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恐惧的政治操控使托尼愤怒,不是苦恼、失望或沮丧,而是真正的愤怒。
编者的话:这是托尼.朱特(Tony Judt)与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的长谈,在前者生命最后阶段进行。二人同是西方学界的著名公共知识分子、历史学家,长谈的内容则是20世纪欧洲历史和政治。2012年,这场对话被结集成书《思虑20世纪》,其主题涵盖了纳粹大屠杀、犹太复国运动及欧美社会规划⋯⋯这里转载的文章是朱特太太 Jennifer Homans 所写,三辉图书编辑潘梦琦翻译。我们经译者与三辉图书授权编修转载此文,译者说:“在读完朱特夫人的这篇文章后,我才知道《思虑20世纪》的成书过程远比我想像得艰难。在生命逐渐流逝的日子里,这本书对朱特的意义越发重要。这是留给家人的记忆,也是他留给世界的礼物。”而我们于此,则期冀这份礼物被更多人收下。
托尼.朱特:最后的胜利(节选)
文 / Jennifer Homans 译 / Annie 潘梦琦
一
我嫁给了托尼.朱特。当他面临 ALS(也称卢.格里克症,即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病痛困扰时,我们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生活。从2008年他被诊断出患病到2010年去世,在这长达两年的痛苦折磨中,托尼克服了所有困难写下三本书。在《沉疴遍地》(Ill Fares the Land)和《记忆小屋》(The Memory Chalet)之后,最后这本《思虑20世纪》是在他和蒂莫西.斯奈德的对话基础上完成的。在确诊后不久,托尼就开始着手这本书的工作;短短数月内他已四肢瘫痪,不得不使用呼吸机,但他依然勤奋工作。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和蒂姆终于完成这本书。这本书伴随他整个疾病过程,是他疾病的一部分,也是他死亡的一部分。
《思虑20世纪:托尼·朱特思想自传》(Thinking the Twentieth Century)
出版时间:2016年2月
出版社:三辉图书 / 中信出版社
作者:[美] Tony Judt / [美] Timothy Snyde
译者:苏光恩
本书记录了20世纪思想史,以托尼对犹太理想主义和犹太人在欧洲遭遇的反思为开端,以他对美国政治在后冷战世界的失败的惊人描述为结尾。我们也能勉强把本书看做一部精神自传,说“勉强”是因为托尼几乎不以第一人称写作,本书所有自传性内容都是后来插入的——几乎是不情愿地——因为那些观念、历史、政治和伦理困境才是他生活的中心。
这本书伴随他整个疾病过程,是他疾病的一部分,也是他死亡的一部分。
这并不意味着这本书没有个人色彩。对托尼来说,观念是某种情感,是他可以感知和在意的,就像大多数人在乎悲伤或爱之类的情感。正如本书所展示的,这可以追溯到托尼的生命开端——甚至在生命开始之前:他的名字“托尼”取自他父亲的表妹托妮(Toni),年轻的托妮在奥斯维辛集中营(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惨遭杀害。长大后,他父亲将自己对左翼政治和东欧历史的热爱传给了托尼,他非常珍惜的13岁生日礼物就是以撒.多伊彻(Isaac Deutscher)的三卷本托洛茨基(Leon Trotsky)传(又译“先知三部曲”,包括《武装的先知》、《被解除武装的先知》和《流亡的先知》)。对他来说,观念以及对历史解释的需要根深蒂固,贯穿着他的过去和这本《思虑20世纪》。
在托尼所有的著作中,我觉得需要对这本书做些解释——背景介绍或场景描述,因为这本书的成书过程太灰暗了,正是这种灰暗造就了这本书的形式和内容。我对《思虑20世纪》有一些话要说,因此我写了这篇文章,我相信这也是托尼希望他的读者知道的。
当托尼被诊断患有ALS时,他知道他很快就会死去。在所有医生告诉他之前,他已清楚知道;即使当我们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案,他对此依然深信不疑。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因为疾病每天都在他身上扩散:手掌、手臂、腿,甚至呼吸的速度也不受他的控制。这段日子令人精疲力尽,坚持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医生每天都带来坏消息,难以承受的结果接踵而至,这一切混杂着困惑、决心、怒气、悲伤、绝望和爱。
二
《思虑20世纪》一直存在托尼的脑海中。在他刚刚生病的时候,他就开始着手20世纪思想史的研究。所以当他的同事和朋友,同为历史学家的蒂莫西.斯奈德向他提出系列对话的主意,他很自然地把那本计划中的书变成了和蒂姆合著的《思虑20世纪》。
连续几月,蒂姆带着他的录音笔,每周来到我们家和托尼坐在客厅里谈话;他们会不知疲倦、没有间断地长谈两个小时。托尼不会提前准备,也不会做笔记。我们对自己最相信的事物往往记得最清楚,托尼对事实和历史的记忆尤其清晰。我经常在厨房听他们的交谈,每次都为托尼的广博和宏大的视角而震惊,尤其当他谈到世纪之交纷繁错杂的政治、法西斯主义的思想起源和战后右翼民主政治的命运时。我对托尼的渊博和自如的控制力习以为常;而现在,他毫无障碍,畅所欲言。
