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浓,红豆和白玉萝卜如何可以相互为对方保住好价格?

2010年一次白玉萝卜产销短暂失衡风暴后,农会意外发现:农民会自主选择种植红豆,做为与白玉萝卜价格抗衡避险的策略。
台湾红豆总产值约新台币7.8亿。
台湾

2015年,台湾出了一部生态纪录片《老鹰想飞》,片中探索让屏东老鹰逐渐灭绝的“毒物链”:农民毒麻雀、老鹰吃麻雀,最后中毒坠落而亡,田边大批野鸟尸身让人心惊。台湾一家连锁超市搭配话题气旋,推出“老鹰红豆”,主打“不洒落叶剂、不毒鸟,保护台湾消失的老鹰”,销量跟着纪录片的人气同步扶摇直上。根据厂商公布的数据,契作25公顷的老鹰红豆在两个月内售完。

大通路商以契作支持本土无毒农产绝非坏事,但老鹰被毒死究竟所为何来,却值得更精细地探究:

根据高雄农业改良场的调查指出,红豆之所以引发毒鸟争议,肇因于部分农友使用稻谷拌“加保扶”(Carbofuran,一种剧毒农药,台湾俗称“好年冬”)撒在红豆田周边,用以诱杀麻雀,与红豆常用落叶剂“巴拉刈”其实没有关系;再者,2014年消基会抽验红豆,残留农药项目亦为加保扶、亚灭培、克安勃(编按:后两者均为杀虫剂)。作为落叶剂的巴拉刈并不在检验范围内。

“不洒落叶剂、不毒鸟”的宣传词里,“毒鸟”其实另有其“剂”?尽管语意问题让不少专家与豆农连带质疑“老鹰红豆”的行销故事,但仍无损产品买气。况且,无论舆论对商品行销手法有多少异见,红豆确实因此受到本地市场瞩目,不得不说是超商主其事者的眼光精准,造就了不少台湾农户都想拥有的幸运。

产业面临进口竞争

根据2014年的统计,台湾红豆年产量有11,769公吨,2013年进口2,843公吨,出口1,188公吨,可推估国内需求量约13,000公吨左右,七成加工、三成食用,总产值约新台币7.8亿(下同,约1.8亿港币/2400万美元),每公顷收益约16.5万元(约3.9万港币/5000美元)。台湾自2002年加入WTO后,红豆被列为敏感作物,设有关税配额保护,每年仅能进口固定量,在配额外的进口红豆,将被课高关税,且设置有特别防卫措施(进口量太多或进口价格太低可再额外课征关税)。

妇人忙着把刚摘下的红豆挑选分类。
妇人忙着把刚摘下的红豆挑选分类。

尽管防护措施层层包裹,红豆产业仍受进口品相当冲击。现任农委会副主委陈吉仲曾在2014年分析,台湾会进口品质较差、价格较低的红豆,多半加工成红豆馅使用;而台湾自家生产品质较好、价格较高的红豆却出口至其他国家,受到进口低价红豆的牵制与影响,造成近年来台湾红豆的国内价格虽已缓慢下跌,却还须面临更低价的进口红豆竞争。

此时,愿意特地采购台湾红豆的厂商,成了本土红豆产业的希望。例如台湾几家知名的糕饼厂商,对本土红豆都有大量需求。不过,就算市场有需求,不代表能启动产业正向循环,“只要本土红豆拉不出价差,极有可能就被埋没在低价品当中,然后利润拉不出来,农民就放弃,说我明年不要种了,你这产业也没了。”美浓农会总干事钟清辉分析,在台湾高需求、低自给的黄豆,便是最好的例证。

另一个让红豆农心烦的因素是,虽然农委会早在2011年将巴拉刈列为合法落叶剂,再三宣传巴拉刈在土中会快速分解,亦不会残留在作物表面,却仍成为盘商压价的理由。根据公平交易委员会2015年第2季《查察民生物资价格波动之执行成效》报告指出,该年红豆产地价格偏低,“主因是盘商以国产红豆使用除草剂为由,认为不利食品安全,使得产地价偏低。”

