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看,在我们的世纪
恨依然身手矫健,
年轻貌美。
它是如此轻盈地对付高难度的障碍。
而跳起来把人捉住 ── 对它只是雕虫小技。
── 辛波丝卡,〈恨〉
这是波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波丝卡在1992年写下的诗作。诗人说,她写这首诗时,想的是:“人类有多么容易被恨意冲昏头,现在与永远,此处与各地。”
当时,波兰正值从社会主义共和国转型、迈向资本主义的第三年,政府面临一连串的政治、社会与经济改革难题,也面临该如何看待历史的问题,包括二战历史、波兰人民共和国历史、以及国家安全机构档案历史。这些都是困难、容易挑起各种强烈情绪的问题,而在这些情绪当中,仇恨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2016年,波兰迈入资本主义阵营已有27年,进入欧盟也已12年。虽然和许多国家一样面临着贫富差距大、资源分配不均、弱势缺乏照顾等问题,但波兰已成为欧盟第七大经济体,根据世界银行的预测,今年波兰GDP的成长率可高达3.7%。
然而从去年开始,这个国家所发生的反难民乃至排外仇外事件,让人对它是否能稳定发展重新产生了疑虑。
2015年11月,一名印度人在波兰中部城市弗热希尼亚(Września)被殴打,攻击者对他说:“你是叙利亚人!”
2016年2月,一名智利人在开往华沙的火车上被殴打,仅因为他有深色皮肤,看起来像阿拉伯人。
2016年4月,在波兰南部小城镇布热什切(Brzeszcze),两名波兰人攻击一名乌克兰男子,因为他们不喜欢他的口音。
波兰百分之九十左右的人口均信仰天主教,民众担心接收穆斯林移民会威胁天主教传统及国家安全。而罗马天主教教宗方济各(Pope Francis)7月底在波兰为世界青年节主持开幕仪式时,呼吁波兰政府放下恐惧,开放边境接纳逃避战火和饥饿的难民。他提醒波兰人,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曾被迫离开祖国。
没有难民的“恐难民”
2015年11月18日晚,巴黎连环恐怖袭击事件后的第五天,在波兰第四大城弗罗茨瓦夫(Wrocław)的广场上,波兰右翼组织“国家激进阵营”(Obóz Narodowo-Radykalny)和青年组织“全波兰青年”(Młodzież Wszechpolska)举行了一场反难民的示威活动。
在这场有数十人参加的示威中,不时可听到“波兰人的波兰”、“我们不需要伊斯兰主义者、恐怖分子和穆斯林”、“欧盟滚蛋”、“法国在哭泣,这就是包容的下场”等口号。最后,示威在烧毁犹太人的人偶中结束,人偶的手中还拿着一面欧盟的旗帜。
如果把这场示威看成一场单纯的“反难民示威”,它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毕竟此前在波兰和其他欧洲国家也有过类似的示威活动。
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开始,各国陷入了是否要接收难民的争论中。支持者主张要对难民提供人道援助,反对者则担忧难民会成为接收国经济上的负担,抢走当地人的工作机会与社会福利;反对者同时担心恐怖分子会混入难民来到欧洲,对欧洲的安全造成威胁;或是穆斯林的价值观和欧洲人太不相同、无法被同化,影响到欧洲价值观。
然而,这场游行和其他示威活动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里面包含着极其强烈的对难民、甚至外来者的反对情绪。这种情绪透过激烈、具有争议性的手段──烧欧洲旗、烧犹太人偶──表达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和一些已接收大量叙利亚难民的欧洲国家相比,波兰政府目前接收的叙利亚难民人数非常少,只有一些零星的案例。比较大量的人数,是在2015年7月接收的一百五十多名身为基督徒的叙利亚难民,而且那是与私人基金会合作,在欧盟的计划之外。
原本由“公民论坛”政党(Platforma Obywatelska)领导的波兰政府曾在2015年9月决定接受欧盟政策,接收难民。但自从右翼保守派法律正义党(Prawo i Sprawiedliwość)全面执政后,波兰的难民政策就开始摇摆不定。
2016年3月布鲁塞尔恐怖袭击事件后,波兰总理希德沃(Beata Szydło)表示,“看不到难民在此刻来到波兰的可能性”。波兰外交部长瓦斯其克夫斯基(Witold Waszczykowski)之后则表示波兰政府接约收难民的计划没有改变,但政府会慎重检查来到波兰的难民身份,确保他们不会对波兰的安全造成威胁。
按照原定计划,波兰政府会在2016、2017两年内,接收六千五百到六千八百名叙利亚难民,2016年先接收四百名 ── 但是目前为止这四百人中没有一人来到波兰。2016年3月底,一百名叙利亚难民原本应该要从希腊和意大利的收容所转到波兰,但其后计划夭折。
虽然没有任何难民已经抵达波兰的消息,但是波兰人对于难民的恐惧、对外来者的歧视乃至暴力攻击都在当地开始出现。
然而,这些事件大多数的受害者并非许多波兰人惧怕的难民,而是长期居住在波兰的移民或是短暂居留的外国人。
根据波兰《选举报》(Gazeta Wyborcza)报导,从2015年9月到2016年4月,至少有二十二人因为肤色、种族或信仰的原因被殴打。除了殴打,其他暴力事件也频频发生:巴勒斯坦人被羞辱、叙利亚人摊位被砸、土耳其人餐厅玻璃被打破、阿尔及利亚女学生因为戴希贾布(Hijab,指穆斯林妇女穿着的头巾)而被人推挤……
网路上种族歧视言论更是层出不穷。波兰人权监察使亚当‧波德纳(Adam Bodnar)指出,“网路上非比寻常的恨令人不安。新现象是:现在人们在这些充满攻击性的文字下签属自己的姓名。”
对难民的恐惧与仇恨从何而来?