这是一次知识的洪流,所有他亲身经历的事情和所有他所知的事物结合在一起。蒂姆坚持认为托尼不止是在“说”20世纪,更是把他自己放在这个时代背景里。比如说,他们把犹太复国主义视为犹太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时刻,给予这场运动在整个历史中应有的地位。同时,犹太复国主义也是托尼第一次感到失望的政治寄托,他再一次回顾了他曾对犹太复国主义在意识形态上深深的热忱,而他这段年轻时的经历(在他加入基布兹[Kibbut,希伯来语,意指“聚集”,后引伸为集体社区。]并主动成为“六日战争”的志愿翻译之后)以及随之而来的觉醒,使得他“得以辨认其他人身上同样存在的狂热、短视和狭隘的排外主义”。这段经历也让他在描述和分析20世纪意识形态的灾难时多了一些历史的同情。
连续几月,蒂姆带着他的录音笔,每周来到我们家和托尼坐在客厅里谈话;他们会不知疲倦、没有间断地长谈两个小时。托尼不会提前准备,也不会做笔记。我们对自己最相信的事物往往记得最清楚,托尼对事实和历史的记忆尤其清晰。
对托尼来说,完成这本书的动机(必须是一个强有力的、能克服朝夕相伴的不适和绝望的动机)主要是为了阐明思想史。蒂姆深知这一点,当他们的谈话进入状态的时候,托尼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生病的、脆弱的和痛苦的托尼,不能自如地吃饭、涂写甚至呼吸,他的身体饱受瘫痪的苦痛;当他和蒂姆谈话时,竭尽各种形式的交流,在精神世界中寻回一些慰藉和欣喜。这其中有蒂姆的功劳,他的严谨,他的知识深度,以及他如新教徒般的品德,在各个方面激发托尼做到最好。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代,思想意味着一切。托尼对思想的关注超过了任何事物,甚至超过了对朋友——以及某种意义上对他自己的关注。他真的相信,思想远比他自己更重要。他无法不朽,但思想可以。所以,当托尼病得越来越重,这本书的意义也就越来越大。他花了点时间回顾旧作,比如他在2003年写的一篇关于以色列一国解决方案(a one-state solution in Israel)的文章,又比如他坚持认为当代政治专家误解了哈耶克(Friedrich Hayek,英国政治哲学及经济学家)关于经济和国家计划的观点,忽略了当时奥地利处于两次战争之间的历史背景,这导致了一个令人遗憾的后果,即“奥地利的经验……被升华成了一种经济理论”并且“不仅影响了芝加哥经济学派,也影响了当代美国有关公共决策的讨论。”
三
正如他所说,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人们承认自己无法预言遥远的未来,但当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们也许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变得如何,但多数人知道自己今天在做什么。对托尼来说,这一切突然颠倒了。未来——甚至是不久之后的未来——变得无比清晰:他将不久于人世。然而,现在却变得不可预知。今天他的手臂还能动吗?他还能呼吸吗?
托尼脑内的计时器,这种令人不安的“红移现象”(译者注:红移现象,最初是针对机械波而言的,即一个相对于观察者运动着的物体离得越远发出的声音越浑厚,相反离得越近发出的声音越尖细。)也改变了托尼的政治观点。所有事情都变得紧急起来,当下是他唯一能指望的。他的写作变得更加激进,我和他都认为《沉疴遍地》里关于美国经济增长不平等的论述,关于社会民主原则被普遍践踏的观点,以及其他论述,使这本书称得上他个人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由德国哲学家马克思所著)。而在《思虑20世纪》中,托尼对正义的思考更加超前。本书涵盖了一些其他东西,正义、不平等、好的政治等等,这些一直是托尼思考的基石。现在又多了一些别的思考,这些思考更加私人也更具情感色彩:耻辱、羞愧、恐惧、怒气;但同时它们又塑造了托尼以及他的思想,它们不仅是情感,也是政治理念。
耻辱是其中最重要的。在他和其他ALS患者接触时,这种情感最为强烈。这其中许多人比托尼年轻,他们非常贫穷,没有医保,生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需要实际的社会和医疗服务。耻辱是一种糟糕的情绪,但同时也是——或者说应该被视为——一种丑陋的社会现实。他的文章〈夜〉(译者注:本文收录于《记忆小屋》)中写道的这种“无法被假释的监禁”部分是为了这些新朋友所作。因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思虑20世纪》——托尼尽力攀登的高峰——的终点,为了我们能够“思考社会”——使人们不再仅仅考量社会政策的财政效益。但这并非残障人士或特殊利益者的政治,这是共同的责任以及我们每个人对彼此的义务。
本书涵盖了一些其他东西,正义、不平等、好的政治等等,这些一直是托尼思考的基石。现在又多了一些别的思考,这些思考更加私人也更具情感色彩:耻辱、羞愧、恐惧、怒气;但同时它们又塑造了托尼以及他的思想,它们不仅是情感,也是政治理念。
当他快要完成这本书的时候,疾病已蔓延全身,由于呼吸道问题和注射吗啡,托尼能清醒思考的时间有限而无法预知。疾病对托尼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同样痛苦的还有他脆弱的自尊心,一旦发生了任何让他对世界更加忧虑的事情,他几乎难以承受,随时可能离去。