在重重考验下,早在全联(台湾连锁超市)做出“老鹰红豆”品牌之前,位于高雄的美浓农会即是带着本土红豆、力求突围的队伍之一。与许多农产品的命运类似,美浓红豆的故事,得从台湾面对WTO的挑战开始说起。

自2000年到2006年间,美浓地方经济接连遭受“减烟”与“禁猪”的打击,让当地休耕荒地日渐增加,农地变卖与炒作趋势越趋激烈……“按理预测,槟榔很有可能在此时进入美浓平原,但后来的‘红白对抗’即时填补了农地空虚,槟榔才没有趁虚而入。”

温仲良

红豆采收。
红豆采收。

在台湾南部,农民多半会种植“冬季里作”,乃是利用一、二期稻作后休耕的冬季,种植产值较高的经济作物,增加收入。而美浓自1938年起,即为日治台湾总督府明订的烟草耕作区域之一;1970年代国民党政府实行烟酒公卖制度后,烟叶产业更是稳定获利,是农民主要经济来源。客家族群文风盛,重教育,地方于是常笑称“美浓子弟多博士,半数都是让烟叶养大的!”

但自2002年台湾正式加入WTO后,由政府独占的烟酒公卖制度必须取消、烟酒公卖局亦须转为民营,前公卖局与农民契作面积因此逐年递减;几乎是同时(2000年)开始,美浓被划为水源水质保护区,从此禁养猪只,虽然让空气与水质有显著改善,也确实让农户减少了一笔丰厚的收入。出身美浓的金曲歌王林生祥便曾撰文自述,他原本在庄养猪的母亲,因为尚未存到退休金,“下了豪赌,决定离乡背井前往屏东盐埔另起炉灶养猪。”

自2000年到2006年间,美浓地方经济接连遭受“减烟”与“禁猪”的打击,让当地休耕荒地日渐增加,农地变卖与炒作趋势越趋激烈,美浓人除了卖地、“去屏东养猪”之外,为了维持生计,也极有可能做出台湾中、南部农村的经典抉择:种槟榔。

种植方式相对粗放的槟榔,是屏东地区常见的“养老作物”。自屏东平原而过,公路旁槟榔茂密丛生,一路延伸到山脚而不止,但当车行过里港大桥,进入美浓平原,虽仍能看到零星的槟榔树,但与一水之隔的屏东地景相比,却已明显感受到“槟榔止步”的气息。是什么力量,让槟榔无法跨越高屏溪、进入“后烟叶时代”的美浓?红豆,正是其中一个重要关键。

在烟叶仍稳定契作的时代,与屏东仅有一水之隔的美浓无须种槟榔维生;但在烟叶与养猪产业双双衰落后,根据美浓农村田野学会理事温仲良的观察,屏东平原槟榔线其实亦一度出现跨越高屏溪、北移到美浓的趋势,“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槟榔现在在美浓,算不上是一个产业。”

相较屏东平原的农业衰颓,美浓仍有烟叶耕作维持了对槟榔地景的抵抗,换言之,在2002年之前,是烟叶让槟榔在美浓边境止步。2002年后,因应台湾加入WTO,烟酒公卖局开始逐年减少烟叶收购,让许多烟农萌生退休的念头。替代产业前景不明、后代无意承继,“按理预测,槟榔很有可能在此时进入美浓平原,但后来的‘红白对抗’即时填补了农地空虚,槟榔才没有趁虚而入。”温仲良分析。

使用红豆收割机采收红豆。
使用红豆收割机采收红豆。

田边交易到桌边交易

美浓种植红豆的历史,由来已久,真正的命运转捩点,出现在2011年。2011年之前,当地红豆仍是田边交易,农民因为没有采收的机器,从而也没有议价的能力。2011年初,红豆收成季节,盘商开出了跌破成本的价格,来到每斤24元(编按:指台斤,1台斤= 600公克。约6港币/0.7美元),甚至还有向下滑落的趋势,农会因此决定,进场“护盘”,不放任价格直落。

