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 香港一城,本以其殖民史和国际贸易角色而华洋混杂,多元共生,拥有“国际大都市”的称号。其中文化表征之一,是香港存有的大大小小的外文书店,过去数年,传媒不时传来大型或小型英文书店结业的消息,我们以此为起点实地探访,看看今日之香港在变迁时势中,有什么在发生转变,有什么消失,有什么留下⋯⋯
退休教授Terry的书店是英文二手书店,里面像藏宝库,不少老书的灵魂聚集在此;Karen的书店是不同家庭的乐园。书店是店主跟员工喜好的延续,蕴藏着种种生活经验和品味,透过不同英文书店的店主,我们又看见什么态度和世界潮流?
前文提到作为“国际大都市”的香港,只剩不足3成的英文书店,5年间数目大幅减少。大环境的变化使作为“小众中的小众”的英文书店经营环境更困难,这数间书店是怎样面对当下的处境呢?他们当中有的处之泰然,有的渐渐调整路线,让我们先听听Imprint店主Terry的故事。
没有任何招牌的“无名”书店⋯⋯
这跟我想像中会卖古籍的二手书店不一样,以为是乱乱没有整理的那种聚宝地。它出售珍贵古籍,却又不会有那种把普通读者排拒于外的感觉。在书架的同一行,发黄斑驳的书页中也有洁白如新的。
早上十时,书店的铁闸仍关起,是一间毫不起眼的店。骤眼看,还会以为是已结业的空铺位,于是我拿出手机再三确认,“嗯,在汇丰银行旁边。”不久后,看到一个外国人前来开店,才算肯定自己没找错地方。
店门外并没有任何招牌,果然如网上资料所说,是间“没有名号的书店”。老板后来说到,自从阳光洗去原来挂在招牌位置的横额上的店名,他就直接连横额也不挂,那边现在只余一片空白。访问过后,才真正感觉这就是这位书店主人行事的风格,低调而随意。
见铁闸半掩,我在店外隔着玻璃跟坐在书桌前的书店主人来回挥手,尝试跟他先打招呼确定他已准备好,不过他的专注始终没被我打扰到,只好掏出电话致电。“Mr. Boyce早安,我在你的店外头了。”这就是我们随着玻璃的第一次碰面。碰面前,一直有点紧张,知道店主是港大退休的物理教授。英国籍、见识广博,就是我对这个受访者抱着的印象,都怕自己的微小学识会使我们无法聊出什么来。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随着聊天的展开而被打消,离开前我还在回味这次跟书店和店主的相遇。
音乐悠然响起,我在书店里头绕了一圈,试图找出我对这书店的印象。这跟我想像中会卖古籍的二手书店不一样,以为是乱乱没有整理的那种聚宝地。它出售珍贵古籍,却又不会有那种把普通读者排拒于外的感觉。在书架的同一行,发黄斑驳的书页中也有洁白如新的。从简单的陈设装潢,你不能想像这里竟然有数百年前的书在里面,新旧书可以相处得这样和谐。书店还留了一些位置给兼职员工Rebecca的手作肥皂,客人可以顺便购买,多了份生活化的随意。
访问开始前,摄影师希望让Terry摆出姿势拍照。“噢,拍照是我其中一件我最讨厌的事。”可是他还是拿起英国作家William Blake的诗集,坐在书店内的沙发椅上,让摄影师捕捉其阅读的神态。“这是我最爱之一。”然后我们就慢慢说起了Imprint书店的缘起。
曾经,有本书是人皮做的⋯⋯
“书店是生活风格,不是一门生意。”Terry这样形容自己的书店。Imprint在2006年开始营业,曾经有两三年时间,他同时拥有两间书店,另一间则在愉景湾。可惜愉景湾的那间最后因无法承受租金而倒闭。愉景湾的那间他只是在机缘下接手营业,没想到之后又在梅窝开了另一间自己的书店。“书店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我喜欢书,也喜欢遇到爱书之人。开书店就一举两得。”
“这里最旧的书是来自18世纪的。之前还有一本是人皮做的。”“人皮?”我反问,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是一个犯人的判决书。”不少珍贵的古籍,都是Terry从英国拍卖回来的。除了有古籍,他也会从出版社那边购入新书,其中一个书架上就有显眼的小说《格雷的五十道阴影》,其他书则从本地收购。每一本书他都会用电脑记录,购入出售都会清楚记下,方便帮客人找书。书店中的书,都埋下了挑书者的心思,因为除了市场考虑,挑书者不时都会任性地加入了自己的偏爱,特别是没有把书店当作生意去看待的Terry。有时化身一个挑书者,他说从不会带着前提偏见去选书。“是一本有趣的书我就会买。是靠我的口味去选,或者想他人会喜欢。但至少我一定会觉得有趣。”
原来 Imprint 是 Terry 创办的一本文学杂志⋯⋯
虽然门外并没有任何招牌,但我知道书店还是拥有它的名字,名叫Imprint,有刻上记号和使人铭记之意。我很好奇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以为大概就是店主想人铭记的一种心思。但竟是源于一本文学杂志,而Terry就是该文学杂志的创刊者。“取名只是为了注册公司之用,你需要有一个公司的名字去营运一个生意。”Terry从柜子里面取出三本色彩夺目的小刊物让我们看,它们的书页已经变黄,里面有诗有短篇小说,封面所印的Imprint一字却没有褪色。
