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梦游者,不断在漂浮中呓语,在机场与公路上(或者是在车祸与空难的幸存中),在机器人支配的未来,在世界的边缘,在无尽的噪音与杂音中。巨大的压力让人窒息,让你想逃却无处可逃。
这是Radiohead在1997年专辑《OK Computer》中的世界。
伟大的音乐是因为他们能反映时代精神,不论那是兴奋与狂热,或者是焦虑与不安;他们甚至常常是未来的预兆,因为未来的果实总是蕴藏在当下的矛盾中。
能看得清楚当下,或许就能看到未来。
世纪末,乐观主义气氛的空虚
二十年后的今日回头看,我们更能看清楚它何以成为上个世纪末最重要的专辑,何以能进入摇滚史的万神殿,并且让 Radiohead 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乐队。
《OK Computer》常被形容是一个反乌托邦 ( dystopia ) 的专辑,尤其是对即将到来、人类尚未知晓的科技世界。用现在流行的语言来说,这张专辑宛如音乐上的“黑镜”(Black Mirror,一出讨论科技黑暗面的著名剧集)。然而,《OK Computer》描绘的暗黑世界不是对未来的幻想,而是世纪末的当下;它不是反映当时主流的狂喜情绪,而是去挑战这个乐观主义气氛的空虚。
1997 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政治上,《OK Computer》发行的前一个月,1997年6月,布莱尔(Tony Blair)带领工党赢得十七年来的首次胜利,音乐圈欢欣鼓舞。人们以为,17年的保守主义、恐同的、排外的、为资本家说话的保守党终于下台,一个进步新时代即将开启。7月,布莱尔在唐宁街10号首相官邸举办派对,Oasis 的灵魂人物 Noel Gallagher 和他的唱片公司老板 Alan McGee 都参加了。
经济上,贸易、投资和金融的自由化让资本在世界快速流动,所谓全球化逐渐席卷,嗯,“全球”。很快地,布莱尔联同美国的柯林顿总统,会热烈拥抱全球化与市场,推出“第三条路”。
科技上,新的网路科技正开始改变这个世界。人们开始上网、收电邮,在自己的桌上电脑和世界连结起来。两年前(1995年)网景(Netscape)上市,成为第一家上市的网路公司;两年后(1999年)Napster 诞生,人们可以免费、随时收听音乐。
然而,或许从第一张专辑起,Radiohead 就是一个“怪胎”,他们不会只是欢欣鼓舞的时代啦啦队,而是对这看似美好的世界充满质疑。事实上,新的反全球化思潮也在酝酿,各种反抗行动(如反血汗工厂)也正在燃烧,而《OK Computer》创作之时,Thom Yorke 正在大量阅读左翼书籍。因此,《OK Computer》在英国音乐圈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反乌托邦之声,如幽灵般对那些喜孜孜的得利者发出提醒与质疑。
然而,他们不是真正反对科技。毕竟,那时网路才刚出来。他们真正要反对的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规则让人们臣服,失去自由,无所逃避,并制造了消费主义的荒原。他们是对现代社会的种种牢笼感到不安,而这个现代社会正是由于新科技和全球化的出现而不断加速——原本当代科技就是呈现指数型发展,一切加速跳跃,让许多人无法跟上,让许多人感到疏离与异化,且社会不平等日益严重。他们已经意识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就要来临,一个未必美丽的新世界。
商业艺术双成功
1996年的某日,乐团在巡回演出的巴士上聆听一本经典科幻小说的有声版:Douglas Adams在1979出版的《A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其中一个段落是一个太空船上的电脑显示不能防御即将而来的飞弹攻击,船长说:“OK, computer(好吧,电脑)。接下来我会改用人力手动控制。”
Yorke把这个句子记在他的歌词本上,因为这一刻代表的是人类透过将主控权从电脑中拿回来,以拯救他们的命运:“我在当时感到的疯狂主要是人与人之间,但我是用科技的语言来表达这种不安。我所写的一切东西都是关于当你在移动时,试图与他人连结的不同方式。我必须写出这些心情,因为那给人一种孤单和失去联系的感受。”
这是“OK Computer”专辑名称的起源。不过,原本这是用来做为一首歌的歌名,这首歌后来却改叫Palo Alto,且未被收录在专辑中(只在 EP 《Airbag/How Am I Driving? 》中),但“OK Computer”这名字却在他们脑中挥之不去,成为专辑名称。
而这首歌,无论是哪个歌名,都可以看出这首歌与科技世界的连结(Palo Alto是所谓硅谷地带的一个城市)。歌词唱著:
In a city of the future / It is difficult to concentrate
……
In a city of the future / It is difficult to find a place
I’m too busy to see you / you’re too busy to wait
But I’m okay, how are you? / Thanks for asking, thanks for asking
But I’m okay, how are you? / I hope you’re okay, too
歌中所谓“我很忙、你很忙”,更成为这张专辑对于现代生活的描述基调。
