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3日下午5点,广西南宁吴圩机场南方航空CZ-3045飞台北的班机正在召唤旅客前往登机门集合。
一切看似正常,但接下来这一幕让不少排队等着登机的旅客印象深刻:
一群神情严肃的人们簇拥着两个中年男子从远处走来,两名中年男子各自背着背包,衣着非常简单、甚至陈旧。他们身边的几位大汉和这两位旅客的关系,说押解不像押解,说护送又缺少一份毕恭毕敬。更特别的是,其中一人一手拿着小摄影机,对着两名旅客一路跟拍直到登机门前,两人走进飞机才作罢。
这两人在一路飞行途中倒是没有特别情况。但他们的“特殊待遇”却延续到了下机后。两人一出机门,台湾这里又是一群大汉“接机”, 这两位旅客再度被簇拥着走往另一个方向,也有个人拿着一支小摄影机全程纪录。
“这两人看样子既不是高官政要,待遇又确实与众不同,究竟是什么来历?”同机乘客看在眼里,满腹疑问。
一位恰好在这班班机上的读者向端传媒记者表示,他的疑问一直到11月30日,台湾媒体大篇幅报导被关押在中国广西超过9年的台湾军情局军官朱恭训、徐章国获释后才得到解答。原来自己无意之间见证了1949年两岸分裂分治以来第一桩两岸政府合意协商之下的“换谍行动”。
越南被绑 冷案9年活起来
在台湾,朱恭训和徐章国的故事,从2006年以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公众提起一次。这对共同出任务的长官部属2006年5月26日从台北搭机飞往越南,27日到达预定和情报对象接头的地点──接壤中国的边境城市芒街。但当天下午就被中国国安人员绑架到对岸。两年半以后,广西法院以间谋罪名判处两人无期徒刑。2011年,两人减刑为18年。
11月30日,朱、徐两人获得中国释放的消息在公众毫无预期的情况下见诸报端,震惊台湾社会。因为在此之前,该案早被公众认定是桩“冷案”,意思是所有可用的关系、可走的途径都已经用完、走完。如果没有更强的外力介入,朱恭训、徐章国就只能等2020年服刑过半,才有机会假释。
更严重的是:时间正在一点一点流失。随着国民党籍的马英九任期即将结束,民进党籍的蔡英文当选后的两岸关系完全不被看好,这种情况下,绝难期待中国政府会做出释放,或者交换被捕间谍的善意举动。
这桩“冷案”是怎么“活起来”的?朱、徐两位军官获释的情况又如何?无论当事人、家属或政府官员目前都三缄其口,没有公开说明细节。端传媒采访了多位知情人士,最大程度尝试还原这桩历史性换谍行动的前前后后。
随着时间过去,朱、徐两人咬紧牙关硬是不变节,对周国珍的策反也无效……媒体不时就拿此案做文章,这意味着公众舆论又会再一次被提醒,朱、徐两位军官是“跨境暴力绑架”的受害者。
朱、徐两人的获释,有远、近两股力量。特别是在过去的9年多中,朱恭训的妻子,同样任职军事情报局的周国珍,除了在台湾四处向政府、政党、高官、政要陈情,也决定由军职转任文职,为的是能够直接前往中国广西,一方面能够探监,并担任起中间沟通人的角色。
徐章国的家庭情况则令人闻之鼻酸,他的父亲在案发后就因为忧愤而离开人世。不久之后,妻子也因为癌症病发过世。连同早先逝世的母亲和徐章国自己,徐家两个幼子,几年内接连失去亲人。不是天人永隔,就是身陷囹圄,获释遥遥无期。但即使如此,徐章国的舅舅仍然不时在立法院奔走。他是公务员,此前曾经担任国会联络人,藉助这个经历,他有机会时不时提醒立法委员持续关注本案。
朱、徐两人2006年年中遭绑架失事,周国珍直到2008年年底才和中国相关部门人士在第三国碰面,周国珍试探性地向对方提出通过谈判方式释放朱、徐两人的可能性。知情人士透露,这次台湾交还中方的李志豪,从一开始就被列在可以交换的名单里。
只是在交涉之初,诸如“谁换谁”这样的想像,更多只是台湾单方面的主观期望,双方政府都另有所图:在台湾方面,马英九政府在“先经后政”的方针下,没有意愿碰触敏感的“换谍”问题;而中国方面,更多精力是放在如何劝降朱恭训和徐章国,并且同步策反周国珍。
