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代价》(Death By Design)是美国女导演韦苏(Sue Williams)的第六部纪录片,聚焦产品迅速普及生活、并引起一股股消费热潮的中美电子产业,其生产和废弃回收过程中,人与环境如何受害至死亡——而且就像电影英文名说的那样,这种死亡是人为预设的(by design),而非因为疏忽或失控。
3月22日,这部2016年成片的73分钟电影在香港大学放映,韦苏出席了影后座谈会。
韦苏与中国渊源甚深,她的祖母是生于中国的白俄罗斯人,母亲是在中国长大的英国人,从30年前开始拍摄纪录片,韦苏的镜头就一直对准中国。
上世纪80年代末,韦苏拍出了第一部作品《革命中国》(China in Revolution),讲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中共建政的中国革命历史;之后是聚焦1949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毛泽东时代》(The Mao Years),和1976年到1997年的《生在红旗下》(Born Under The Red Guard)。1998年到2001年,时任总理朱镕基启动3年国企改革计划,搅动了整个中国社会,韦苏将镜头对准了10个中国人在这三年大潮下跨世纪的命运。这部作品就是《赤字中国》(China In The Red)。
时隔十年,韦苏找到的新题材关于中国,又不止中国。
2011年,韦苏认识了马军。马军是中国民间环保组织“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IPE)的创办人,2006年向公众发布他领头绘制的中国首个“水污染地图”。2010年,IPE 发布首份《IT行业重金属污染》调研报告,其中点名28家企业的供应商有污染或者违规排放。几乎所有的企业都回应了 IPE 发出的信函,除了苹果。以保密为由,苹果拒绝提供供应链、供应商相关的信息。
韦苏本来想拍一部关于马军的纪录片。然而随著对国际电子产业流动的了解深入,她发现“中国的生态环境到了什么地步?有三亿居民没有纯净的水源,如今60%的地下水已经不适合饮用”,“当涉及公共健康的时候,你不能说:这是公司文化,公司规定我们不能讨论。然后就闭口不提。”
之后,韦苏驱车前往美国硅谷,前往中国,抽丝剥茧地“发现这个产业的秘密”——在酷炫的科技产品“升级消费”的另一端,是吞噬工人健康、乃至生命的工厂,是大量被转移到发展中国家的电子废物,是落后的废物回收造成的空气、水源、土壤和人体污染,是汗,是血。
硅谷之凶:防护措施是为了保护产品,而不是工人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半导体产业开始在硅谷蓬勃发展。纪绿片中的当地居民说:“这些公司觉得它们能选择在这里落脚是居民的荣幸。”
但实际上,“半导体产业使用大量有毒的原料制造成品。但是那时的防护措施,是为了设计保护产品而不是保护工人的”。 一位曾经于 IBM 在圣何塞(San Jose,加州旧金山湾区南部城市)工厂工作的女性员工,在没有被通知及没有效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工作时长期暴露在氧化铅中——她生下的孩子患有天生的成长障碍,成年之后智力水平却依然停留在3到4岁,时时刻刻需要她陪护。
在IBM的内部资料“员工死亡原因名单”中,因癌症而死者达到3.3万人。“脑癌,淋巴癌,皮肤癌”的发病率异乎寻常地高。为这名女工起诉 IBM 的辩护律师表示:法院认为这份名单可能会干扰判断,于是决定不采用为证据,即使这在她看来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明”。虽然多位前员工起诉 IBM 的案件均以败诉告终,但是律师认为,“终归是有用的,因为自这些官司后,IBM 开始积极地与前员工达成庭外和解。”
然而当韦苏问到案件和解的具体细节时,律师只说“关于这个,我什么都不能透露。”
韦苏追问:“保密协议也是达成庭外和解的条件之一吗?”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事情解决了,就是这样,”律师重申。
暴烈代工:坠楼的一瞬,他们脱离流水线的绝望
在太平洋对岸,中国大陆各地为苹果代工的富士康工厂里,工人们面对的潜在致命伤害比癌症短促暴烈得多,其中最为震动世人的是在厂区内自杀,其中大部分是坠楼。
作为苹果最大的代工厂,市场庞大的需求在富士康意味著长时间重复的劳动。在3月22日的影后座谈会上,韦苏说:“一个人不能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周工作6、7天,日复一日地干重复的活,你的身体受不了,就这么简单。”
