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民电商到人人模特,义乌能摆脱底层咒语吗?

义乌似乎擅长制造一切,包括“网模”,直到曾经点石成金的“廉价”特色,将他们双双困锁在消费和产业升级的底层。
大陆

刚结束三场走秀的鲁雅莉匆匆走进摄影棚,顶着在赶路间隙做的发型,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没有时间休整,眼前是堆成小山的二十副手套,十几个拎包和几打打底裤,这是她接下来两小时的工作。

摄影棚里,积灰的灯笼、拍摄过的摇椅玩具、手套、针织衫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地上还有个破洞,但没有人管,摄影师和模特在杂物缝隙中穿梭。没人讲话,只有快门“哒哒哒”。

这里是义乌,位于浙江中部,只有7个街道6个镇,却是全中国最富有的县级市之一。致富的秘密是,像一个不起眼却体量巨大的水泵那样,向世界各个角落输出你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小商品: 打底裤、围巾、拉链、特朗普头套……源源不断、低价、巨量——2016年,义乌中国小商品城成交额达1105.8亿人民币,为全球小商品市场最大。

义乌的小商品直接滋养了可靠廉价取胜的网络电商。在过去至少10年时间里,义乌电商突飞猛进,在中国电商龙头阿里巴巴制定的“中国电商百佳县”排行榜中,连续三年稳居榜首。2016年,义乌电商全年交易额达1770亿人民币,并成为第一个获批创建国家电子商务示范城市的县级市。

在义乌的电商链条早已不止小商品制造和快递物流,地上破了洞的摄影棚和棚里赶场拍摄的鲁雅莉,都是链条上的一环——非实体的零售要在电子屏幕上充分展示产品的优点,吸引客户,并为他们挑选颜色尺码等提供参考,就少不了一大批外形讨好、懂得通过各种姿态推销商品的“电商模特”。

义乌似乎擅长制造一切,包括这些“网模”,直到曾经点石成金的“廉价”特色,将他们双双困锁在消费和产业升级的底层。

从八九个小时拍40件,到一天至少拍几百件

王玮自称“义乌第一男模”。2011年,他从青岛老家来到义乌,凭着八块腹肌和不错的长相,成了这座小城的第一位签约电商男模。那时义乌网模业才刚兴起,供不应求,新人王玮和其他四个女模一起没日没夜的接活,摄影公司对外报价一个模特一天3000元人民币,他一个月就给公司赚了八、九万。两个月后,他的两个老板一人买了台奥迪 A4。

微商发布会间隙,王玮站在新建起的高档酒店窗前,他的对面是义乌国际商贸城。
微商发布会间隙,王玮站在新建起的高档酒店窗前,他的对面是义乌国际商贸城。

2011年,阿里巴巴旗下的第三方电子支付平台“支付宝”获得牌照,淘宝商城(现在的天猫)与淘宝明确分家,“双11网购节”交易额为33.6亿,今日的电商格局初现端倪,那时的淘宝模特还叫“淘女郎”,草根模特们上传自己的照片,期待店铺的挖掘。

王玮记得,2011年起步时大家“拍得慢”,“求精”。那时的他接过一些“大厂大单”,拍摄前每件衣服都要熨好,把产品穿在身上,摆好动作后再夹好,以确保平整合身的效果;摄影标准也高,拍前要确定每个动作的拍摄效果是不是到位。“40件衬衣,”王玮清楚记得,“拍了八九个小时。”

到2013、2014年,王玮明显感觉到,“什么人都来做模特了。”

那几年正是中国电商市场的起飞期。艾瑞咨询的统计显示,中国电商市场交易规模从2011年的6.4万亿,到2014年增长到13.3万亿,连续3年增长率达到26.6%、28.8%、27.2%,为2011年至今最高速增长期。

义乌的地方政府为这烈火添上干柴。

2013年,新上任的义乌市委书记将电商列为发展龙头,搞全民电商。政府请来有“电商创业之父”之誉的贾少华,让他从市长到村长,从干部到企业家,一级级普及电商发展的必要和前景。贾少华当时是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院长,2009年开始,便培养出靠淘宝创业月入百万的学生。

除了讲课,政府真金白银地让贾少华领航打造电商培训机构,让当地民众免费学习。贾少华对这个“壮举”印象深刻:“我本来以为投资个一两万,结果最后投了五千万(设立培训),还是全民培训。”

