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边缘的变性人遇上一个衰落的香港老牌政党,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
结果,体现在53岁的梁咏恩身上。
7年前,梁咏恩接受变性手术,从男儿身变成女儿身,离开商业老本行,投入NGO“跨性别资源中心”,以变性人身分四处演说,援助同路人。
两年前,年过半百、毫无从政经验的她突然选择加入香港老牌政党——民主党,数月前更公开表态参加2016年香港立法会选举的党内甄选,有意与一班政坛大佬竞逐9月立法会议席。
7年前做的事为梁咏恩带来骂声和赞誉,最近从政,亦复如是。“我这个人老做儍事。”“傻事”指的是:她由一个普通人变成性小众群体的领袖,又以政治素人的身分加入民主党,竞逐立法会,还誓言要“革新民主党”。
一个变性人走进“大佬”政党
2014年10月,梁咏恩在日内瓦认识了民主党主席刘慧卿。两人同在日内瓦参与联合国消除对妇女歧视委员会,梁咏恩代表性小众NGO,刘慧卿代表香港民主党。
“卿姐最钟意请人吃饭嘛,我们在日内瓦一起吃了几次饭。”梁咏恩说,相处多了,她欣赏卿姐直率,说话不转弯抹角。从日内瓦回港不久,刘慧卿即发手机短信给梁咏恩,让梁“邀请一些性小众界别的人加入民主党”。
收到刘慧卿短信后,梁咏恩问了身边好几个朋友,纷纷表示“没兴趣”。“‘没兴趣’只是委婉讲法,其实他们是不想加入民主党。”梁咏恩笑着说。
几天后,她竟决定自己加入民主党,这让不少NGO朋友跌破眼镜:“你为什么加入政党?为什么在民主党最差的时候加入这个党?”有一位同性恋朋友甚至直言:“你加入民主党?以后无friend做!(没有朋友做)”梁咏恩承认,“很多NGO的人不相信政党,尤其对民主党很失望”。
作为香港老牌政党,民主党成立于1994年,在回归前夕曾以大多数议席控制当时的立法局,鼎盛一时,近年走向分裂衰落,年轻一代普遍认为其失去抗争角色,逐渐向建制靠拢,2012年立法会选举中民主党大败,仅获六席。
但梁咏恩说,自己想跟年长自己11岁的政坛前辈刘慧卿“学嘢”(学习),更想借此努力,把性小众平权议题带入香港主流政坛。
有人鼓励我出选立法会,也有人说,如果被我出‘队头’,民主党不是变成‘人妖党’?
“我想过自己组党,就叫‘粉红力量’,但真的好难,很多同志都不愿意走出来,你想想在香港,愿意走出来的同志都是手指数得完的。”梁咏恩说,民主党不管怎样,到今天仍是有影响力的大党,作为新人的她觉得可以学到东西。
另一方面,“我就是要在它最差的时候加入!”梁咏恩很有志气地说,如果本来的人把事情都做好了,她进去享受,这太没意思:“一个政党被骂这么多,是为什么呢?我很想去了解。觉得好有挑战!”
首先来到的挑战就是来自党内的非议:“有人鼓励我出选立法会,也有人说,如果被我出‘队头’,民主党不是变成‘人妖党’?”梁咏恩坦言,民主党盛行“大佬文化”,对性别议题并不看重,党内开会,她最常听到的词是“兄弟”。
“今时今日在民主党开会,语言还是‘大家兄弟怎样怎样’。”梁咏恩有点生气地向记者反问:“那我又是什么呢?”
她进一步回应道:“有人说,我抽民主党的水,也有人说,民主党抽我的水。但我觉得作为一个变性人,今天的名声怎么也不比民主党『臭』吧!”(编按:抽水,广东俗语,指“鬼鬼祟祟地去占不应该得到的便宜”。)
扭转“变性人”的臭名声
梁咏恩说话温柔缓慢,微笑和眼神尽显女性柔情,但轮廓和皮肤,又透露男性特质。作为一个变性人,她真切体会过什么是“臭”名声。
他们手术后就消失了,换一个名字,过另一种生活,不想以后的人知道他们是变性人。
在长达四十多年的人生里,梁咏恩一度压抑自己的性取向,交往过数个女朋友,却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确实喜欢女人,但同时也想变成女人。当时的“他”到处搜集有关变性手术的资料,却发现很难认识过来人。“他们手术后就消失了,换一个名字,过另一种生活,不想以后的人知道他们是变性人。”
梁咏恩当时曾认识一位变性人,对方手术后一直隐瞒自己的身分,却过得十分痛苦。“她那是欺骗自己,连跟医生说自己是男是女都不敢了,我后来想通了,既然隐瞒也会痛苦,不如干脆面对,公开身分。”
她第一次接受访问,是2007年。一个同志活动中,《壹周刊》来采访,众人回避,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无所谓。“我当时很傻,因为我一直不敢跟家人说我想变性,又是同志,我想如果做了访问,直接给家人看报导,不就可以了吗?”报导快刊出时,梁咏恩却慌张了,决定先和妈妈坦承一切,想不到妈妈还算接受,但报导面世后,弟弟马上打电话大骂:“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家人?”
