,谁都是谁的朋友,台湾因为政治松绑,人民迁徙自由,各类不同层次的文化有了机会冒芽,文学不必只写成眷村文学或乡土文学,电影也不必只处理特定族群的现实,而是出现各类声音,这些声音来自女性、同性恋、新移民、原住民、劳工、都市边缘,谁都可以发声,题材可大可小,可以是处理原住民在日据时代的题材如《赛德克巴莱》,可以是关注母女关系的小品纪录片《日常对话》,也不必仅从台北发声,能从台南、嘉义、台东等等各地,抒发各类个人生活的情感记忆以及社会关怀。 在这个不再伟大的小确幸社会,人人在自己的定义之下伟大。
如果不是因为解严,台湾的社会只能拥有一种记忆、一份历史版本,阅读同一类文学、看同一类电影,人只能长成一模一样,所有的对话、冲突、争论、噪音通通不可能存在。
或许满清帝国解体之后,整个大中华地区从来不曾享受真正严格定义之下的正常社会状态,人们能自由自在地活著,艺术创作不受政治干扰,在大时代翻滚下,依然能安稳发展个人的小历史。许多华人不理解解严三十年后的今日台湾,可能也因为大家在过去一整个世纪都历经了太多的社会苦难,而这些社会苦难大部份来自制度不公平、政治不透明,随之产生的社会压迫。解严三十年,台湾无非只是终于转化成了一个相对正常的民主社会,那曾是所有华人拼命要移民、不惜违法跳机在异乡当次等公民的梦想,就是拿回自己的人生,追求一份小确幸。
自由,必须包括保护自由的决心
历史迷阵中,前途诡谲不明的台湾成为“一片可以自由表达的土地,在这里,每一位国民的发言都会得到同等的善待;在这里,不同的价值、思想、信仰、政见……既相互竞争又和平共处;在这里,多数的意见和少数的意见都会得到平等的保障,特别是那些不同于当权者的政见将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护;在这里,所有的政见都将摊在阳光下接受民众的选择,每个国民都能毫无恐惧地发表政见,决不会因发表不同政见而遭受政治迫害。”(来自刘晓波的《最后陈述》)
然而,不再军事戒严的台湾终于正常化了吗?与中国的关系依然严峻,国际处境仍然困难,岛内认同分裂对立,出了台湾岛外,小确幸要往哪里去?这个华人文化花了多少时间梦想又使尽气力追求的自由社会,建立在一片累累危卵之上。
台湾解严满三十年的2017年七月,香港主权移交刚满二十年,不知不觉北京天安门事件也即将满三十年。这时候,传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病逝的消息。
作为人类社会的一份子,台湾对自由的理解不该只停留在岛内小确幸,宜以普世价值的高度来看待自身的历史处境。
自由必须付出代价,代价不仅指反抗争取的过程,还有保护自由的决心。台湾的自由,不是平白无故一夜之间发生,而是许多台湾人付出惨痛的个人代价,坐牢、失去亲情、前途全毁,甚至丧失宝贵性命,才争取来的小确幸。今日人们躲在小确幸中,可以躺在家里吹冷气上网发酸文,但是否能理解自由不是仅仅让他日常畅所欲言,胡乱爆料,而是赋予他思想的力量,以追求更高的人类精神品质,创造文明,保卫普世价值。
解严三十年,已不需要争取自由的台湾需要深思自己对自由的责任。
好文, 身為臺灣人是真的感同身受。
這篇文讓我想起和一位出生在解嚴前在中國讀書工作網友的論戰,他堅持要形塑國家民族意識,而現任政府的母語政策 原民政策 轉型正義,是在撕裂族群
但解嚴後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是先有個人才有國家,而非從上而下的把人融為一體
和一同学争论台湾为什么会实现民主化。他认为蒋经国是“决定性因素”,我认为是之前几十年台湾民主人士不断抗争、公民社会逐渐壮大的结果。
好文
還有,我的會員會籍什麼時候可以生效啊?這樣看文章看一半不上不下的很拙急很尷尬啊。😓
台灣人今天所享有的自由,是臺灣人自己爭取而來。台灣人沒有任何義務要去承擔中國實現民主自由,開化中國人的責任。台灣必須變得更好,中國的未來必須是中國人自己去奮鬥,死活都和其他國家沒關係,別拖人家下水吃屎。—不個不幸持牆國籍護照的難民心聲
我觉得端端可以在文章下增加打赏功能
小確幸…開獨立書店開酒吧不是很人生理想嗎??不懂這也被批判()
幾年前曾在政治課上被老師問一個相當有深度的問題直到現在我仍然思考,有個學者提出waves of democratization, and counter wave of democratization,老師請我們討論現在的時代究竟是逐漸民主化還是民主倒退…
斷的文章大多數是港台人寫的,因此作為大陸人很多不理解。比如 鎮日和整日 意思yiy,但是可能會引起誤會
好文,I also told my sons and student\”s nothing is for granted
写的真好,非常有道理
自由从来不易,台湾同胞亦受了很多苦,没有国家有义务帮中国人争取,中国人只有靠自己,祝福台湾!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
好文,感謝端傳媒。
“自由,必须包括保护自由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