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刚刚高票当选立法会议员的朱凯廸,在自己的选区新界西屯门谢票。他一如既往地身穿浅蓝色恤衫、卡其色长裤,脚踏黑布鞋,以招牌式的露齿笑容与支持者合照。
不同的是,除了支持者外,这天还有6名便衣警员,贴身保护朱凯廸。他们紧盯着四周动静,确保朱凯廸的安全。而谢票完结后,朱凯廸也随即收起笑容,登上警方安排的七人车,返回警方为他安排的“安全屋”。
这次死亡威胁在9月8日浮上水面。朱凯廸当日报警求助,指自己受到“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此前,他就曾透露收到电话恐吓,对方声言︰“如果你再搞横洲这件事,9月4日(立法会选举日)之后就会有人郁你(动粗)”。
外界普遍认为朱凯廸受威胁,源于他在参选期间,多次声言当选后要打倒新界“官商乡黑勾结”现象,影响持份者的既得利益而遭报复。不过端传媒记者调查后发现,风波背后,可能还牵动跨越中港、利益庞大的新发展蓝图。
政府向乡事及商家低头,黑势力介入恐吓反对者
朱凯廸多年来一直跟进元朗横洲发展项目,2016年曾两度遭受暴力恐吓,第一次是年初有人明言若他就项目参与抗议行动,就会对他不利﹔第二次是5月他参选立法会期间,收到元朗一名村长电话,恐吓他若再介入项目,便会对他施袭,事件才真正受到公众关注。
元朗位于香港新界的西北部,毗邻深圳,与深圳前海发展区隔海湾相望。2012年,香港房屋署计划在横洲一幅约34公顷棕地上兴建17000个公营房屋单位。所谓棕地,泛指新界部分已遭破坏的农地或乡郊土地。这些土地大都改成其他用途,例如露天贮物场、货柜场、仓库、乡郊工业、回收场及停车场等。
这些棕地看似荒芜,但实际蕴藏著巨大的经济利益。据香港民间智库本土研究社研究,现时香港有1192公顷棕地,当中600公顷位于元朗洪水桥、屏山大棠及锦田,占全港超过一半。以市值平均每呎1000港元计算,单是位于元朗的棕地,价值高达645亿港元。
政府为了让横洲发展计划顺利落实,多番咨询屏山乡事委员会,但乡事派以当地交通难以负荷为由反对计划。然而,传媒随即发现,屏山乡事委员会主席曾树和,原来在这块棕地上经营着一个面积约17公顷的停车场﹔而发展商新世界亦申请在该块棕地毗邻一幅约1.24公顷的绿化地改划成住宅,拟兴建3幢39层高住宅,现时仍在审批。
直到2014年6月,房屋署宣布修订计划,将这项公屋发展计划的选址,改到横洲南面一幅绿化地带和斜坡,面积大减至5.6公顷,仅可建4000个单位。
选址由棕地改到绿化地,影响了永宁村、杨屋新村及凤池村,约200名非原居民面临拆迁。
年约40岁的陈志成,是永宁村村民,四代都住在这里。如今家园突然被清拆,他感到十分愕然及无奈。
“政府从来都无问过我们,我们认为要重启咨询。”陈志成站在家门前,接受端传媒访问时说,附近的村屋挂上“誓保家园不迁不拆”的白色手写横额。
陈志成表示非常担心被逼迁。他说曾看过报导,指发展商在新界东北收地时,强行铲走居民所住的铁皮屋,“一下子整间屋被铲走,怎会不担心”。他又曾听说收地时,会有人扔气油弹逼村民离开,于是打算在门外安装录影镜头,以察安全。
“每天想着第二天要怎样安排,多了很多烦恼。”陈志成忧心忡忡地说。
协助村民的朱凯廸,一直要求政府公布横洲发展计划的报告,政府则回应指会分阶段公布,但却未有时间表。
朱凯廸质疑,政府转移横洲兴建公屋的选址,是向乡事派和商家低头;而乡事派和商家为了保住在当地的利益,更涉嫌动用新界黑势力。这种黑箱操作,他概括为“官商乡黑勾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乡事︰棕地与丁屋发展
竞选期间,朱凯廸多次揭露原本远离公众视线的“官商乡黑勾结”现象,而随著他受到“死亡威胁”的消息曝光,香港舆论的矛头指向盘踞在新界多年的乡事派。
元朗十八乡乡事委员会主席梁福元,9月9日在他位于元朗大棠山道的办公室接受端传媒访问。他直言︰“他(朱凯廸)做过什么他自己知,或者是踩到别人的利益,或者是替人强出头。合理的事,各方面大家坐下谈,就没有这件事;强行去搞得一塌糊涂,搞乱了那里的秩序,也不知他在整个新界得罪了多少人。”