究竟中国国安单位,为什么甘冒大不韪,以等同暴力犯罪的绑架手段,公然在越南的国土上犯案,跨境绑走朱、徐两位台湾军情局军官?知情人士根据近日获得的资料分析,中方主观上应该是认准了只要对朱、徐两人交替施加收买、恐吓等手段。在软硬兼施之下,两人屈从的机会应该会非常高。两人一屈服,“暴力绑架” 就成了“主动投奔”;或者秘而不宣,让朱、徐两人依照原定计划准时回到台湾,从此成为中方的高级内线。
不过,尽管遭到暴力绑架,但事后证实,除了在绑架当时朱恭训、徐章国曾和对方打斗外,两人后来都没有遭到刑求逼供。中方人员言明在先,尊重他们是高阶军官,不动用身体刑罚,但长时间疲劳审讯是最常用手法,一天几次逼供是家常便饭;“黑白脸”的技巧也经常上阵,一人先好言相劝,接着换一个人,“全世界没有人知道你们在这里,让你们‘自然消失’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随着时间过去,朱、徐两人咬紧牙关硬是不变节,对周国珍的策反也无效。这时候被关押的朱恭训和徐章国,就从“奇货可居”逐步变成了“烫手山芋”。不仅全无价值,两家家属在台湾请愿、陈情动作不断,媒体不时就拿此案做文章,这意味着公众舆论又会再一次被提醒,朱、徐两位军官是“跨境暴力绑架”的受害者。
林郁方提醒 马英九正视
这样的气氛,逐步酝酿出了谈判的可能性。台湾媒体曾经在2014年披露一则讯息:在国家安全会议秘书长胡为真任内,两岸曾首度执行换俘的秘密谈判,台湾的代表是由国安局督察处长侯水源率同军情局的人员赴第三国,与中国国安部人员会商。
但会商中,中方开出“停止向中国派遣谍报人员”、“公开道歉”和交换被中共吸收的台军间谍罗贤哲等台湾难以接受的条件。当时的国家安全局长蔡得胜曾经在立法院证实,的确组建了一个专案小组,通过各种管道和中方交涉。但眼看中方提出这种不可能被接受的条件,一时间各方都感觉这是中方不愿意谈判的讯号。
但在此同时,家属愈来愈焦躁不安,陈情的动作愈来愈大。甚至传出有家属计划在国台办主任访台时公开陈情。长期关注本案,也不断接到陈情的国民党籍立法委员林郁方,于2014、15年岁末年初的一场餐会中,当面提醒马英九总统政府应该解决这件事。不久之后,马英九要求专案小组:继续研议。
当南方航空班机升空后,台湾接到电话,被告知“你们的人已经上飞机”……几乎就在同时……陆委会主委夏立言,准备出发前往广州出席与国台办主任张志军的“夏张会”。
这整场行动,在2015年年中才获得突破。但要换谍得要有对象,台湾军情局不可能把罗贤哲或者其他囚禁中的台籍共谍交给对方。李志豪才是合理的选项。
台湾社会对李志豪所知极少,只约略知道他在1980年代以香港侨生的身份加入军情局工作,90年代中期被广东国安厅吸收,成为卧底特工。他的“代表作”无疑是在1999年协助中国政府“挖出来”当时被台湾吸收,代号“少康二号”的总后勤部军械部部长刘连昆。这是1949年来台湾吸收阶级最高的内线情报员。
刘连昆在1999年8月15日被处死。不久之后李志豪自己也被“挖出来”,1999年被军事法庭判处无期徒刑,依法服刑15年后才可以申请假释。2015年10月11日,一则消息出现在报纸不太起眼的版位上:法务部核准了李志豪的假释申请,这位年近70岁的老共谍,近日出狱。
当时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场两岸合意,策划缜密的换谍行动的起头。
根据知情者透露,中共当局至少在9月下旬就开始为朱恭训、徐章国两人返回台湾做准备,但他们当时完全没有觉察自己将被送回台湾。一直到10月13日上午,两人突然被通知“获得假释”。正当他们还在纳闷“假释重获自由之后,自己要到哪里去?”的时候,他们被要求即刻回监所收拾个人物品,“下午送你们搭飞机回台湾。”
CZ-3045比预订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起飞,当南方航空班机升空后,台湾接到电话,被告知“你们的人已经上飞机”,准备接人。
但值得玩味的是,几乎就在同时,桃园机场也有一个人在摄影机和镁光灯前登机,他是陆委会主委夏立言,准备出发前往广州出席与国台办主任张志军的“夏张会”。朱恭训、徐章国和夏立言,同一时间一来一往,难道只是偶然与巧合?
