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被隐没的传奇诗集:林蔚昀讲《黑色的歌》

为什么辛波丝卡的作品总是成熟中有天真,世故中有童趣?所谓“成长”,并非放弃孩童或青少年时期的特质,而是将之与大人时期的特质结合⋯⋯
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
欧洲 风物

【编者按】有说辛波丝卡是当下最“流行”的西方诗人,这位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被称为“俱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而我们也大多熟知那个成熟世故、而又幽默睿智的她。然而辛波丝卡的第一本诗集《黑色的歌》,却一直仿佛文学界的传说,直到她过世后才得以出版。诗集里,有著日后大诗人的最初少女面目⋯⋯

本月,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黑色的歌》中译本,译者林蔚昀,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少女辛波丝卡已经与众不同的面目,还因为译者挑选了辛波丝卡中晚期诗作与最初诗作一一对照,而能够将诗人的前后生命轨迹串联起来,凡此种种,在《黑色的歌》的译序中,林蔚昀都有优美而切实的阐述。

翻译《黑色的歌》,是诚惶诚恐的。

惶恐,因为《黑色的歌》(Czarna Piosenka)是一本传奇性的诗集。它收录了辛波丝卡从1944到1948年的诗作,本来应该成为她的第一本诗集,但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有可能是因为内容敏感、无法通过社会主义时期的政治审查,或是遭到出版社拒绝,或是辛波丝卡自己决定不要出版)没有发表,直到辛波丝卡过世后才得以和读者见面。

创作者的作品重新出土,总是会引起好奇、期待、讨论和争议。有人会质疑这样做是否违背作者意愿,有人担心看到不成熟的少作,会让自己想像中的作者形象破灭,也有人乐见创作者不同时期的风格,借此了解他们创作、成长的过程。

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
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

虽然辛波丝卡生前一直不太愿意回顾少作,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发表过这些早期作品。在1964年出版的《辛波丝卡诗选》中,就有收录五首“未结集作品”中的诗作(这五首都收录在《黑色的歌》之中)。据辛波丝卡生前秘书、现任辛波丝卡基金会执行长米豪‧鲁辛涅克(Michał Rusinek)的说法,辛波丝卡对自己过世后,作品和遗产如何处理都规画得很详细,也有经过审慎考虑。因此,既然辛波丝卡把《黑色的歌》的打字稿(注1)留给了她的遗嘱执行人,这表示辛波丝卡默许了它的出版 ── 虽然辛波丝卡对这本诗集的样貌、书名、排版已无任何影响力(注2)

双面辛波丝卡

《黑色的歌》会不会挑战、颠覆读者眼中的辛波丝卡,让原本的形象破灭?我想,挑战和颠覆是一定的。《黑色的歌》收录的多数诗作都青涩(但有些诗作则惊人地成熟!)如果隐去作者姓名,搞不好读者会以为这是两个不同作者的作品 ── 就像辛波丝卡在〈青少女〉中所说的:“我们真的差很多,/想的和说的,完全是不同的事。/她知道得很少 ── /但固执己见。/我知道的比她多 ── /却充满犹疑。

《黑色的歌》和辛波丝卡中晚期的诗作真的这么不同吗?有没有一些主题是延续的,但是后来以变奏的形式出现?年轻的辛波丝卡和中老年的辛波丝卡可以对话吗?在读完《黑色的歌》和辛波丝卡的中晚期诗作后(从1957年的《呼唤雪人》到2012年的《够了》,共十一本诗集),我的结论是:两者是有对话性的。《黑色的歌》中的〈高山〉,在《呼唤雪人》中变成了〈未曾发生的喜马拉雅之旅〉,但是重点已从登高的感动转化为对人性的思考。在战后不久发表的〈运送犹太人〉,后来化为《呼唤雪人》中的〈尚且〉,虽然后者没有直接指涉犹太人大屠杀,但是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找到线索。而且因为〈尚且〉脱离了原本的背景,我们也可以用它来理解所有类似、并且不断重复发生的暴行。

黑色的歌(Czarna Piosenka)

出版时间:2016年9月

出版社:联合文学

作者:Wislawa Szymborska

译者:林蔚昀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互文性不是那么明显,但也同样有趣。比如,辛波丝卡对战争、受害者、死亡、人类处境、世界的关注,在她早期作品中就可以看到。她的幽默感、深入浅出、掌握事物矛盾的天赋也很早就显露出来。她早期写爱情比较直接、天真,后期则多了犹疑、冷眼和世故。她早期喜欢在诗中大量运用叙事以及散文化的风格(所以有时候结构太散乱,文字也不精炼),这在她中期的某些散文诗中还可以看到痕迹,而在晚期,这些叙事性已完全融入诗中,散文的部分只剩下文字较为口语化这个特色。