波兰人对难民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对外国人友善热情的波兰为何在面对难民危机表现得如此极端?为什么在有大量移民居住国外的波兰,本国人对叙利亚持有极度的不友善态度?
大量的叙利亚难民目前尚未来到波兰,他们能够在波兰引起如此巨大且同现实危机不成比例的恐慌,有着许多深层次的原因。
一、同质性高的社会,缺乏对不同族群的深入了解:
虽然波兰曾经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多语言、多宗教的国家,但在二次大战结束后,国土重新划分,波兰逐渐成为一个同质性高的社会,几乎由单一民族(波兰人)组成、主要使用单一语言(波兰语)、多数人信仰一个宗教(天主教)。波兰人民共和国时代,来波兰造访的外国人也不像今日这么多。
1989年民主化后波兰国界开放,大批观光客、小贩、生意人、移工、难民、将波兰当成中转站的过境移民,都来到波兰。不过比起外来移民众多、移民历史悠久的英、法、德等国,当代波兰人处理外来移民问题的经验并不丰富。
与此形成反差的是,波兰人自身的移民史却比较悠久。十九世纪、一次和二次大战期间、共产时期、九零年代后均有波兰移民或难民前往海外。然而,这与波兰社会能否接受外来移民或难民并没有直接关系。
就笔者观察,波兰人对不同族群的移民或难民持有不同的态度。这种态度和波兰人对这一族群的了解或想像、族群是否实际或在波兰人的想像中融入波兰社会有很大的关系。
一般来说,比起黑人或穆斯林,多数波兰人比较能接受来自德国等西欧国家的移民或来自乌克兰、白俄罗斯、俄罗斯等邻近东欧国家的移民和难民。他们自认对这些文化比较了解,觉得和自己的文化比较接近。
如果波兰社会更加多元,波兰人就会有更多机会接触来自不同族群的人,透过实际接触去验证,他们对叙利亚难民及穆斯林的观感究竟是臆想还是现实。然而,这种接触在现今的波兰可能性很低。
二、媒体煽动:
根据波兰公众意见研究中心(Centrum Badania Opnii Spolecznej)的调查,只有12%的波兰人亲身接触过穆斯林。波兰大众对于叙利亚难民的想像,多半来自媒体。
媒体上难民的形象是和穆斯林、极端主义、恐怖分子、不尊重女性、使用暴力、与西方文化差异太大无法沟通、无法同化(assimilate)、会对基督教和欧洲价值造成威胁等负面刻板印象连在一起的。
一旦某个人接受了这种“难民即敌人”的设定,他可能会觉得要把难民当成邻人来帮助很困难。
诚如已经在波兰居住三十多年的叙利亚社会学家泽雅德‧阿布‧萨勒(Ziad Abou Saleh)所说,“当我们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待理想的人道主义,它就会和叛国、背叛欧洲价值、对自己的国族进行道德犯罪看起来没两样。”
三、自信不足,对自身的状况感到不满意、不确定:
波兰从社会主义阵营的人民共和国,转型为奉行资本主义的第三共和国,过程基本上是和平、成功的,多年来也在欧洲为人津津乐道。然而,在这转型的过程中有许多经济、政治、文化等问题没有得到妥善处理。
当波兰迈向资本主义、加入欧盟后,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到了由此所带来的好处。相反地,许多人尝到了改变带来的冲击。当贫富差距变大、失业率变高,社会系统却又无法支持这些人时,他们就会产生对现状的失望及愤怒,并轻易地将负面情绪转嫁到难民等外来者身上。
“波兰的转型把一些人留在边缘,造成了社会的分割。”雅捷隆大学(Uniwersytet Jagielloński)宗教学中心的海莲娜‧葛吉茂瓦─莫许钦丝卡(Halina Grzymała-Moszczyńska)教授说。
这种社会的分割在一定程度上让一些波兰人觉得他们的需求不受重视,觉得作为波兰人的尊严受损。
大概正因为如此,在去年的总统大选和国会大选中,宣扬波兰传统价值及民族主义、承诺照顾贫民、不信任欧盟、反对难民的右翼保守派法律正义党(Prawo i Sprawiedliwość)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四、具有挑战性的国际处境:
波兰地处中欧,在政治上充当西欧与东欧之间的重要桥梁,也是西欧在面对俄罗斯时的前线及缓冲区,这一点在乌克兰战争中尤为明显。在经济上,波兰作为一个崛起的新势力,在欧洲越来越具有影响力。在文化及观光方面,波兰的吸引力也逐年增加。
