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皇家银行大中华区首席经济学家:关键要恢复GDP增长动能

供给侧改革,最大困扰在哪里?房市回暖对中国经济影响何在?人民币何去何从?债务快速上升将成为中国未来一大难题?
2014年2月18日,河北唐山。
大陆

自去年11月10日由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供给侧改革”后,围绕着这一目标的讨论与如何推进,至今络绎不绝。但现实改革的落实正应了那句经典的话:“说易行难”。

如何警惕“供给侧改革”成为宣传的口号,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在4月19日的一个会议上表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一个比较新的概念提法,对这个概念认识上的差别,会对实际执行产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影响。现在存在一种倾向,把“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和由政府“有保有压”、“有扶有控”地“调结构”混为一谈。例如,主要用行政命令压缩过剩产能,主要用政府投资和政府补贴去“扶持”新技术产业。

吴敬琏强调,这种理解是不正确的。他还进一步指出,供给侧改革的必要性实际早就提出。中国在1981年就提出要提高增长质量,优化经济结构,1995年就提出“转变经济增长方式”,2002年再次提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2012年强调了“跨越中等收入陷阱”,2014年则提出了“引领经济新常态”,再到2015年明确“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不同提法的共同核心都是创新和提高效率。

如何看待供给侧改革的难点以及中国此起彼伏的房地产风险、金融债务压力,端传媒日前专访了苏格兰皇家银行(RBS)大中华区首席经济学家胡志鹏。他主要负责中国经济、货币政策、汇率等方面的研究。此前7年曾就职于UBS投资银行,任中国高级经济学家,所在团队长期在亚洲货币和机构投资者评比中名列前茅。胡志鹏还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博士候选人,并拥有复旦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其论文曾发表于《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世界经济》等国内一流学术期刊。

国企是困扰当下改革的最大掣肘

端传媒:供给侧改革(注:指调整经济结构,使劳动力、土地、资本、创新四大要素实现最优配置,提升经济增长的质量和数量)去年至今都非常热。“三去”(注:指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目前看来也引发了一些社会下岗问题,比如东北等地。您怎么看打破刚性兑付(注:刚性兑付指投资者买入高风险高收益理财产品时,由银行及信托公司最后兜底,承担投资者的损失)的风险?包括今年GDP定的浮动值很高。

胡志鹏:确实,从目前的迹象来看,我没有看到太新的变化。即便是供给侧改革的口号喊出来,也说了市场化的思路来解决,但实际操作中,很多情况下还是政府主导。

包括东北地区去产能去库存也好,最后实际上还是政府在做,在推动,选哪家企业”去”,怎么重组,背后还是地方政府发挥最核心最主导的作用。这个过程中,肯定不可能不兼顾其他目标,所以不管是力度上或步伐上,可能很难像我们觉得理想的那样去推进。

而且,我还担心,可能会造成新的扭曲。说是要吸引更多的民间资本、私人资本进来参与重组和企业改造,现实当中肯定还是不可避免的私人资本有疑虑,最后的结果还可能是关停的那些恰恰是民间的私人性质的,兼并做大做强的可能还是跟地方政府关系最紧密的地方国企。

端传媒:是否可以说国企是困扰当下改革最大的掣肘?

胡志鹏:确实是这样,说白了,实际上很多问题都在国企方面,包括大家说现在债务增长很快,也主要是国企。私人企业方面,杠杆控制的很好,从经营状况来看,不管是收入下滑还是盈利下滑,基本上也都是国企的问题。

我觉得现在都不太好说还用”改革”这个词了,说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实际上从中央提的内容来看,基本上就是调整和重组,这是它希望做的。要是把这个说改革,也谈不上太明确的改革,大家其实一直期待的是国企改革,希望能有更大力度扎扎实实去推进,但确实意识形态方面造成的干扰还是非常大,很难以比较快的速度往前冲。

所以,这种情况下,先做供给侧的调整和重组,可能是希望顺便推一把国企改革,引入一些混合所有制民营资本。

我觉得这个也很关键,但要说能做多快,那就很不明确了。如果看“两会”时关于结构性改革的内容,很多是老的,包括简政放权,鼓励创新创业,改善公共服务,有些就比较虚了,比如激发非公有制经济活力,还有新加的化解过剩产能。

这波房价复苏比以往更加脆弱

端传媒:去产能、去库存的话,大家很担心房地产又是个问题,今年以来很多城市都涨这么快。

胡志鹏:每个政策选项都是一把双刃剑,推房地产,就会发现存在新的问题,这波房地产回暖实际上也正常。因为货币宽松了一年半的时间,即便它结构性供求格局有多么不利,那也会有一个周期性复出,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只不过这波房地产跟以往回暖相比,有两个会很重要的不同,一个是一线城市跟其他城市的差距在房价的增速上,体现得特别明显,增速差比以往更大,每一轮反弹都是一线城市带头,跌的时候也是下降得比较快,但是这轮比以往更突出,分化比前几轮更大,可以从资源配置角度说,大家越来越聪明了,知道全国只有一线城市供求格局最好,所以愿意往这里配。

第二,这轮杠杆比以前发挥的作用更大,即便是官方统计到的数据来看,从流量方面来看,通过房贷购房融资的比例已经逼近09年的时候,但从货币宽松的度来说,怎么也不算09年全面宽松的态势。