当然,有些年轻时期的特色在中晚期并没有保留下来,毕竟成长并不只是延续,也包括舍弃。辛波丝卡年轻时爱写组诗,这在她中期的作品中很少出现,晚期则完全没有。她年轻时喜欢用艰涩、不易懂、少见的字眼,这在中晚期几乎看不到 ── 或者说,辛波丝卡慢慢意识到,语言的实验与创意有很多种,不一定要用大家看不懂的方式来写。因此,她中晚期的诗依然充满令人眼睛一亮的语言巧思(双关、颠覆陈腔滥调的话语、自创新词),但逻辑清楚、令人可以理解,像是透明的琥珀,可以看透,却让人怎么都看不厌。

她的幽默感、深入浅出、掌握事物矛盾的天赋也很早就显露出来。她早期写爱情比较直接、天真,后期则多了犹疑、冷眼和世故。

综合以上,《黑色的歌》是一本有趣的诗集。它让我们看到一个年轻诗人的肖像、一个年轻女性记录时代、和时代对话的企图。对欲了解辛波丝卡的人来说,《黑色的歌》是非常珍贵的素材,他们可以从中找到许多辛波丝卡后来创作的原型,也可以看到她的创作是如何随时间成熟、改变。如果《呼唤雪人》开启了辛波丝卡诗歌创作的成熟期,那么《黑色的歌》就是童年和青春期。了解了这个时期,才有可能了解完整的辛波丝卡。不管这个时期的作品有多么不成熟、不完美,它们都有其美丽、动人、诚恳之处。这些不成熟、不完美正好符合诗人当时的心境、年纪与经历,而且正是因为有这些不成熟、青涩、冗赘、一头热,才会有后来的成熟、老道、精炼和沉淀。

我不会将辛波丝卡的改变称为“去芜存菁”(实际上,辛波丝卡没有把“芜”去除,而是不断尝试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处理它),而会把它称为蜕变和成长。我所认知的成长并非放弃孩童或青少年时期的特质,而是把它们和大人时期的特质作结合。从这个角度看,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辛波丝卡的作品总是在成熟中有天真,在世故中有童趣。

青少女与老太太的对话

要怎么让读者看到《黑色的歌》的特质?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看到这些诗作对辛波丝卡整体创作的宝贵之处,而不只是从诗本身的优劣来判断?在与联合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李进文讨论后,我们一致决定:要以对照的方式来呈现这本诗集。也就是说:在每一首早期的诗作旁边,要找一首或数首中晚期的诗作来对照。除此之外,进文也建议在每一组对照旁,附上我写的对照笔记。

这样的出版方式是不寻常、创新、有趣的,但也有其风险。有些读者可能会质疑这样做会破坏原作结构,有些读者可能会觉得对照笔记多此一举,会干扰读者的阅读和解读。这些质疑都是有道理的,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对照可以让读者更清楚看到辛波丝卡风格的转变,而对照笔记则可以补充波兰社会、文化、历史脉络,还有波兰语的特色。如果运用得宜,反而可以让读者更深入了解辛波丝卡的作品。

在这种情况下,翻译及评论的距离拿捏就很重要。由于辛波丝卡为人低调,不喜欢读者把她的作品和生平事迹连在一起,所以在这些对照笔记中,我没有把重点放在辛波丝卡的传记上。但是另一方面,我不认为作者生平和创作是可以完全切割的,所以如果有些她的生平事迹会对理解诗作有帮助,我会适度提供。我并没有太专注于语言的比较,毕竟波兰语法的细节还是在比较专业的场合谈论比较好。但同样地,如果对理解诗作有帮助,我会稍作分析。

对照可以让读者更清楚看到辛波丝卡风格的转变,而对照笔记则可以补充波兰社会、文化、历史脉络,还有波兰语的特色。如果运用得宜,反而可以让读者更深入了解辛波丝卡的作品。

关于翻译本身,我不讨论怎么样翻比较好或不好,而是列出翻译的难处与挣扎,以及我作出的选择和取舍(老实说,翻译就是一连串的选择和取舍,英译译者可能会为了押韵舍弃原本的字义,而我则为了字义舍弃押韵)。我大量补充相关的背景知识,因为这些是波兰读者可能会知道、而中文读者不知道的。当然,我们不可能、也不需要像波兰读者一样去理解辛波丝卡,但是有时候多了解一些背景,就像是喝一杯可以提味的佐餐酒,让食物本身尝起来更有层次。