现在回想,梁咏恩说早年的人生总是行霉运。身体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也不顺。那时的“他”,名叫阿明,从香港理工学院电子工程学系毕业后,打过工,也做过生意。最风生水起的,是和朋友一起做电脑记忆体的贸易,高峰时赚了六七百万港元,后来自立门户,开横额印刷工厂,却亏本大蚀。
人生最失意时,他决心面对自我,接受变性手术。可是社会上对变性人的偏见令他一度陷入抑郁,变性手术被迫拖延一年。这一年间,他成立了NGO“跨性别资源中心”,以过来人身分分享经验,又到大学、联合国等地演说,试图扭转社会对同志和变性人的臭名声。直到2009年,梁咏恩才在香港律敦治医院接受变性手术。
过去9年,梁咏恩接受过两三百个传媒访问,试图改变社会对性小众人群的负面印象。皇天不负有心人。数年前年的一天,梁妈妈转告她:“表哥问你去不去他的婚礼?”“‘问我’?他们竟然‘问我’!”梁咏恩说,她当时非常兴奋,到了婚礼现场,还遇到亲友主动与她聊天,提起她的许多报导,她感觉阴霾一扫而空。
梁咏恩说,自己曾身体力行为性小众群体去除臭名声,现在,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力量,帮民主党“除臭”呢?
除臭之前,先来领教
加入民主党至今不足一年半,梁咏恩说自己对它的守旧和古板“领教不少”,直言“感觉好挫败”。
比如,她本人最关注的性别平权议题上,民主党目前还大大落后。尽管党内在6年前就成立了妇女事务委员会,一年前又更名为性别平权委员会,但至今没有形成统一立场,“党内现在还在讨论男女厕比例问题,要增加多少女厕,其实国际上早就在讨论无性别厕所了”。
令我好失望的是,他们只是想着第二天一早怎么发声明和勇武本土派‘割席’…… 他们就是一班大佬,坐在冷气房里讨论,而没有想到去了解现场发生什么事。
最令她感到冲击的是旺角。2016年2月8日,那场由“撑小贩”活动演变而来的大规模警民冲突之中,梁咏恩也在现场。深夜里,暴力反抗的主要倡导者、“本土民主前线”发言人之一、22岁的黄台仰拿着麦克风大声问:“民主党在哪里?”梁咏恩回忆,正挤在人群中的自己“差点就举手了”,“但最后还是没有举手,因为……我好像也不能代表民主党吧?”
梁咏恩是当晚在Facebook上看到消息后,赶到旺角冲突现场的。她称自己应该是当晚唯一一个在现场的民主党人:“我一直在whatsapp 群组和民主党其他人保持联系,不过令我好失望的是,他们只是想着第二天一早怎么发声明和勇武本土派‘割席’…… 他们就是一班大佬,坐在冷气房里讨论,而没有想到去了解现场发生什么事,也根本不了解那些年轻人在想什么。”
在这一次对香港影响深远的冲突中,她印证了自己对民主党的一贯印象——“只是叫口号,没有真正去‘砌’(组织、处理)”。
而从旺角事件中走出来的本土民主前线发言人梁天琦,不到1个月后在新界东补选拿到15%的选票,引发社会上关于“本土、泛民、建制三足鼎立”的说法,但梁咏恩观察到,民主党更多还是固守泛民一体的旧意识。
她分析道:“梁天琦拿到六万多票,好多民主党的人还是觉得他不算第三势力,但重点是整个局势而不是比例。”
我有时天真得连我自己都惊
一反民主党一贯的作风,梁咏恩在初一旺角事件后没有讉责抗争者的暴力手段,也没有与本土派“割席”。对勇武本土的兴起,她这样看:“不应该简单一味‘割席’,我不完全赞同暴力,但我们有没有去理解过这班年轻人为什么要用暴力?他们在想什么?”
而作为泛民一员,她对“拉布”也有另一种看法。“我不认同无限期拉布,什么议题都拉布。后面有好多预算案不能通过,最后只会影响民生。”梁咏恩说,现时香港立法会中,建制和泛民两派对垒分明,但她相信,两派之间可以发展出协商空间:“我们真的不能和建制议员谈谈吗?我真的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赞成高铁拨款?我们能不能跟他们协商,让不太有争议的法案先通过,让争议好多的法案后商讨?”
她说自己“不会顺应民主党的作风”,而希望成为“革新的力量”,“带来全新的民主党”,但另一方面,她又承认,自己可能“太天真”。
“我有时天真得连我自己都惊,选举是一个好大的工程,就算我(在民主党内)出线了,我真的能否搞好选举?但我就是想做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梁咏恩说。
在大佬元老鼎立的民主党内,梁咏恩现时只是稚嫩的政坛新手。她既缺乏经验,也缺乏资源,就连参与立法会选举的党内甄选也困难重重。
梁咏恩目前报名选区是香港新界东,和她同时竞逐党内甄选的,还有民主党力捧的新星、民主党总干事林卓廷,以及曾任多届大埔区区议员的区镇桦。她坦言,党内有时甚至“遗忘”了她已经报名参选。
“早前分派区内横额位置,他们都忘记分给我。”她苦笑着说。
由于是新丁,她需要一个人处理所有竞选事务,上至列印单张、挂横额,下至研究政策等等,她自己一手包办。“我好多程序都不熟悉,盲摸摸,很多问题,问了很多人都没有人答我……”梁咏恩说:“党没有反对一个没有经验的新人去参选,不过也没有机制去帮助新人,这对新人来说不太公平。”
民主党入面怕有人出丑,甚至怕输给学生,那不如不要选啦!当然,他们也可能觉得(会出丑)那个是我。
梁咏恩原本最寄予厚望的,是参与民主党举办的公开论坛,与多位党内候选人同台竞技。2015年12月,民主党公开表示将会参考美国大选经验,在党内初选阶段举办公开论坛,但最后突然取消此安排。
“民主党入面怕有人出丑,甚至怕输给学生,那不如不要选啦!当然,他们也可能觉得(会出丑)那个是我,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的背景,有些大佬连我的访问都没有看过。”梁咏恩说。
民主党2016年立法会选举党内甄选,4月24日公布结果,当一位边缘的变性人遇上一个衰落的香港老牌政党,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将来才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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