就拿他在这本书最后对我们时代——“恐惧的时代”——的讨论来说。对失业的恐惧,对失去养老金的恐惧,对经济衰退的恐惧,对可能出现投下炸弹的陌生人的恐惧——政府无法再掌控我们居住的环境,我们对此深感恐惧。这种恐惧不能让我们变成一个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的孤立团体,这样一切都会失控。我想美国人深知这种无能力为的恐惧,当他们意识到曾经远离恐怖主义的人身安全不再时,恐惧感被加强了。
对恐惧的政治操控使托尼愤怒,不是苦恼、失望或沮丧,而是真正的愤怒。恐惧是一种终极的情绪,托尼一直与之相随:恐惧自己无助地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恐惧呼吸机突然失灵(如果真的发生了,在那之后还是会恐惧再次发生);恐惧被陌生人把导管塞进鼻子和喉咙(他一直希望是我来做这件事,即时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想法不理性但可以理解);以及对死亡的长久的、无法忽视的恐惧。在托尼看来,对恐惧的政治利用,就像9.11事件一样,是最严重的道德滥用。
四
面对社会不公,托尼一直是一个坦率的批评者,如今他对此更是零容忍。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折中解决方案的零容忍——折中解决方案也是一种解决方案——而是对政治欺骗和在智识上的不诚实的零容忍。某种意义上,他保留着孩童般的智慧:为什么人们没有更生气呢?当然一些人确实发起反抗,托尼没能看到“阿拉伯之春”或“占领华尔街”运动,这些原本是他最有兴趣研究的问题。
这些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公共知识份子”,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他不喜欢这个词语,在他看来,这恰好证明了试图在学院和公共生活之间建立联系的学者的失败。这种划分意味着知识份子对原则的背弃(trahison des clercs),托尼后半生的职业生涯都试图通过清晰的授课、思考和写作来弥补这一裂痕。托尼一直在孤军奋战,而他关于如何成为一名知识份子的思考就根植于这种孤独感中:远离知识份子群体,坚守原则,不加入任何组织或派别,同时独立地衡量某个事件或问题,实事求是,而不是根据任何宏大的蓝图(他支持对波士尼亚的干预,但反对出兵伊拉克)。
这种没有位置感和自我意识的写作,在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托尼做到了。公众——托尼所面对公众——出现在他的写作中,说来有些矛盾,事实上公众成了他不得不保持独立和思考的“场所”。
事实上,疾病给托尼带来的最大折磨是他不能再保持孤身一人了。当他口述《思虑20世纪》时,他失去了他的学生、他的教室、他的书桌、他的书本,他不能再到处旅行或散步。换言之,他失去了那些帮助他厘清思绪的地方。也许其中最严重的是,他失去了阵地:他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弱,对生命的实际存在感到疲惫不堪。写作包含了身体的动作——通过笔、纸、键盘——将思想传达到页面;写作是有韵律、感觉、姿势和节奏的,这是一种身体的搏动。但是托尼已经失去了写作能力,或者说被严重削弱了,这种迷失感原始而深切。
如果没有疾病,一切又会如何?这种没有位置感和自我意识的写作,在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托尼做到了。公众——托尼所面对公众——出现在他的写作中,说来有些矛盾,事实上公众成了他不得不保持独立和思考的“场所”。他确实在公众场合中“自言自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通过邮件、采访、博客等电子形式不断回响,继以评估它们的影响。他借此融入这些场所,指导这些人们。“他们”成为他的学生和同事,这些陌生人向他施以援手,不是通过赞美,而是通过争论。
这很重要,因为公众构成了他的写作场所,也是他重要的交锋物件——这才是他最终的对手。让疾病、命运、身躯、过去和未来都见鬼去吧。托尼可以让对话一直进行下去,不断增加论辩的难度;他面对的公众会回击——当你在战斗时,你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介入(Engagé),他需要让对话进行下去,这就是为何他坚持完成《思虑20世纪》的理由,这本书是战斗的一部分,从他对支持伊拉克战争的知识份子的猛烈批评,到他充满先见之明地捍卫国家在公共生活中的角色。他有着士兵般的纪律,即时他在战斗时处境险恶,他依然坚持下去,说出那些必须说的话,精炼和打磨每一个字。这才是他唯一认可的公共知识份子。
英文原文于2012年3月22日刊在《纽约书评》,题为 Tony Judt: A Final Vic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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