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白色与黑色交织在一起,艾哈迈德有些眩晕。汗水一滴一滴从他的额头滚落,浸湿了他黑色西装下的白衬衫。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耳边回响着人们的哭声和惋惜声,艾哈迈德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在这个时候发表这样的讲话。但当转过头,看到父亲的灵柩孤单单地停在讲台上,他的眼神又变得决绝,眉头紧蹙,声音也因悲愤而颤抖起来。
“朋友们,我想告诉你们,我的父亲,伟大的导演阿巴斯的死因。”
原本骚动的人群一时间鸦雀无声。
“他是被一起草率的医疗事故害死的……”
阿巴斯逝世月余,但媒体舆论关于他死因的追问从未停歇。
“看了这么多的消息传闻,还是这个版本比较可信。”阿里雷扎推了推眼镜,指着电脑上的新闻说道。他是一家旅行社员工,阿巴斯的影迷。忽闻大师死讯,他十分震惊,因此也对阿巴斯的死因真相格外留意。
“今年3月,他被确诊患有胃肠癌,之后一共进行了四次手术。正是在贾姆医院(Zham Hospital)的第一次手术,间接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他们(阿巴斯的家人)原本托关系找了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米勒做手术,但没想到最后开刀的却是米勒医生的儿子!”阿里雷扎摇摇头,一脸无奈,“这场失败的手术把阿巴斯推向了死亡边缘。术后感染,再加上主刀医生隐瞒了病情的严重性,阿巴斯没有得到及时合理的治疗,不得不再次接受手术,他的身体状况也因此极度恶化……”
阿巴斯就诊的贾姆医院在德黑兰口碑很好,于1968年建立.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政府保留其私立性质,但要求医院直接受伊朗卫生部监管,纳入国民医疗保险体系,可说属于特殊的“半公半私”医院。
阿巴斯第一次手术失败后,主刀医生在接受采访时还明目张胆地推卸责任,甚至表示“并不知道他是名人。”
“怎么能不知道他是阿巴斯呢?医生做手术之前都不看病例吗?”阿里雷扎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我原以为,普通人遇到这种事也就罢了,没想到连阿巴斯这样有钱有势有影响力的社会名人,也会经历这些吗?这样荒唐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这样一位国宝级的艺术家身上!”
看病难 成效差 求医不如求真主
阿里雷扎如此关注阿巴斯的死因,除了粉丝心态,部分源于自己也遭遇过“不当治疗”。
四年前的一天傍晚,阿里雷扎和家人在外吃完晚餐回家。正当他专注地思考着明天的工作计划时,右腹一阵刺痛让他跌坐在地,意识也逐渐模糊。家人立刻打车将他送至德黑兰北城的一家医院看急诊。由于送至医院已是晚上9点多,医院里只有一名值班医生。看到阿里雷扎腹痛难忍的症状,医生并不着急询问他是否吃坏了什么东西,只是递给阿里雷扎一只温度计,让他的妻子帮他量体温。
“哦!真主保佑!我的胃都要痛炸了!他居然还要让我量体温?!”阿里雷扎尖叫道,“剩下的不用我多说你也能猜到了。医生只给我开了止痛片,让我回家吃药休息,还‘温馨地’给我开了一天的假条!”
事实证明,阿里雷扎并没有这位医生想象中的好运气,从这家医院出来后不久,他就晕倒在地。妻子决定带他去就近的一家诊费高昂,但医术靠谱的私立医院就医。经过验血、B超等常规检查程序后,医生确诊阿里雷扎得的是胃穿孔,并立即为他安排了手术。
伊朗公立医院普遍存在人手不足、诊断敷衍等问题。
每当想起这次差点要了他命的就医经历,阿里雷扎都唏嘘不已,“从那以后,无论家里谁生了病,我都直接带他们去私人诊所。公立医院就算可以报销又能怎样呢?那可是随时会要人命的地方。”
正如阿里雷扎所说,伊朗公立医院普遍存在人手不足、诊断敷衍等问题。对于普通病人来说,看看小病或许还没有太大问题,但当病情严重到需要开刀做手术时,病人们就很有可能面临“生死抉择”。
“小毛小病,打针吃药,这些都没什么问题。”阿里雷扎顿了一顿,“但你必须时刻记得向真主祷告,祈求自己千万别得什么大病。因为一旦要在伊朗做手术,你将随时面临重重考验!”