“这是有关诗与小说的杂志。有很多有名的作者都为这本杂志写稿。可惜一年后因没法维持收入而停刊了。”Imprint在1980年出版,转眼30多年。曾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希腊诗人Odysseus Elytis也曾为Imprint写稿。我反复摸着三本小刊物,感受着那时他对文学的热情,也很喜欢它们纸张的质感,感觉很精致,封面是那种厚厚带点粗糙的卡片纸。“英文这叫Tactile(有触觉的)。”Terry笑说,“可惜只剩下这最后几本,不能给你。”
对于书,他能看到你看不到的⋯⋯
他更感慨很多逝去的事物,包括人和环境的变迁,怀念着以前拥有更广阔视野的人们,不只是关心金融经济。“我的确也注意到外国人数目的减少,渐渐的减少。”
“有些客人会来买书送人作生日礼物,选择跟朋友出生年份同一年出版的书。”书店因出售西方古籍,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趣事,Terry就讲了其中一些。他指给我们看一套放在书架上面的《路易斯.史蒂文森全集》(“Collection of Louis Stevenson”),全球只限量2000本。古籍的价值也取决于其收藏者,限量版当然也会增加收藏价值。
“1891出版的这套《莎士比亚全集》来自有名的图书馆。书本都有自己的历史。”书本有自己的历史,有些其实也会记载家族历史,像19世纪的《圣经》,里面会预留了一些空白格,让家族记下家庭成员,像族谱一样。那时候很多人更会为自己的书本度身订造独一无二的封面,例如皮革设计、颜色选择。“书本是非常个人的东西。”西方古籍造工精美,Terry这样猜测中西方古籍的差异,“可能中国人较重视文字,西方人重视书本?”
“看,像这样,聚焦看着中间点,把书前后移动一下。”他什么类型的书都看的习惯,从这段小插曲就略知一二。最近Terry选了一些书放在一个小书架上,上面贴着“炎夏精选读物(summer selection)”,这本书是其中之一。他把书交给我,内页是一片彩色斑斓。他之后教我把书放在眼前前后移动,就能看到书中的图画立体地浮现在眼前。“还是看不到?”书中的多彩多姿,Terry自小就已经能窥见。
“我是一个天生的爱书人。喜欢阅读应该也是自然而来的,就像有人会天生喜欢音乐。”他的最爱,是历险故事。史蒂文森的《金银岛》(“Treasury Island”)是他儿时接触的第一批图书之一。“如果你变成那个男孩,你就可以到那个岛去寻宝。你就是他。由作者带着你去进入他的世界。”
Terry提到好小说的其中一个准则,是像电影一样拥有悬置不信(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魔力,使人知道即使不是真实,仍能够投入故事中。他近来推荐的是Alice Greenway的小说 “White Ghost Girls”,也购入了数本,好让客人认识这本好书。“这完全令我可以想像60年代的香港。一本好书应该可以使读者脑海产生一些影像。”他也觉得书本来应该是消闲的。“我从没有为着目的和取得资料去看书。”不过他后来笑着补充,“也没有这么夸张。但即使有资料在其中,也不应该是阅读的最初目的。”
书店应该能横跨历史⋯⋯
人们来书店,常常不会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书。能够让人随意浏览(browsing)是书店很重要的特点。网上平台很难做到这点。
“难过(sadness)。”我问他现在逛香港的书店会否有特别感觉,他立刻就给了一个毫不转弯抹角的答案。“在书店已经找不到有趣的东西。我已经几乎不逛香港的书店。在我的定义里,那些都不是书店。它们只卖销量最好的书(best sellers)。”不久以前,一位男客人进来,打算把几本书放下给Terry。听到这里,在旁边的他搭话,“这里是一个真正的图书馆。你从别的地方都未必能找到这些书。”跟Terry一样,他也对香港的书店感到失望,“其他书店都只卖热卖图书。”
“书店应该能横跨历史(goes back in history)。”他瞄了瞄我手上捧着的《卡夫卡传记》。“现在书店只会出售近数十年的著作,但书店不应该是这样。你会找得到卡夫卡的作品吗?如果你找到,已经很幸运。”他说不少历史系的学生,都会到访他的书店。我在逛的时候也在想,从旅游类的古籍,我们可以看到怎样的世界呢?他觉得对很多书店而言,书已经不是最重要,但他深明书店也要营利。“像我上了年纪的人,也许可以开一间不只为营利的书店。但年轻人要以此作为事业,其实不太可能。也许就要结合咖啡厅。”他感叹,可惜政府又不会给书店特别的租金津贴。