不仅是身体,在富士康的企业文化中,员工有严格的等级,级别高的员工可以辱骂级别低的员工,叫做“吊”。在这个体系中,自杀的原因不仅是因为疲劳和收入,也因为心理压力,自信心,自我尊严和对未来希望的丧失。
2010年是最为惊人的一年,1月到11月,大陆多地富士康工厂至少发生了14宗员工坠楼事件,有疑因过劳,有疑因情困,更多至今没有找到原因。
田玉是这14名员工之一。她在深圳富士康的宿舍楼跃下的时候,才17岁。
那天是2010年3月17日,田玉入职的第37天,在前36天里,要上工的日子,她每天重复2880次同一个动作:查看产品屏幕有无损坏。她没有结识到任何老乡,也消费不起深圳的繁华:一个多月没领到工资卡的田玉在厂区几个办公室被“踢皮球”,最终身无分文地步行14公里回宿舍。第二天,她从宿舍楼四楼一跃而下,没有死,但三条脊柱和四处髋骨骨折,同时左腰部以下瘫痪,直到2011年年底,240天康复治疗结束,她才做到穿上截瘫步行器,一次可走100多米。
“当时就是很绝望,”韦苏的镜头里,田玉用这样7个字总结自己跳楼的原因。
“那现在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采访者问。
“没有,就这样吧,”田玉用手转著轮椅离开了。
“就给了点人道主义赔偿,人道主义...呵,不说了,不说了…” 田玉的父亲还是没能掩盖他眼角的一点湿润。富士康给了田家18万人民币,并在2010年10月将田家父女送回了湖北老家。政府为了防止田家与外界媒体接触,一度对他们进行了监控。
“这些工厂塑造了一代年轻人,”映后,一位观众这么评价。每天,数以百万计的年轻劳动力在庞大的厂区门口排著队,等著上工。十几二十岁,他们就在工厂里学会一门高度细分和专业化的技术——然后重复。这些技术在别的地方没有任何用处。最终,他们成为了流水线上微不足道、而且可以被随时替换的一小部分。“当他们超过三十岁时,也许会被年轻人替换掉,这是一个悲剧。他们失去了未来。”
物欲焰火:工厂爆炸后,沸腾的是“迟出货、要涨价”
如果庞大需求导致的重复劳动只是日常,新货浪潮带来的需求高峰则可能带来更加大规模的杀伤——不只是个人的替换,而是工人作为一整个群体,在产量与安全的天平上被忽视。
2011年5月20日,成都富士康工厂 iPad2 生产线的抛光车间,发生铝粉爆炸事故,当时 iPad2 面世才2个月多,市场疯抢到断货。全力赶工的抛光车间里,铝粉尘聚集在空气导管中,被电开关引爆,可怕的大爆炸在雨天夺走了至少4名工人的生命,18人重伤。画面里,伤员被抬上救护车,黑烟仍在不断往外冒,工厂外黑压压一片年轻工人拥挤著,一时不知去向何方。
爆炸发生当天,苹果公司发表声明,称对悲剧深表哀伤,正与富士康紧密合作查明原因。而韦苏在纪录片中采访的一位专家指出,在研发和销售的那样高收益的产业链上下游,苹果“对自己的供应链有严格的控制。不能把责任全推卸到代工厂的头上。根源还是在于他们对代工厂提出的要求。”
发生爆炸的成都富士康,2010年10月才投产,之后半年内就完成的第一代和第二代 iPad 生产线的组装,2011年的产量计划翻倍到4000万,到2013年,更要到1亿台。170万平方米的厂房全部建成投产之后,全球三分之二的 iPad 都将在这里生产。到2013年10月,苹果宣布,自 iPad 问世以来,累计售出了超过1.7亿台,之后两年,又卖出了1.43亿台。
苹果为成都的事故成立了调查组。然而,2011年12月,上海一家为 iPad 外壳进行加工的工厂又发生铝粉爆燃,61名工人受伤送院。而每一次爆炸之后,事故调查的详细报告都石沉大海,工人的后续人生乏人问津,而 iPad 推迟出货和要价更高的消息却沸沸扬扬。
污染转移:在美国不可能做的事,在中国都可以做了
除了发展中国家的工人越来越多承担电子产品的生产,发展中国家的村镇,当地的土壤、水源、空气和居民,也越来越多地承担电子废物的污染和毒害。
1980年末,美国国会通过《综合环境反应补偿与责任法》,俗称“超级基金法”(Superfund),公司须为造成环境污染的土地承担无限期追溯的责任。硅谷成为了超级基金法规管范围内,有毒物质浓度最高的地方,美国环保署在硅谷指定29处需运用该法处理污染的土地。
韦苏的纪录片显示,这些工厂想到了一个天才的办法来处理有毒的废弃物:把废弃污染物装在铁桶里,统统埋到硅谷的地下。然而他们这么聪明,却没想到那些废弃物有腐蚀性,早已经腐蚀了容器,渗透进了这里的土地和地下水。
虽然这些公司已经投入巨款治理被污染的土地, 然而要基本清除土地中的有毒及污染物,需要漫长的过程。“不是几年,甚至不是几十年,需要几百年,”韦苏在纪录片中说道。
1989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瑞士巴塞尔开会,通过了《控制危险废料越境转移及其处置巴塞尔公约》。1990年3月22日,中国在公约上签字,1992年5月公约在中国正式生效。2000年,中国禁止电子废物进口贸易。但对电子产品的庞大需求、废物进出口及回收规管不完善、环境和工人权益保护弱,使得欧美电子废物源源不绝地——多以非法方式——进入包括中国在内的亚非多国,进入那里的土壤、河流和人体。