医术低 不靠谱 公立医院难获认可
“病者有其医”,这是1979年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建立时最高领袖霍梅尼的承诺,写入了宪法第29条。伊朗政府曾表示,超过90%的伊朗人都享有某种形式的医疗保险,现任总统鲁哈尼更宣称将在2018年以前实现全民医保。
但口号归口号,在国际社会多年制裁的影响下,伊朗医疗系统遭受重创,药品和医疗设备尤其短缺。伊朗只能勉强实现非处方药的自给自足,但新型抗癌药、化疗药品等高端专用药品极度依赖进口。医疗设备和仪器也同样如此,进口比例达到88%,主要来自德国、荷兰等欧盟国家。尽管美国与欧盟再三表示,经济制裁仅仅针对伊朗革命卫队,医药不属于制裁清单之列;但实际上,由于政府无法完成跨境金融结算,再加上里亚尔汇率一落千丈,严重影响了伊朗的药品和医疗设备进口。
这直接导致了伊朗公立医院硬件设备老旧、药品匮乏。虽然在公立医院就医可以享受政府提供的医保津贴,但在许多伊朗人心中,公立医院已经逐渐成为“医术低劣”和“不靠谱”的代名词。
制裁的另一冲击,体现在政府医疗预算的减少。由于石油收入锐减,伊朗政府预算长期陷入赤字,不得不下调医疗补贴。根据伊朗相关法律,社会医疗保险应承担不低于70%的医疗费用,可是由于政府医疗补贴的不足,一半以上费用仍需由患者自行支付。此外,政府的医疗预算主要体现在对国产常用药的价格补贴上,对于迫切需求专用药的重症患者而言,必须同时面对进口药品稀缺与医疗保险两个问题。
在制裁影响最严重的2012年,治疗癌症的化疗药品费用在一年内上涨了近4倍。目前伊朗医院的药品仍然短缺,一名癌症病人,单单一个疗程的化疗用药,就要花费约1,000美金,而全部的治疗费用则至少需要50,000美金左右,远远超出普通伊朗人所能够承受的范围。
为此,伊朗议会的医疗委员会会长侯赛因阿里·沙赫里亚提抨击政府“缩减医疗补贴,无异于谋杀伊朗国民的生命”。
“制裁这些年,仿佛回到了战争时期的配给体制。”53岁的贾里里是德黑兰北城卡姆兰尼耶区一家药店店主,曾是两伊战争老兵的他经历过物资极度紧缺的年代。贾里里的药店是卡姆兰尼耶区医院定点药店,可以通过医院直接从卫生部采买药品。
“先是心血管疾病用药,接着是糖尿病用药,慢慢的,所有的进口专用药品都变得紧俏起来,采购价格也是蹭蹭飞涨;后来,药品采买制变成了配给制,卫生部每月初直接向各药店配送药品,每个药店平均下来只能配到几盒专用药,转眼就售罄了;再后来,卫生部一纸政令,禁止药店继续售卖被列入‘国家储备药物清单’的药品,这些药也就彻底断了供。”贾里里边说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笔记,上面工整地誊录着卫生部禁售的储备药物清单,足足有120多种。“那些确有特殊需要的患者,必须经由医院向卫生部申请批文,才能拿到药。这对一般人而言可是难于登天,许多人只能从药品黑市想想办法,用高过市价两三倍的钱去求购了……”
流失优秀医生 公立医疗体系积重难返?
制裁固然导致了医疗体系出现严重问题,但导致伊朗公立医院口碑不佳的原因,还有人才流失问题。
这并不是意味著伊朗欠缺医学人才,恰恰相反,伊朗政府十分注重对医科人才的培养。根据2011年伊朗媒体Press TV提供的数据,伊朗全国共有51所医科大学,100万名医科学生,2万名医科教授,488家公立医院,120家私立医院及27万名医护人员,政府每年在医疗上的投入大约占GDP的6.7%。
巨大的投入让伊朗在医疗总体实力方面,优于其他中东国家,同时伊朗还是世界少数允许活体器官交易和移植的国家,靠著整形手术大国的招牌,以及在眼科、牙科等学科的优势,吸引到不少中东国家病人慕名求医。2012年全年,共有超过3万名外国病人前来伊朗就诊,病人主要来自阿塞拜疆、土库曼斯坦、伊拉克、土耳其、科威特、阿曼、印度和巴基斯坦。
不合理的薪酬激励机制,是造成伊朗公立医院人浮于事、服务态度不佳的根本原因。
毫不夸张地说,伊朗每个省都设有医科大学,每个医科大学下同时设有附属医院。医科生入学时免除全部学费,但有个附加条件--必须要在大学附属的医院义务工作直至毕业。多数学生在医院实习时,都体会到了公立医院低效、低薪又过于劳累的问题。
对于大多数工作在公立医院一线的基层医护人员而言,每月的工作时间能超过160个小时,工资却仅仅足够解决自身温饱;想要获得医学教授的职位,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则至少需要二、三十年的工作积累,以及在医疗理论与实践领域有所突破或发现。“在公立医院几个月辛勤工作所得的工资,还抵不上在私人诊做一台手术。”不合理的薪酬激励机制,是造成伊朗公立医院人浮于事、服务态度不佳的根本原因。
“医疗器械和药品短缺固然是伊朗医疗界目前面临的困难,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将来没有好医生愿意在公立医院就职,这才是最大的隐患。”设拉子医科大学教授穆罕默德说道。目前伊朗公立医院的人才流失率极高,医科生毕业后普遍不愿意去公立医院就职,而更倾向选择待遇更好、工作时间又灵活的私人医院。