政府还引入外来培训人员,号称要用两年在义乌培养出30万电商人才,同时要求每个镇和街道都建立起电商园区。这种官方牵头的冲锋式的行动,加上义乌良好的商业基础,让电商产业在这个小城迅速开花,王玮感受到的“人人网模”正是这股狂潮冲出的浪花。

2014年,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到义乌考察,直奔号称“淘宝第一村”的青岩刘村。据媒体报导,这个在义乌南边的小乡村,当时聚集了超过1.5万的电商从业者,最辉煌时,淘宝所有金皇冠店铺里,有十分之一就出自这里。在青岩刘,李克强也嘉许了一名“网模”——一家主营亲子服装网店的店主不满一岁的孩子——“小家伙真是个专业小模特!”

热闹归热闹,王玮觉得这并非良性发展,慢拍求精越来越少了,“现在都走量了,一天至少拍几百件,有的拉一车来拍,到最后人都拍懵了。”经验老道的他已经练出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不管拍保暖内衣、泳裤、或是围巾,都是看左方,看右方,低头,再转身。

“杭州有韩风欧美风街拍风,义乌就是没有风”

义乌国际商贸城,客流不似以前拥挤。
义乌国际商贸城,客流不似以前拥挤。

“走量”的洪流越大,留在低端的惯性也越大,这让模特经纪杨菲头疼。

杨菲是英模文化有限公司义乌区的负责人,那是一家总部在上海的模特公司,招牌是曾世界排名第十二的超模孙菲菲。在义乌政府极力推广电商的时候,英模冲著义乌的势头,决定在这开设分部,而且初来乍到就成了义乌最高端的模特公司。

但很快,杨菲发现,对模特而言,义乌不是一块好的土壤。她给公司的定位是做高端客户,但这里“几乎没有高端市场”。最开始,她和客户谈定按上海的标准,模特酬劳最低800元一小时,但她发现,客户愿意给的价格低到她无法接受,“500一天”,她摇头,“我实在找不到。”

这里的模特也不专业。“我们公司对模特的要求是一分钟摆60个造型,这里没几个人能达到。”为了适应市场,杨菲只好不断调整策略,手把手地培养一些针对义乌市场的模特,看得过去了再推出去。

2014年才在义乌入行当网模的鲁雅莉说得更直白,“义乌都是些想学人做淘宝,又不愿意放太多钱在模特身上的人,为了省那几个钱,图片都不修。”作为义乌模特,鲁雅莉逛淘宝几乎不看义乌的店铺,有时看到自己拍过的照片出现在淘宝上,都不想承认,“太丑了,衣服全是褶皱,连磨皮都没有。”

但在半小时高铁之外的杭州,却是另一幅景象。这里拥有阿里巴巴总部,是浙江另一个电商高地。在义乌模特行里,杭州就像是一座高山,“义乌的大客户都去杭州找模特了,”杨菲说。“杭州那边男模有眼线有眼影,刷子一大排,”鲁雅莉说。“去过杭州的模特回义乌,身价都会不一样,”王玮说。

王玮去过杭州拍服装,对那边最火的“无头风”制造过程印象深刻:不拍模特的头部,只突出衣服本身,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要按照造型师的要求,穿上搭配好的衣服、裤子、手表,“连项链都是搭配好的”。比起在义乌,拍摄前还要自己去理发店吹个二十块钱发型,“一搭起来,完全不一样,”王玮叹道。

那次杭州拍摄的休息间隙,他让朋友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里的他站在蓝色的墙前,暖黄灯光下,肌肉藏在薄衫下若隐若现,“这是原图!没 P 的!还是手机拍的!”他将这张图做为自己的微信头像,喜欢得不得了,“义乌没人能拍出这样的照片。”

模特的段位,就是地方和产业的段位。

“杭州围著服装转,上海围著秀场转,义乌围著产品转,”杨菲说。在成衣类零售电商聚集的杭州广州,拍摄要求可媲美杂志大片,照片越好看,衣服就越能卖出去。但在义乌,拍的都是些几块钱的袜子,9块9包邮的打底裤,不超过十元的单肩包,做的也多是批发生意,产品的营利靠走量,模特的拍摄也就重量不重质;这些产品几乎不涉及设计、美感,缺乏更新潮流,模特的形象也就没有变化;产品的档次没有那么高,对模特的要求也就“过得去就行”。