Yorke说,“(专辑名称)指涉的是拥抱未来,以及被未来——我们的未来,所有人的未来——所惊吓。就好像站在一个房间中,所有的电器、机器和电脑都突然停止运作,并且发出奇妙的声音。”
并且,“就好像七十年代的可口可乐广告主题曲唱著‘我要教全世界的人唱歌’。想像各种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小孩,一起站在山丘上,带著可携带的电脑,举起双手摇动,念著‘OK Computer’…..表面上这看起来是一个正面的广告,但从另一面来看,这他妈的很恐怖。”
乐队成员都表示,这张专辑不是真的关于电脑。而是过去一年半中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中他们的感受:永无止尽的巡演所带来的匆促、飘移与疲惫感。要知道,光是在1997年,他们就演出了177场。再加上电脑和电视的噪音不断的出现,让他们想要描绘这个外在世界的变化与内在的焦虑与不安。
尤其,Thom Yorke经常在巡演中出现各种莫名的恐惧,例如巴士飞落悬崖(后来歌词就出现“We’re Standing on the Edge”)。这又与他童年时,家中差点发生一个巨大的车祸有关。而他出生时,左眼不能张开,经过了五次手术,到六岁左右才能张开。他父亲的工作又让他们必须不断搬家。他在早期的访问中说:“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孤单。”这种巡演过程的无奈与疲惫,曾在他们1998年出版的演唱会纪录片《Meeting People Is Easy》中被描述过。
《OK Computer》 的发行彻底改变了 Radiohead 的生涯。他们曾被怀疑只是一个“one hit wonder”乐队(只靠一首歌红,而那当然是”Creep”),第二张专辑《The Bends》让他们被视为 Brit-pop 风潮的一支吉他英国摇滚乐队,甚至连英摇四大天王都排不上。尽管其实The Bends的成就、远被低估的。
事实上,在1990年代的摇滚乐主流不再是探索未来的,而是复古的翻新,不论是英国的 Brit-pop,或者美国的 grunge (庞克的再复兴);反而是techno、trip-hop 等音乐类型在开拓流行音乐的边界。
于是,Radiohead 要重新改造摇滚乐,要用 Nirvana 的精神与态度,加上 Pink Floyd 的结构与情绪;从吉他摇滚出发来解构摇滚——当然,他们此后走得更远。(Yorke 就说:“所谓的 Brit-pop 让我他妈的很愤怒。我恨他们。因为那是往后看的,我才不希望成为他们的一部份。”)
结果是,这张专辑同时获得商业市场的成功(本来唱片公司不看好,调低发行量)和极高的艺术评价。Radiohead 被视为是摇滚的未来。
现代社会里,痛苦边缘的主角
这张专辑的声音起点,是 Miles Davis 的前卫爵士专辑《Bitches Brew》(1970),因为那张专辑“具有不可思议地浓烈和令人震慑的声音”,Yorke 说。他在Q杂志访问中提到这张专辑的影响:“《Bitches Brew》(1970)既建立起某种东西、又看著这些东西逐渐崩解,这是那专辑迷人之处,也是我们想在《OK Computer》中想要尝试的核心。”除了Miles Davis,影响他们当时创作的还有电影配乐大师 Ennio Morricone,德国实验电子乐 Can和海滩男孩的《Pet Sounds》等作品。
专辑内容虽然严肃、黑暗,但也带著几许黑色幽默,例如写被外星人绑架的 Subterranean Homesick Alien (歌名也明显是开 Bob Dylan 玩笑),或者Karma Police(因果警察) ——Thom Yorke说这是写给所有在大企业工作的人。这是一个反抗大老板的歌曲。
专辑的首支单曲是六分半的Paranoid Android(偏执的机器人)。这是奇怪的歌名,且长度很不适合电台播放。可能疯狂的主角在歌中呐喊著:“你可不可以停止噪音?我很想要休息一下”。这个声音在整张专辑中回响。
Let Down是关于不断过渡与移动的状态。Greenwood说,“你在一个空间中,你收集了各种浮光掠影,但一切看起来如此空虚。你对一切都不再有掌控权。你觉得和人们如此遥远。”歌词唱著:“The emptiest of feelings / Disappointed people (最空虚的感觉 / 沮丧的人们)”。这也是他们不断在各地巡演的感受。
原本为电影《罗密欧与茱丽叶》所写的歌 Exit Music (for a Film)放在专辑脉络中,变成不只是莎士比亚笔下一对恋人的故事,而是压迫人们的规则如何造成一出悲剧。今天人们依然被官僚和企业设置的重重规则所捆绑,于是,“今天,我们逃跑”。到最后,主角愤怒了:“我们希望你们的规则和想法噎死你们⋯⋯我希望你们窒息”( We hope that your rules and wisdom choke you……We hope that you choke ),这或许是针对所有掌握这个全球资本主义的受益与规则制定者。这让人想起更早之前,青年 Bob Dylan 批判军火工业复合体时也是如此直接凶猛:“我希望你死”(歌曲Master of War)。