大背景催生私人医疗产业 外国患者防被坑
机敏的商人瞄准了医疗领域这一潜在商机,私人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在伊朗各大城市争相开业。他们大多有自己的走私渠道,可以进口到最新的药品和相对先进的仪器;同时,他们高薪聘请杰出的医护人员,特别是留学回国的“海归”。
“许多人总以为,医科生既能免除学费、毕业后工作又有保障,可谓是最有前途的专业了。其实,我们面临的学业和竞争压力也远非常人可以想象。”郝麦特是今年设拉子医科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尽管毕业后的出路基本都有保证,但想要好的发展,还是需要各拼实力和人脉关系。成绩最好的同学往往出国深造,将来无论移民海外,还是学成归来自己开诊所,都是最好的选择;其次会选择进入私立医院或者大城市的公立医院工作;最惨的,就只能在社区医院坐班,勉强混口饭吃。”
幸运的是,郝麦特找到了在当地的一家私人医院任助理的工作。“这是第一年工作,我的月工资差不多是3000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6000元),即使做助理,挣的也比在公立医院多一些。当然了,在公立医院的职业发展上限或许更高,但是私人医院的环境更好,病人很安静、也很有礼貌,我很喜欢在这里工作。”
在德黑兰人口密集的社区附近,时常能看到一处其貌不扬的写字楼,入口挂满了诸如“侯赛因医生牙科诊所”、“伊尔汗医生儿科诊所”等招牌,各科俱全,俨然一家小型医院。
这似乎正弥补了公立医疗的不足,不过问题随之而来。
私人诊所服务周到、医术高明,但药品、器材、医护全由个人出资,自负盈亏,在定价上享有很大的自主权,也因此存在收费不规范的弊端。尤其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外国人,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各类私人诊所骗了钱。
中国留学生陈金,在伊朗私人诊所就医的经历让他叫苦不迭。一天中午,陈金突然肚子疼。开始他并没有当回事,但到了第二天疼痛加倍时,他决定去医院就诊。
与本地人相比,中国人普遍没有购买当地商业医疗保险的意识,而伊朗的社会医疗保险又不涵盖外国人,因此陈金直接选择了私立医院。
“看个病的钱我还是有的,我早就听伊朗朋友说过这边的医生不靠谱,我可不想把性命交到一个庸医手里。”谈起那次惨痛的就医经历,陈金仍觉得愤愤不平。
很快,私人诊所的医生诊断他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动手术。陈金想了想,一个阑尾炎手术,在国内也不过2000人民币,就算在伊朗的私人诊所,想必也不会贵到哪里去。因此他选择了诊所内留德归来的阿米尔博士为自己做微创治疗。手术非常顺利,微创伤口也极小,利于术后恢复。就在陈金与朋友庆祝这次的手术成功时,主刀医生的助手递来了收费单。
“手术费、外加上一次性耗材费、手术室使用费、助理人工费等,一共是2000美金。”
陈金吓得目瞪口呆。一次阑尾炎微创手术竟要收费2000美金?陈金暗叫不好,立刻打电话给伊朗朋友咨询。伊朗朋友说,“我姑姑去年在私立诊所做过阑尾炎手术,也是微创,只花了2000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不到4000元)。”
陈金抓起账单就去找阿米尔理论,却只得到一句冰冷的回复:“全部都是按照医院统一标准收的费。”陈金只得咬牙付了款。随后,他在伊朗朋友的陪同下前往卫生部投诉,但却被告知,他不是唯一被坑钱的外国人。
“外国人在私人诊所遭遇乱收费的问题,我们每个月都会接到数起类似投诉,但我们毫无办法。”卫生部的工作人员解释道,对于私人诊所,卫生部仅负责审核其医师的医疗资质,但由于各私立医院的医疗设备和预算独立,在医疗费用方面实在难以一一展开监督检查。“切记,一定要在手术前问清诊疗项目和费用!”
投诉无门,陈金也只能当做是花钱买了个教训。
正是由于这样的政府监管缺位,私人医院资质良莠不齐,天价收费、医疗事故等类似标题,屡屡见诸报端。
公立的、私立的,没有一个满意的。阿里雷扎很无奈,“整个医疗系统都是一团糟,挣钱少的整天想着怎么偷懒,挣钱多只算计怎么挣更多的钱。现在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医院和医术好的医生,真是太难了!”
望着墙上阿巴斯著名电影《随风而逝》的海报,他苦笑着说,“如果我们的政府再不改革,每个人都可能是下一个阿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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