当波兰的地位开始提升,它在欧盟中所需要负担的责任也越来越重,波兰政府所做出的决策也对其他欧洲国家有重大影响。政府不再只对波兰负责、让波兰人民满意就好。很多政策,波兰政府必须考量到欧盟、和其他欧洲国家沟通合作,这对波兰政府和人民来说是一个新的、具有挑战性的处境。
从这些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看到,波兰对于难民的排斥、恐惧及敌意并不仅只是针对难民,而是融合了波兰人在面对“异己”时的不安、不确定感与焦虑。
格但斯克大学(Uniwersytet Gdański)社会系的策札利‧欧伯拉赫─普罗金斯基(Cezary Obracht-Prondzyński)教授说,“为了习惯面对异己的恐惧,我们需要良好的例子和良好谈论难民的语言”。
从这个角度看,从波兰外交部长瓦斯其克夫斯基所说的“我们派我们的军人到叙利亚战斗,而数十万叙利亚人却在德国柏林菩提树大道,或华沙城堡前的广场喝咖啡”,到部份神职人员把难民塑造成来欧洲享用社会福利、破坏社会秩序的野蛮人,都无法被视为良好的例子和良好的语言。
他们制造了“他们─我们”的对立,挑起人们的强烈情感,却无法让人到达认知的层面,看见面对异己的恐惧,并且去正视它、与它对话。
如何面对与“我们”不同的人
波兰人的仇恨浪潮虽以难民为核心,却愈发有蔓延到其他领域的迹象。
2015年11月21号,在波兰弗罗茨瓦夫的“波兰剧院”(Teatr Polski)前,一群民族主义者和天主教基本教义派聚集,试图阻止观众进入剧院观赏《死亡与女孩》(Śmierć i Dziewczyna)的首演,因为这出戏有伤风败俗的情色场面。
2016年4月16日,“国家激进阵营”在波兰东北部城市比亚韦斯托克进行了一场庆祝他们创立82周年的游行,估计有四百人从波兰各地来参加。比亚韦斯托克技术大学在获知关于“国家激进阵营”游行的消息后,“强烈建议”校内的外国学生“不要离开宿舍、不要进城、不要在校园游荡”。
在开放、民主的社会,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这其中包括激进、极端的意识形态。然而,当他们威胁到他人表达意见的权利乃至于人身安全时,如果社会对此表示默许,这个社会就从多元价值的社会,走向一个偏好单一价值的社会。
在这样的社会中,所有不符合“正常标准”的人都是异己或敌人,都是可以被大大方方污辱、攻击,不用感到一丝良心不安的 ── 因为这些异己并不是真正的“我们”的一份子。
“恐惧和反感是脆弱、缺乏自信的征象。而恨则是表现内在不安的形式之一。当我们在谈论难民的时候,我们主要在谈论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泽雅德‧阿布‧萨勒表告诉端传媒。
波兰政府与民间机构也注意到了这股恨的浪潮所造成的危机。虽然中央政府目前似乎没有积极面对、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一些地方政府和民间组织已经开始行动。
2016年4月,格但斯克(Gdańsk)市政府将一份名为“移民合并模式”(Model Integracji Imigrantów)的文件放在市政府的网站上,文件中详细介绍格但斯克市政府计划如何让移民/难民融入当地社会,为什么对移民/难民友善是重要的,同时安排一连串公民讨论、座谈及咨询,倾听当地居民的意见。
除了格但斯克,有大量国际学生人口的罗兹(Łódź)也正在筹划,在市政府设立一个工作小组,系统地处理频繁发生的外国人遭受语言或肢体攻击的事件。
2016年6月11日,在比亚韦斯托克(Białystok),两百多名市民在广场上聚集,称大家希望住在一个没有恨的城市,所有人都可以感到安全、愉快。6月20日的国际难民日,波兰各地许多民间组织、学校、图书馆也举办了各式各样的游行、讨论及文化活动,让大家注意到难民议题。
这一系列的行动是否能阻止恨的浪潮,把危机化为转机,让波兰人更能正视社会中的问题,没有人知道。但当有人开始思考,本身便是件好事。
“怎么面对和我们不同的人?怎么和他们共处?”是波兰政府与人民必须解决的问题。这是一个看似天真,实则困难又迫切的问题。
就像辛波丝卡在诗作〈世纪的尾声〉中写道的:
要怎么活着 ── 有人写信这么问我,
我本来打算
问他相同的问题。
再次,也许总是如此,
从以上可以看出,
没有比天真的问题
更迫切的问题了。
天真的问题不好回答,而且它要求一个不天真的答案。
波蘭人這時候應該了解為何英國人要排斥波蘭移民,任何沒有限制的移民都會引人討厭,搶工作,分薄福利,破壞社會治安,波蘭人要先面臨的恐怕是英國遣返波蘭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