如同鲁雅莉说,“杭州有韩风、欧美风、街拍风,义乌就是没有风,只要产品拍清楚就可以。”而王玮出道至今至少拍了上万件保暖内衣,五年了,这些内衣一点变化都没有。模特的潮流、时尚、风光,都与他无关。

这就像一个基因缺陷——量大、价廉的小商品,是义乌电商崛起的根基,如今也成为它的枷锁和天花板。

匆忙的义乌转型,尴尬的网红培训

但坏消息是,小商品也要靠不住了。

义乌电商的发展带动了周边地区,如温州和永康,在搭上了网络和物流的快车之后,便无须依赖义乌国际商贸城的集散优势了。随著周边各地逐步将当地特色商品自产自销,义乌电商销售的多元化也被迅速剥离干净,“特产”只剩下廉价的饰品和针织。

这几乎是抽了义乌的筋。

伤筋动骨的义乌又正正撞上了中国经济增速放缓、人力资源成本上涨、劳动密集型制造业迅速转移的寒冬。在这样的环境中,义乌小商品这种依赖密集人力、技术含量低、特别容易被复制的生产和商业模式,面对必然的淘汰。要活下去,就必须升级产业、建立品牌、发展第三方服务业……总之,廉价大货场要设法变身高端品牌街。

转型的迫切从政府牵头的各式名目夸张的会议就能看出,“中国国际电子商务博览会”、“中国电子商务促进供给侧改革创新主题论坛”、“世界微商大会”等,都等著在义乌这个一千多平米的小地方展开,如同一只麻雀身上背著几座庙。

模特们也不能被落下。

杨菲训练模特,她要求自己的模特达到一分钟60个造型。
杨菲训练模特,她要求自己的模特达到一分钟60个造型。

2015年,政府找到模特经纪杨菲,要与她合办一个“打造电商网络模特标竿”的比赛,赛区覆盖义乌、上海、北京、杭州等十余个地区。政府还联系了一家北京的公司,推出了号称统一全国电商模特行业标准的《电商网络白皮书》,但是白皮书并未公开细节,网上的信息都停留在“首份《中国电商网络模特白皮书》诞生”这样的通稿上。

这一年,政府也找到电商校长贾少华。四月份的全球网商大会结束后,政府提议在工商学校开班,专门以电商网络模特为专业,用来补齐产业链,“把电商产业做大做全”。

当时已近期末,但在政府和校方的重视下,专业很快建立,第一批学生来得仓促,来不及等新学期,放暑假前学校便紧急从会计、酒店管理等专业招来一批“长得还不错”的学生,匆忙成军。课表、教材、考试标准,都是在上课中逐渐完善。学校对这个专业百般照顾,“要什么给什么”,专用的健身房与舞蹈室,上海模特公司老总,来自重点传媒学府的大学教授……都被请来培育这一批被寄予厚望的学生。

但政府加持不等于一帆风顺。

在合作电商模特大赛时,政府答应授权杨菲的英模文化公司开办“网红孵化基地”,牌子都授予了,但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基地放在青岩刘。这对政府和模特公司都有好处,一个有名,一个有利。但由于土地的问题,基地迟迟无法落户。

2016年8月,隔壁金华市政府扶持的网红大厦落户,义乌却一直让人“再等等”。杨菲来了脾气,“如果明年他们还没弄好的话,我们就不等了”——互联网风潮说变就变,网红正是火的时候,再不赶就被其他城市抢走了。

贾少华那边厢,网模班则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开班一年后,当初从各地请来的名声振振的老师,几乎全部离开了,学校只好让声乐老师教形体,模特老师同时教健身,最初课表上有“移动电子商务”、“社交礼仪”等课,现在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纯耗体力的器械课、形体训练等,“我们都有些吃不消了,”一位网模班的学生告诉端传媒。

网模班的学生在学校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健身房中。
网模班的学生在学校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健身房中。

课程中不包括校方出面联络的实习机会,闲暇时,班上的同学会自己到各种网络直播平台“兼职”,比如在一个努力打造出温馨小女生气氛,却因为大蓝大黄的配色及简陋的摆设而显得不伦不类的直播间里,羞涩又生硬地说着“我是丫丫宝宝求关注”一类的宣传语。

班上的老师和学生都很避讳“网红”这个称谓,尽管他们曾因被媒体误解为“培养网红”而声名大噪。“我们不是网红,”一位网模班学生说,“我们还担不起。”

义乌培养不了,要去杭州变网红吗?