专辑虽然充满对体制的愤怒,但很少直接明显的政治批判。除了No Surprises中唱到“拆掉政府吧 / 他们不能为我们说话”(Bring down the government / They don’t speak for us)。另外就是Electioneering 这首歌。Yorke说这歌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他们在美国巡回时不断要跟人握手,让他感到心烦,于是他和对方开玩笑:我相信我可以期待你的选票。于是有这样的歌词:“Say the right things when electioneering / I trust I can rely on your vote”(竞选时说出正确的话/我相信我可以期待你的选票)。
另一方面,他当时正在阅读美国著名左翼学者琼姆斯基 ( Noam Chomsky ) 的书。让他感觉到,想要出去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似乎很无力。在他写下关于第三世界政治经济问题的无数页笔记后,他只留下这句歌词:“Riot shields, voodoo economics / It’s just business / Cattle prods and the IMF.”(暴动盾牌,巫毒经济学 / 这只是商业而已 / 驱赶的棍棒和世界货币组织)。
另外,在 EP《 Airbag / How Am I Driving 》的实体CD上,他们引述乔姆斯基的句子:“因为我们不参与,我们无法控制甚至不去思考对我们重要的问题。”
最能代表专辑精神的歌曲,可能是人们相对陌生的Fitter Happier。因为这不是一首唱的歌,而是由麦金塔电脑的合成声音所念出,歌词是一连串对于现代人该如何生活的简短描述。在专辑刚发行时,这些歌词被印成宣传海报贴在伦敦地铁站,更显示这首歌之于这张专辑的意义。歌词所描述的好生活包括:
更好的身材、更快乐,更有生产力、不要喝太多酒、固定到健身房运动( 每周三次),和同事打好关系、吃得好(不要再吃微波炉晚餐了)、一台安全的车(婴儿在后座微笑著)、睡的好(没有噩梦)、没有偏执…….
某种意义上,这仿佛是呼应就在一年前(1996)英国电影《猜火车》的经典开场片段,也是一段主流社会对于好生活的描述:“选一个工作。选一个生涯。选一个家庭。选一个大电视…….选择你的未来。选择生活。”
这都是对主流规范的讽刺与挑衅,虽然Fitter Happier的清单并不都是他们所要嘲讽的,有些甚至是弥足珍贵的,如“仍然会因为好电影而流泪,仍然会带著唾液接吻”。
《OK Computer》呈现出一个疏离、异化、忙碌,吵杂、快速的现代社会,歌曲主角则是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感到痛苦、边缘。
专辑最后一首歌叫The Tourist,是他们在法国看到一群观光客如何匆忙地消费一个小镇,想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完最多景点。这成为我们现代生活的一则譬喻,或者法则:如何最快速、最有效率地消费一切。所以他们唱著:“Hey man, slow down”(嘿老兄,慢下来吧)。
这是他们的呼吁。
新世界并非一切OK
英国左翼历史学者霍布斯邦在他关于20世纪的历史著作《极端的年代》(Thom Yorke当时深受此书影响)中写道:“当世纪末的公民在笼罩著他们的全球化浓雾中找寻他们的道路时,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历史已经终结了,但他们对其他事物却少有所知。”
是的,1990年代的气氛是乐观主义的。当柏林围墙倒塌,西方进入20世纪后半最大的狂喜,但历史还会再经过各种转折:自由民主并不是必然(看看这两年的右翼民粹主义),全球化会遭到剧烈反扑,科技进展更快速,但也带来许多隐忧。
《OK Computer》是对科技的、经济的、政治的乐观主义的巨大的忧伤警钟。麻省理工学院著名的科技社会研究者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在1995年出版了一本《虚拟化身》(Life on the Screen)让她登上《Wired》杂志封面,该书是对新时代乐观的,因为一个人只要“登入”网路,就有多元流动的身份,可以进入无限缤纷可能的新世界。但到了2011年,她却出版另一本巨著《在一起孤独》(Alone Together),描述在这个无所不在的网路世界中(尤其是透过智慧手机的连结),以及人和机器人的新关系中,我们看似好像和其他人紧密连结,但却失去独处的能力。这,显然《OK Computer》更早就告诉我们了。
而在这张专辑之后,他们不只是在音乐中去反思,而是实际采取行动,甚至走上街头。例如1999年,在德国科隆的G 8高峰会外,有成千上万的抗议者牵著手,Yorke 也在其中。
再一年后,2000年8月,在 Radiohead 的网站上,出现看到一个电脑著火的照片,旁边写著“这个电脑毫无意义,除非你们免除债务”。照片下面写著:
“他妈的网路并不能拿来吃。这是一个杀人的自由市场。你期待怎样的未来?你期待背过身去,保持你干净的手?你期待麻烦会自动解决吗?你如何能够安然入睡?”
显然, 《OK Computer》是在数位时代的黎明时刻,告诉我们这个即将而来的新世纪 / 新世界并非一切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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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ng down 那句结合上下文,不能翻译为拆散吧?让政府失望…?
其实我喜欢the bends
歌名很多都沒補上,編輯,你忘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