梁福元与在横洲棕地经营停车场的曾树和,两人都是乡事派头面人物,同属一个利益集团。
梁福元认同,棕地为乡事派带来巨额利益,估计金额数以百亿元计。“这些是比较大型、牵涉到几百亿的产业,有利益关系存在,自然就有冲突。那些老板为免麻烦,把土地交给一直有做地区保护、有人物脉络的人,负责打理及经营。”
所谓有做地区保护的人,梁福元承认是黑社会,但他并不认为黑势力的介入有问题,反而多次强调︰“农地荒废后成为棕地,可用来做货仓,成为物流后勤基地,支援国家。”
除了棕地发展,乡事派在新界另一条“财路”,是更广为公众认识的丁屋发展。
1972年,当时殖民地政府实施“新界小型屋宇政策”—— 新界男性原居民,满18岁即可拥有“丁权”,在私人土地上免补地价,兴建一栋三层、每层700平方呎的丁屋。根据乡议局资料,1972年至2015年6月,地政总署批出的丁屋数目为40456间。
这个在原居民眼中“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衍生出违法的“套丁”行为。“发展商或市民有地但没有丁(权),男丁有丁权但没地没钱,双方就合作。男丁借出丁权,收回一些手续费,发展商或市民就出地及建筑费,就是这样。”梁福元轻描淡写地介绍。
然而,由于建屋的丁地必须由男丁持有,这些男丁向政府申请建屋时,往往要作出虚假声明,指称自己拥有该幅土地。2015年12月,就有参与套丁的原居民因而被判囚。案情指,11名沙田原居民套丁时,串谋与1名发展商诈骗地政总署,谎称计划建屋的丁地属原居民所有。12人皆全部串谋诈骗罪成,分别被判囚2年半至3年。
在这个“犯罪过程”中,黑社会再次涉入其中。梁福元并不讳言,部分出售丁权的男丁不合作,有人或会找黑社会从中处理:“我跟你说,有时政府、警察都做不到,就交给这些(黑帮)处理。有些事报警,警察也管不到的,但那些黑社会大佬,你不履行承诺,你就要小心点。”
商家:对新界土地虎视眈眈
新界土地潜藏巨大利益,一直获得香港大小商家的垂青。
专营村屋买卖的营业董事甄子文,9月10日在其位于锦田市中心的地产代理公司内向端传媒透露,2011年起香港楼价疯狂上升,违法套丁变得更为猖狂。他在2010年4月促成一宗元朗村屋交易,当时一幢三层、合共2100呎的村屋,以360万港元成交,如今已飙升至920万港元。
买卖丁权、丁地,以至中间人牵线,各持份者大赚特赚,在新界被视为“传统权益”。甄子文指出,2015年的套丁案,却吓退了部分有意套丁的原居民,令不少人转为投资新界土地,“买农地、仓地、棕地、V-Zone地(编按︰可建丁屋的乡村式发展用地),什么地好,最重要是平(便宜),地一定升值,不会跌,因为地是买一幅少一幅。”
这些小型投资者,以往买入新界土地后,会出租土地给人经营货仓或停车场等,从中赚取租金。但甄子文说,近年越来越多地主宁愿闲置土地︰“你留意一下,现时少了很多货仓及㓥车场,因为那些地本身的规划用途是V-Zone,很多地主宁愿等大地产商或政府收购,一收就随即起楼。”
在囤地方面,大地产商比小投资者做得更快更准。早于90年代,各大地产商已进驻元朗收购土地,等候时机向政府提出更改土地用途,兴建私人屋苑甚至豪宅。“他们收回来的全部也是农地,但不是用来起丁屋,他们‘丁也废事套’(懒得套丁),全部起低密度豪宅,这就是官商勾结,就是这样简单。”甄子文说。
简朴乡村摇身变为富贵豪宅,在甄子文看来,一切也是利字当头,“你问乡事是不是很喜欢城市发展,这要看利益。乡事也是人,你是人、我也是人,每个人也有一个价。(上水乡事委员会主席)侯志强说的对,赔得够,祖宗祠堂也卖给你,这真是事实。”
不过,在收地过程中,经常也会遇到阻挠。甄子文直言这其中涉及黑社会活动︰“江湖中人有头有面,乡绅或村民会给他两分面子,别的人就没有,这都是‘俾面派对’。他们是烂仔渗入村,收地、起村屋就犹如打工一样,靠人多、恶,谈妥后要分一点利益给他们,难道免费帮你谈吗?”