不仅网模班的师生,义乌的模特公司,专业网模,甚至连政府,都认为网红离自己很远。“我们是希望把这个模特当成一个产业,”义乌电商办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网红这一块可能还没有开始。”

但在义乌之外,网红与电商结合不仅已经开始,而且正迅速成为主流。

2015年,淘宝平台公布的女装个体店年度销售额 top 10中,就有5家是靠网红拉动的。2016年5月,淘宝推出“淘宝直播”。据 FT 中文网报导,网红张大奕在淘宝直播,以红人店主的身份为自己的店铺代言新产品,两小时内创造了2000万元人民币的销售额。

要成为带货能力一流的网红,比站在镜头前摆姿势拍照的网模难多了。

在消费升级和移动互联网普及的双螺旋下,电商顾客的购物入口从门户网站转向手机 APP、微信上的微店等,电商营销也随之愈发注重品牌形象、个性瞄准、口碑推荐和粉丝效应。“就连当网红,都要会写会唱,会交流,会营销,”杨菲说。

消费升级,义乌也是身在其中的。虽然早在2011年,义乌人均收入已是全国平均的一倍多,但这里没什么高端的消费场所,标志性的旅游景点就是一条大约200米,挤满了大棚式地摊和麻辣烫烧饼的夜市街。但现在,这里也开始有星巴克,酒吧街,2016年9月还迎来了万达的开业。

要培育驱动电商升级的“网红人才”,比改造一条夜市街难得多。“人才的培养需要有一个环境,”贾少华说“我们培养不出来。”

现实是,包括工商学院在内,义乌只有两个职业教育学院,整座城市200万人,只有1%的人有大专以上学历。作为县级市,义乌不能办大学,也没有科研场所。不仅如此,义乌的大企业都在慢慢迁移到资源更丰富的一线城市,本就不多的资源与品牌持续流失。

政府也找到电商校长贾少华,四月份的全球网商大会结束后,政府提议在工商学校开班,专门以电商网络模特为专业,用来补齐产业链。
政府也找到电商校长贾少华,四月份的全球网商大会结束后,政府提议在工商学校开班,专门以电商网络模特为专业,用来补齐产业链。

此路不通,义乌正用另一种方式进行电商移动化的转型,微商,一种主要在微信上,用返佣的方式吸引人购买,拉人头式的电商销售模式。靠着货源与资金集中,义乌又一次成为全国微商最集中的区域。

王玮今年开始接了很多微商走秀的活,在国际商贸城对面新建的高档酒店里,王玮拿着号称添加多种珍贵中药精华的微商产品,抬头挺胸地站在主办方借来壮气势的豪车前。相较电商模特在简陋的摄影棚拍摄,王玮更喜欢这种工作。给价大方、场面光鲜,而且能拓展人脉,认识那些穿着花哨西装,戴着玛瑙黑曜石的“世界微商教父”、“全球微商实战专家”。

王玮也想过要去杭州发展自己的模特事业,但去那发展要整形成360度无死角,他怕整残,而且杭州“太大了”,找个地方都困难,就罢了。

他有时候会想,“自己的发展也就这样了。”当当模特,生活最大的花销在吃上,累了就玩一玩,也挺好。更何况,他和鲁雅莉相爱了。

入夜,寒潮里的义乌,天空飘洒小雨,鲁雅莉走出摄影棚,撑著一把小伞走入雨中。

“我当然不会一直在这,最后我们还是要去杭州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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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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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中國不畸形,中國正正是非常市場,非常理性。labor division正在滲透每個角落,適時適地賺錢效率為上的觀念滲入了很多中國人的價值觀。

  3. 中国真畸形

  4. 文章很不错。假如重新推盘,假如义乌市政府更加有前瞻性的话,会不会情况有所不同?个人觉得不太会,一座城市是不可能在几年间彻底改变的,比如义乌的行业基础,人口质量。

  5. 每種城市化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方法和方向吧(或者定位?),低成本的生產過程也可以是一種類型,我就比較喜歡“大棚式的地攤”而不是星巴克,科科

  6. 报道有深度,但是建议行文不要带着文人的酸腐与阶级鄙视的气息。每个人、每个城市都值得尊重。
    BTW:建议端直接文章收费。

  7. 「雖然早在2011年,義烏人均收入已是全國平均的一倍多」應為「雖然早在2011年,義烏人均收入已比全國平均高一倍多」或「雖然早在2011年,義烏人均收入已是全國平均的兩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