钟清辉回忆,农会进场护盘初衷,是希望红豆盘价维持在合理水准,“一开始要开红豆价格,其实很难开。”当时台湾红豆的盘势,集中在四、五家盘商的手中操作,农会为护盘开价,必须非常小心翼翼,“开得太低,达不到护盘效果;开得太高,可能全台湾的红豆都到我仓库来,可能根本无法负荷。”

开盘的过程,也是农会与盘商的竞标心理战,或许盘商开了28,农会就开29,盘商再加到30,“这过程到底谁的口袋深?没有人知道。第一次看到很多豆子一直进来的时候,还要很处之泰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第一年撑过以后,农会从此就跟大盘平起平坐了,”钟清辉回忆。第一年过去,地方农民开始将农会视为新出场的盘商,美浓红豆也自此从田边交易变成桌边交易,“变成盘商想来跟农会收豆子,甚至得来跟我们谈,那你们今年要出多少?”

红豆的商品性格高,种植面积又集中在高屏特定地区,因此中盘扁平,容易被联合垄断,农会护盘开价,也有被盘商联合反攻的风险,需要另翼策略助攻。农会每年另与农民契作1000公顷左右的高品质红豆,参与契作的农民,必须与农会签约,先行缴交3000元(约713港币/92美元)药检保证金,豆种也必须由农会统一采购,接下来,则由植物医生全程监控,采取非农药自然落叶法。采收进仓后,每袋也会标示个别农户姓名,农会逐户采样,进行311项农药残留检测,药检合格便可退回保证金、每斤再加奖励金。

总体而言,美浓豆的契作政策,不但可与护盘喊价的心理战为双面策略,也与近年来食安政策以“严格检验”与“重金罚则”为主的思路不同,而是在种植过程中,即介入协助辅导。以老鹰红豆主打的“巴拉刈”问题为例,虽然巴拉刈实为不会残留的合法落叶剂,农会亦没有放弃改良机会。

即便有农会出手护盘、推广专区契作,每个作物都仍不免有产销风险,这时,2010年一次白玉萝卜的产销短暂失衡的风暴后,农会意外发现:农民会自主选择种植红豆,做为与白玉萝卜价格抗衡避险的策略。

启尚哥将红豆筛选分类。
启尚哥将红豆筛选分类。

除了推广相对较无争议的非农药安全落叶法(肥料加稀释盐巴),农会亦发现,农民使用巴拉刈,一来是为“排队”等待红豆收割机,“红豆种植面积不大,收割机的数量很有限,万一机器已经来你的田边,叶子一定要已完全干枯、能让收割机立刻下田采收!错过了收割机,可能必须再等一个月!”此外,缘于红豆只是冬季里作,接下来的一期稻作才是田里的正主,为了让红豆荚自然干枯、却耽搁了后续翻土、播秧的时程,对农民来说,并不划算。

此时,农会扮演的“公共”角色,便显得格外重要,除了争取补助、辅导购置收割机,“我们也会拜托农民再等两、三个礼拜,帮他联络水稻育苗场、后面一整套插秧的工作都联络好好,让红豆收成跟一期稻作无缝接轨。想拜托农民不要用巴拉刈,就必须了解他的担忧、替他解决后面的问题。”钟清辉表示,在种植过程中即介入生产辅导,能让红豆品质做出区隔,检测合格的豆子,开盘价就可以直接订在合理的价位,亦减轻每年的“喊价”压力。

农会的用心获得土地丰硕回报,虽然全台红豆产量呈现屏东八成、高雄两成之势,位于高雄的美浓却有唯一一个以红豆为主打作物的南隆农业经营专区,专区总产值高达3亿元(约7136万港币/924万美元)。