黑势力:新界土地产业的军队
在专门研究香港土地运用的本土研究社成员陈剑青看来,黑社会的参与是引发香港乡村暴力的元凶。
陈剑青忆述,早年曾带一名记者到新界上水一条乡村,拍摄违规使用土地的情况,却遇上这样的暴力场面:“远处有一个人拿着棍向他冲过去,我们很害怕,就好像《尸杀列车》剧情一样。他冲过来,我们立即逃跑,一直跑出村。这是我遇过相对上最直接的暴力。”
2009年起,陈剑青已参与反对新界东北发展的抗争行动。他指出,很多时候地主愿意把土地卖给发展商,但租用土地的村民却不愿离开,这时黑势力便会上场——有村民试过早上起来,门口被人锁上不能外出;有人深夜在村屋内开派对,对村民造成滋扰;有恶形恶相的外来人,在村路上紧盯着村民出入。
“反正就是日而继夜,无所不用其极地令村民迁走。”陈剑青说。
除了滋扰,陈剑青指地主还会采用较“文明”的策略:“就是控告你,地主告你的方式是,例如他想要收地,就5年不收你租金,然后突然就说你是租霸,一下子要缴回5年租金。普通的农户或村民是交不了的,那就被告上法庭,然后便出执达令逼你搬走。”
陈剑青形容,发展商在收地过程中,通常“两条腿”交替行事,“一条腿是村长,村长成为了地产商的顾问,他会好声好气和村民谈怎样卖地,但若然你不肯卖,那不好意思了,就要交给第二条腿处理,那就是黑势力,你将事件曝光后,又会回去原先那条线,不停转来转去。”
陈剑青预视,元朗乡郊发展的未来也会类似新界东北,因为元朗乡郊同样蕴藏大量为开发的土地。
“他们(发展商)会找一些中介,例如新界的区议员或是一些有势力的乡事地区人士去协助收地。黑势力成为了这个产业的军队,他们负责做所有dirty work(肮脏工作),例如恐吓和赶走村民。”
元朗黑帮叔父和叔指,元朗乡绅多年来一直与黑帮打交道,借助江湖势力巩固地位,而黑帮亦透过与乡事的关系,协助各地产商收地建屋,巩固社团势力。他指出,黑帮14K一直在元朗称霸,“80、90年代,做了十八乡乡事委员会主席三十多年的戴权,有‘元朗教父’之称,当时他起用外号四眼细的14K话事人,在竞选乡委会主席期间,统筹拉票工作。”
“四眼细当时在元朗市中心、锦田、天水围、流浮山活跃,村长为免得罪四眼细,都会投票给戴权。”和叔指四眼细亦因与戴权的关系,成功靠拢各地产商,协助地产商收地而大赚特赚。后来戴权更因涉及贿选,及与选举期间发生暴力事件有关遭廉署拘捕问话后,戴权才转趋低调,而四眼细亦因涉及辛串暴力事件而逃至深圳,14K的势力旋即由另一黑帮胜和取代。
和叔指胜和的头面人物是外号囝囝的元朗唐人新村原居民,早年移民英国后,在英国及荷兰发迹,十多年前带着大量现金回港。“囝囝主要靠恶,用超低价收地,然后同元朗一班律师楼师爷合作,以高价卖地给地产发展商赚大钱。”和叔指囝囝一向低调,直至2012年被揭发是“江湖饭局”的牵头者,拉拢乡绅支持当时的特首候选人梁振英,才一举成名。”
陈剑青认为,政府一直未有积极遏止这种商家、乡事与黑势力的勾结,甚至间接参与其中,与拥有土地的乡事派协调,全因“发展”二字。这种模式在配合深圳前海发展策略的洪水桥发展区,也可见一斑。
陈剑青指出,政府近年锐意在新界进行“造城”计划,制造城市功能去配合边境发展,达致中港经济融合。为了配合整体布局发展,政府扫除一切障碍,“政府当然觉得朱凯廸好麻烦,视之为‘吸纳不了的激进派’,意即无论如何也收买不到的,这是政府最害怕的。”
官方:配合中港布局的新界规划
每当政府要对新界地区作出规划时,都会事先向乡事及区议员索取意见。政府的蓝图,也是第一时间落到他们手中。
候任立法会议员梁志祥,自1995年起在元朗区出任区议员。9月10日,他在天水围公共屋邨内的议员办事处接受端传媒访问,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面中国国旗,旁边还有一面香港特区区旗。
梁志祥指出,现时元朗的发展重点,是洪水桥、元朗南及八乡南三个新发展区,总面积合共约816公顷,相等于42个维多利亚公园,并会增加122400个住宅单位。
近日,他更早得先机,了解到洪水桥发展区的最新进展。“洪水桥(发展区)于9月8日,第三次公众咨询前,初步来了一个方案,未正式出街的,未去区议会之前,找了一些相关的区议员去给意见。”
对于现时元朗的发展,梁志祥表示十分支持,他指出︰“如果洪水桥发展计划,能令香港成为(深圳)前海发展区的桥头堡,对香港来说是有利的。”他补充道︰“如今新界地区的发展,跟深圳的关系很密切,我看这个发展,中央政府也是会支持的。”
元朗成为中港融合整体发展蓝图中的重点,朱凯廸所属的土地正义联盟,却曾多次就元朗新发展区的规划作出抗议。
2015年11月,当时是土地正义联盟成员的朱凯廸与土地正对联盟成员到城市规划委员会抗议,要求停止发展锦上路,保护乡郊;2015年6月,土地正义联盟与其他团体在立法会外,抗议洪水桥新规划失当,指新发展区未有顾及基层就业需要,又漠视社会对农业用地的需求。
梁志祥担心,主张“终结官商乡黑勾结”的朱凯廸,在进入立法会以后,会继续事事反对。“未来发展重点移了在新界区,所以如果新界每个发展都被反对,特区政府就麻烦了。”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陈志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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