“这些跨国企业在决定将产业转移到中国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韦苏在纪录片中说,“而事实确实如此,通过产业转移,他们躲过了环境治理的成本。突然之间,在美国不可能去做的事,在中国都可以做了。”
分层受害:在中国烧垃圾,还是会在美国吸入重金属
撑著小船在流经中国深圳和东莞的茅洲河上,河水已被污染得浑浊且泛绿。一个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告诉韦苏,周围的工厂都将废水直接排入河内。“环保局来采样检查,他们就往排水管道里倒自来水,被采回去的就是自来水了,”他又说,“他们若是被发现,只需要交罚款,可是我们工作人员却要承担责任。”
不仅如此,马军提到,在中国,污染排放的违法成本低于守法成本。“有的时候交的罚款比安装污水处理系统的费用还低,有的企业甚至宁愿一直交罚款也不处理废弃物。”纪录片里,一个来到深圳寻找代工厂的外国人,走访多家,有时被遮掩谢绝,有时看见地上泄漏的硫酸,最终才找到一家废弃物处理符合其要求的工厂。
在廉价、落后的回收厂内,缺乏知识、技术和监管的回收方法引致更加触目惊心的结果。在中国广东省汕头市贵屿镇,有全球最大的电子垃圾处理场,工人用极其原始的方法提取电子垃圾里尚有价值的晶片,比如用火烤、用强酸溶解……这对当地空气、水和土壤造成巨大污染。
“不到这里,我真的难以想像他们直接大量焚烧电子产品,”一位儿童医生驱车前往贵屿后,为当地儿童采血检测,发现所有儿童的血铅均严重超标,“铅是没有一个安全值的。”
对于发达国家发达地区而言,将垃圾和污染扔到发展中国家的落后地区,可能减少了直接的环境负担,但不代表从此一了百了,完全置身事外。早在1990年,美国《清洁空气法案》(Clean Air Act)的修正案就禁止汽油含铅,但那之后,加州的大气仍能被检测出铅。经分析,这些含铅的大气几天前正在亚洲上空。
韦苏说:“就像影片末尾提到的,重金属就是重金属。你可以在吃喝时摄入它,可以在呼吸时吸入它,但重金属仍然存在,它们不会消失。你可以在中国烧掉那些垃圾,但是你依然会在美国吸入重金属。”
强导更替:“坏了就修”对抗“坏了就扔”
将流水线上的工人吞没的庞大需求也罢,将废弃场地的生态环境毁掉的巨量废物也罢,都离不开重要的源头,消费和浪费。
“而苹果的产品是不能拆卸的,他们在传达‘坏了就直接换一个新的,不需要维修’的意识,” IFixit 的两个年轻创始人说到,“而我们想要顾客也能轻松地维修自己的电子产品。” IFixit 正如其名(I Fix It,我来修),售卖组合好的工具包以及简要的说明,让顾客可以自己动手拆卸和维修电子产品,以期延长电子产品的使用期限。
在美国,已经有组织专门负责收集电子废品并进行专业拆分及回收。在一个整洁的库房内,几个工作人员使用特殊工具将电脑、手机的不同部位拆分开来,分类放在不同的箱子里。
“其实在这一点上,我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手机是我的闹钟,我总是忍不住去看手机,我用越来越多的 APP ...事实上我也(对电子产品)上瘾了。一放下手机,世界都开始旋转,”韦苏在影后座谈上承认,“但是事实上有不少人在做这方面的创新,比如爱尔兰有一个工作室,研发了木质外壳的电脑。你可以更换或升级其中的零部件,比如摄像头或者音响。事实上有人在对应(一次性的电子产品)做很棒的设计和创新,唯一的问题就是推广和宣传。”
韦苏说:“我还是挺乐观的。我觉得如果我们更多地将这些东西展示出来,人们就会更明白电子产品背后的代价……如果没有人发声,政府就更不能听见。”
“这才是我想说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做得更多。”
中国崛起伴随着血与泪
很棒的文章。值得深思
電子產品的回收價值太低
要不那些跨国企业为什么要在第三世界开工厂?省的不仅是人工哦。说得难听一点,在他们眼里,第三世界的工人哪里是人啊。那些大商人一天花销能顶一个工人一辈子的工资。
顺便说一句,ifixit的拆机过程看着真爽
mark,纪录片比其他电影好看多了
冇人諗過要為後世留下潔淨的環境?
人人手里一手机,人人手里都占了别人的血、汗甚至无法形容的苦痛,包括现在在通过智能手机阅读这篇报道、留言的自己…… 谁能逃出这个孽圈呀!((((;゚Д゚)))))))
這并不是科技的代價,而是由少數人所定義的「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問題。
它只会转移 不会消失
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