然而,即便有农会出手护盘、推广专区契作,每个作物都仍不免有产销风险,这时,2010年一次白玉萝卜的产销短暂失衡的风暴后,农会意外发现:农民会自主选择种植红豆,做为与白玉萝卜价格抗衡避险的策略。

明确对抗有助价格稳定

作为重点行销作物,白玉萝卜在美浓出现的历史其实比红豆更早,同样是在抵御烟叶没落的冲击之下,农会试图发展的安养老农作物。与价格和风险都相对较高、广受年轻农民青睐的橙蜜香小番茄相比,白玉萝卜与红豆具有低成本、生长期短及技术门槛相对较低的特色,种植者多半为65岁以上老农,能承受价格起落风险、“能冲敢冲”的年轻农民,大多选择种番茄、木瓜等作物。

白玉萝卜虽有响亮名气,每年吸引众多游客参与采收,仍难避免农民抢种、价格崩盘的危机。以2010年为例,即因当年白玉萝卜产量暴增、行情惨跌,每斤价格剩下3、4元,隔年(2011)农民纷纷改种红豆,成了当年盘价跌破每斤24元的凶手之一。

红豆田主人雪梅姐巡视著作物。
红豆田主人雪梅姐巡视著作物。

眼见农民的选择隐隐形成红白对抗之势,农会干脆顺势把该种对抗策略制度化,“有了明确的对抗作物以后,反而有助于萝卜跟红豆的价格稳定,”钟清辉表示。农会在此扛起了稳住产销平衡的角色,稳住了盘价,也确保作物生产不会进入恶性循环。

奇妙的是,红豆与白玉萝卜不但在价格上可以互相拉动以避险,连美浓的气候、土壤都有“南红北白”的区隔,恰巧与当初专区的制度设计(北区为观光体验区、南部设为南隆农业经营专区)不谋而合,不啻是老天爷画了一条最巧妙的界线,“真正的专业农民其实不喜欢一般人跑进田区里去观光,因为人本身就带有各种不同的病菌,会影响作物生产环境。”钟清辉分析。

美浓红豆以看似温情的“安定老农”为目标,努力经营六年,已建立正向的在地经济循环,但农会不少人员亦坦言,最担心的仍是即将可能来临的TPP(跨太平洋伙伴协定)挑战。

一般而言,白玉萝卜因有游客体验行程加持,种植收入要比红豆高出一截,但让农民决定种红或白的决定性因素,不单只有收购价格高低,还会综合家庭状态进行考量,“譬如说,萝卜一分地就有三、四千斤的收成,缺少人力的家庭真的没有办法自己来,所以让游客的双手来把它带走,顺便让人认识美浓;可是红豆不一样,很难去做体验行程,所以一切都要机械化。”

钟清辉分析,“如果家里还算有能力为客人设计导览解说、举办体验活动,就可以种白玉萝卜;但如果人手根本完全不够,连接待客人的能力都没有,那就种红豆吧!过程全部由机械采收,收起来可以全部交给农会或盘商。或者,如果家里今年刚好要生小孩、没有人手做体验活动,那就白少种一点、红多一点,自己做调节。”

红白往复之间,农村家庭——尤其是不少条件相对弱势的家庭,得以在后烟叶时代获得基本的安定与安稳。美浓红豆以看似温情的“安定老农”为目标,努力经营六年,已建立正向的在地经济循环,但农会不少人员亦坦言,最担心的仍是即将可能来临的TPP(跨太平洋伙伴协定)挑战。

农委会曾以2011年台湾进口价格为基准进行评估,红豆被列为TPP签署后进口冲击相对较大的17项农产品之一,预估可能有25%的本土红豆将会被进口品所替代,钟清辉忧心忡忡,“我们费心种植的这1000多公顷的豆子,该何去何从?”

美浓虽然已准备往黄豆、黑豆产业发展以避险,却也没有十足把握度过眼前难关。曾伴着小镇走过WTO冲击的红豆,是否能挺过下一轮的挑战,持续成为当地的“安家”作物?对自由贸易下的台湾农乡经济,具有指标性观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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