所以,这种情况很值得警惕,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很多P2P、首付贷等根本统计不到的场外杠杆,如果把这些算起来,这轮杠杆推动的特征更加明显。这次货币宽松之后的金融资产上升非常明显,也就造成这波房地产复苏比以往更加脆弱,因为它更局限于一线城市,而且更容易受到杠杆波动所造成的冲击。对宏观经济,肯定还是有一两个季度企稳的效果,少少能带动经济有周期性好转,但是因为它波及的范围还是比较窄,目前为止,三四线稍微跟上一些,但不是很强的势头。

这种情况下,只能说是企稳,还类似于2012年、2013年那波由房地产、货币宽松带动的实体企稳,但远远不能与08、09年很强的反弹对比。

我觉得房地产也刺激了,货币也放水了,可以帮助中国经济争取一定时间,但这个时间恐怕也就两三个季度。

说白了,还是靠旧的增长引擎来刺激一把,然后带来了阶段性回暖,持续时间可能还是比较有限。关键是看这段企稳之内,真正能推哪些东西,能不能把改革落实,否则后面会很难做。

2014年2月18日,河北唐山。摄:Petar Kujundzic/REUTERS
2014年2月18日,河北唐山。

人民币贬值压力还在,归根到底来自中国经济系统性风险

端传媒:金融风险方面,比如人民币贬值压力,现在是稳定了,今年内是否会反复?

胡志鹏:现实是短期内很难得比较平稳的阶段。一方面是因为美联储加息预期推后;另一方面是中国确实有周期性回暖,短期内硬着陆的风险是没有了。
当然,央行过去也强化了与市场的沟通,政策解释的力度也在加大,都有效果。所以说,现在是一个阶段性的平稳期。但是本质上来说,贬值的压力还在,这个压力应该说归根到底还是来自中国经济系统性风险。

这种风险可以阶段性平息一些,但如果改革与转型没有实质性进展的话,过一段时间又会重新出来,而且它可能伴随着你的周期性下滑,或其他金融系统不稳定,出现一些波动,它可能会有集中的爆发,爆发的就跟汇率贬值压力一起。

这种局面,坦白说,没有好的政策选项,单纯是汇率政策本身,是没有任何一个选项把这个局面能够改观,包括之前有些人说一次性贬到位,但贬到位,会有很多的连锁反应是根本没法预计的,而且市场预期一般会赌大幅度贬值后,会不会有第二次。

如果一下子推到完全自由浮动,目前条件下也不具备,因为市场很明显就会加强预期自我实现自我强化的风险,会造成对中国资产的卖出,这不是一个稳定的选项。也可以退回到以前的相对封闭,但那种情况是一开始就要改革的,那是很僵化的汇率制度,在目前美联储怎么样都要加息的情况下,守住那种汇率制度明显是很差,特别是容易收到市场投机性的攻击。

所以,现在做的是中间价,走一步看一步比较温和的贬,这种做法也是容易出现问题的,因为很大程度上,它没法在根本上打消贬值的预期,这个预期,如果市场压力大的话,还是会自我实现,还是会造成外汇储备相当于持久战一样的消耗。

另外对国内资产价格也会造成边际上不稳定的效果,而且这三者之间还会形成恶性循环。

坦率说,我不觉得汇率政策有任何完美的解决方案,这个解还是得在化解系统性风险上下功夫,汇率这块的困局钥匙本身不在于汇率本身,而在中国经济基本面方面。

化解债务危机,最关键要恢复GDP增长动能

端传媒:中国的债务,这几年上升非常快,前面您也提到。会不会继续这样走,未来会成为一个特别大的难题?

胡志鹏:这个风险实际上比别的风险更大,为什么?因为对这个问题是没有任何共识。

周小川行长谈这个问题时,也只能说,我们需要高度警惕,他也强调了中国有特殊性,比如高储蓄率,银行融资占比比较高,不能完全可比。

所以,理论上到底有没有一个警戒线,到了警戒线就会出现很大问题,好像也不一定。实际上用每一单位债务所创造出的产出效率,相比以前不断在下降,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效果。因为创造名义GDP能力下降之后,偿债能力也下降了,这就逼着要借更多的债。

这个过程是很危险的,可能到了某一步,就没有办法持续下去,未来需要做一些债务方面的重组。现在也不能说直接硬去杠杆,2013年也都试过了,硬挤杠杆的话,反而带来的冲击更大,可能直接就把名义GDP给崩掉了,跟当时希腊效果一样,适得其反。

因此,只能慢慢化解,慢慢化解。现在比较明确的一个办法是杠杆转移,债务负担更多转移到政府或者中央政府的账上,又或是让居民多承担一些。其实,这些也不解决问题,最关键还是把GDP增长动能恢复过来。这个一旦可行,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因为它是债务率的分母,它如果做大了,直接就把债务率消化下去。

像2002年到2007年,当时名义增速增长非常快,债务率是往下降的,就是因为名义增速很快,也就是说当时没有靠很多的借贷、信贷、贷款、融资来支持增长,它是一个很强的内生性增长。

当然,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改革还是很慢,转型也很慢,一直找不到新的增长点,不管是总需求,还是总供给与生产能力,都有一个结构性周期往下掉的趋势,如果没有办法扭转,那可能就走到日本那样的泡沫,最后债务不断转移,全都集中在政府手上,然后私人部门全面萎缩,不愿意投资,不愿意消费,所有事情都由政府来做,政府通过财政支出去投资,央行通过印钞票给债务做背书,真走到日本这步,不是不行,也不是不可持续,那种情况就是另外一种状况了。

至少国内现在还没有人希望走到那一步。但是我感觉,这些问题不解决的话,这是概率比较高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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