而他理想中的书店至少应具备不同书种,像历史、旅游类。看到书架上贴有不同的类别标签,就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下的心思,像笑话、诗集、自然历史都一应俱全,更有一个放儿童读物的角落,都看到那边的古书脊上,有精致的绘画。“人们来书店,常常不会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书。能够让人随意浏览(browsing)是书店很重要的特点。网上平台很难做到这点。”
“我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身为一个爱书人,我很好奇他为什么没有像某些书店举办读书会等文化活动。“我较喜欢一对一的交流。”他相信人的缘分,在书店等待有缘的爱书人到来。“我从来不会在网上宣传和登广告,也没有为书店开设任何网站。你要买书就要自己亲身过来。而我相信来书店的都是我想认识的、有趣的人。在这里,不难遇到跟自己相似的人。”其实他选择居住在梅窝,在这里开店,都带着一种远离繁嚣的盼望。“朋友会问为何不开到中环。那边可能会有很多客人。但那正正跟我想做的相反。”
Terry说刚刚提到的那位男客人是书店的常客,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前来。他带来数本给Terry的书,离开前也没有收到分毫就离开。Terry后来跟另一位来购买影碟的客人闲聊着电影。“那部电影好看吗?噢,你选这部,这部不错啊。”书店,从来是连结人与人的地方,Terry也是这样相信着,“从大学退休之后,书店是我跟人们连结的仅有途径。书店的确为人们营造了一个小社区,而人们也需要它,可惜很多业主并没有这种同理心。”现在人们靠互联网连系社群,但以前书是主要的连结,“以前的人没有互联网,书其实是人们沟通的重要渠道。”
是时候离开香港,回到自己的文化?
它已经完成(It is finished)。它们只是过去时空的一部分(part of the time)。当我们前进,它们就已经过去。当我们前进,有很多事并不会跟着我们一起前进的。这叫演化,它们会是其中一部分历史。
“它已经是我人生的一大部分。我喜欢去英国参加书籍拍卖,从那里的书店添置新书。”书店除了对身为店主的Terry来说是人生的组成元素,对居民来说何尝不是生活的部分呢?相信对那位先生和这小地方的居民来说,未来书店的结束又会是一种失落感,就像那时结束在愉景湾的书店一样,不过一切尽是未知。
“也许是时候回到自己的文化。”他说的是回到欧洲,那才是真正的归宿,因为有自己的文化根源。“我希望在法国的小乡镇开英文书店。那边有个地区有很多英语系族群,却没有英文书店。”他稍停顿,“不过离开其实很多原因,像香港的天气就叫我吃不消。南大屿山又开始因发展而变得吵杂。”他更感慨很多逝去的事物,包括人和环境的变迁,怀念着以前拥有更广阔视野的人们,不只是关心金融经济。“我的确也注意到外国人数目的减少,渐渐的减少。”
“你要接手吗?这里租金不算贵,不过同时收入也不高。”他不是没有想过把店转让给其他人经营,可是书店的灵魂大概会随着主人一同离去。“那已不会是同一间书店。他不会像我一样去英国拍卖购书,会有他自己另一种风格。他可能会在网上宣传,使书店变得广为人知。但那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想起前年,他在另一访问中说到,计划把店搬到更渺无人烟之地。可是数年过去,这小店仍安在。可是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对Terry说,如果书店真的结束,那会是件难过的事,特别是对于书店常客。“不。这没事。客人他们都会生存下来的。”就像谈到现已停刊的Imprint杂志时,我希望他可以再次重新发行,他这样告诉我,“它已经完成(It is finished)。它们只是过去时空的一部分(part of the time)。当我们前进,它们就已经过去。像我曾是电影评论人,但当我们前进,有很多事并不会跟着我们一起前进的。这叫演化,哈哈,这会是其中一部分历史。这没有什么好伤感的。”他的语气中不带半点伤感,像舍得,其实是人生的一个必经阶段。
“噢,今天的天气真的太热了。”坐在沙发上的外国婆婆转头对我说。“是的。”离开的时候,猛烈的太阳已经挂在蓝天中央,书店也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店员Jessica跟客人都一一回来了,填满了书桌附近的空间。我跟大家说了再见,匆忙地赶上下一班开往繁嚣的渡轮,在海浪翻滚中回味一个被跨越时代的书簇拥的一个美好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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