不过,不管再怎么努力让读者接近原作,翻译一定会失真、一定必须背叛,这是它无法避免的宿命。我在翻译《黑色的歌》遇到一个很大的困扰是:要如何面对辛波丝卡早期的青涩风格?是要保持那语言的青涩、模糊、缺乏逻辑、拙劣、创新、实验性,还是要改成读者比较熟悉、看得懂、可以欣赏的语言?修饰可以让阅读的过程比较容易,但是这样会不会改变原作本质,削弱和中晚期诗作对照的张力?虽然那语言很青涩,但同时也质朴可爱啊?即使是造作、故作高尚、强说愁,也是造作得那么天真、可爱。这些特质不值得保留吗?读者的语言习惯、阅读习惯不能被挑战吗?

如果今天这本书不是译作,我对语言的精确性会比较宽容,因为那时候读者不只是用文字在阅读作者,也是用他和作者共享的对语言的知识、对社会文化背景的知识在读、在猜。翻译作品天生就缺乏这种“猜”的条件,文字是它唯一的沟通工具,所以必须追求精准、易读。于是,我必须牺牲一些比较原创、实验性的语言,比如在〈诸灵节〉中,辛波丝卡写道:“我会让冷杉和紫菀做成的花圈/拥抱丑陋的坟墓。”这边的“花圈”原本应该是winieta,指的是欧洲古书上拿来装饰页面的花卉插画(放在书名页或章节的开头或结尾)。但对中文读者来说可能有点冷僻,所以改成易于理解的花圈。

不过,我并没有把每个有棱有角的地方都修平修整。比如辛波丝卡经常使用的双重否定句(如〈摘自一天的自传〉中的“在云朵之后的夜晚并非没有星星。”),我就倾向保留。虽然改成肯定句会比较通顺、比较“像中文”,意义也不会改变,但我觉得那和双重否定所要强调的事情有着细微的差异 ── 比起单纯的“有星星的夜晚”,“并非没有星星的夜晚”有一种“啊,原来不是没有耶,还好还有一点星星”的幸运/幸存感。

寻找不可能的字

说了这么多关于翻译的眉角,也许读者会觉得:“这么说来,这本诗集根本是无法翻译的嘛。翻译它有意义吗?”确实,我经常听到“这个可以翻吗?”的质疑,尤其是诗,只要我告诉别人我在翻译诗,就会有人问:“诗可以翻吗?”或直接断定:“诗是不能翻的。”

如果我们把翻译当成是制造复制人、每个细节都要百分之百一模一样,包括肉体和灵魂,那诗当然是不可以翻的。但是,如果我们把翻译当成是作者和译者共同生下的小孩(作者的基因占绝大多数),那翻译就是可能的。我们不必否认,翻译永远都会是不完全的东西,因为它不是原作(虽然以原文阅读原作,也是另一种翻译,读者永远无法完全了解作者)。但是,或许像村上春树所说,文字本来就是不完全的东西,能装载进去的东西也是不完全的思想和感情。这很符合现实的状态,多半时候,我们并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也无法完全抓住它们。

如果我们把翻译当成是制造复制人、每个细节都要百分之百一模一样,包括肉体和灵魂,那诗当然是不可以翻的。但是,如果我们把翻译当成是作者和译者共同生下的小孩(作者的基因占绝大多数),那翻译就是可能的。

在〈我在寻找字〉这首诗中,辛波丝卡写下了“找不到字来描写战争犯罪者恶行”的挫折和无力:“我们的话语是无力的,/它的声音突然 ── 变得贫瘠。/我努力地思索,/寻找那个字 ──/但是我找不到它。/我找不到。”有趣的是,这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说话、写作本身。当一个人意识到沟通的局限,他可以选择沉默、拒绝沟通、改变沟通的方式、或者继续寻找。辛波丝卡选择了继续寻找。

“我之前写诗,现在写诗,之后也会写诗。”辛波丝卡在1951年这么说。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我觉得我也可以继续翻译、寻找下去。

注1 这份打字稿是辛波丝卡的前夫、挚友、诗人亚当‧沃德克(Adam Włodek)在1970年送给辛波丝的礼物。他和辛波丝卡曾经一同准备这本诗集的出版,而在1970年的打字稿中,他也加上了他的一些附注(比如某首诗是否曾经发表、在什么地方第一次发表)。

注2 辛波丝卡很注重诗的选择、顺序、字体和书名,在可能的情况下都会亲自决定。

(注: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标题为〈我在寻找字──谈翻译辛波丝卡《黑色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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