“马习会”前的一整套铺排
这一场换谍行动究竟和两岸关系,特别是11月初的双方最高领导人“马习会”有什么牵连?台湾总统府发言人陈以信说:“这是基于‘马习会’两岸互表善意所致。”陈以信轻描淡写的背后,其实是一整套铺排,只要按时间把事件列出来就一目了然:
9月下旬,换谍计划确定,开始具体安排行程。
10月11日,台湾公布李志豪将获假释。
10月13日,朱恭训、徐章国返回台湾;夏立言出席广州“夏张会”。
10月14日,张志军在与夏立言“闲聊”时,提议举办“马习会”。
如果再对照夏立言事后所说,新加坡“马习会”是在夜游珠江时由对方提议举行,此前台湾其实对“马习会”已经不抱期望。若夏立言的说法属实,那么整幅图像就明朗了:释放朱恭训、徐章国是中共高层在提议举办“马习会”前的暖身操,藉着明快解决这起陈年案件,重建当时为卡式台胞证、M503航路、中国《国家安全法》等争执而处在低档盘旋的两岸关系,塑造足以支持“马习会”的良好气氛。
所以要问两人获释和“马习会”究竟有没有关系?答案恐怕是“有,也没有”。说“没有”是因为直到两人回台湾时,台湾方面,至少主管两岸事务的首长夏立言根本不知道中方将重新提议召开“马习会”;说“有”,则是因为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确确实实把这起换谍行动当作为“马习会”暖场的筹码。习近平一步一步, 严丝合缝,一天都不浪费。从暖场、提议到落实,完全掌握铺排、部署“马习会”的主动权。
从11月30日总统府愿意公开对外证实此案看来,朱、徐两人是通过了一连串的忠诚测考。通过归通过……他们不可能再接触任何机密资讯。朱恭训和徐章国对中华民国的忠诚,只有自己和上帝知道。
10月13日晚上,夏立言参加了由张志军作东的接风晚宴,同一时间,在台北一家豪华酒店里,朱恭训和徐章国换掉了那一身从南宁穿回来的旧衣服。走进餐厅,一群军情高阶官员和一碗猪脚面线正等着他们。
“这是高速公路吗?收费站呢?”在回台北的路上,一句不经意的问话开启了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家酒店所处的地方,在他们当年出发前往越南时,只刚刚盖起一幢孤伶伶的美丽华、对面北安路上的旧公寓一坪不要30万台币就可以成交、当时的总统还是民进党籍的阿扁。如今,连两人报效一生的国防部都从博爱路搬了家。这9年,岂止是“物换星移”可以形容。
更尴尬的是,和猪脚面线一起等着他俩的长官和现任的军情中坚干部,绝大多数都是当年的学弟、部属。军人的体系自有一套运行惯例,学弟升了司令,期别高于司令的副司令都要报退,免得“阶级伦理”和“期别伦理”相冲突。朱恭训、徐章国当年就是上校副处长、组长,9年之后,依规定是可以办复职,但能回任什么职务呢?
更重要的是,站在军情局的立场,朱恭训和徐章国落入敌人手中超过9年。回台湾之后,两人既被机器检测,也被人考察,测谎、讯问、自白……按照“被难人员归来”的标准作业程序,一样都少不了。从11月30日总统府愿意公开对外证实此案看来,朱、徐两人应该是通过了一连串的忠诚测考。通过归通过,但情报单位的本性,就是对所有事情永远怀疑和提防。因此结果很残酷:他们不可能再接触任何机密资讯。朱恭训和徐章国对中华民国的忠诚,只有自己和上帝知道。
一部叫做《间谍桥》(Bridge of Spies,香港翻译《换谍者》)的电影正在台湾上演着,故事的背景是1962年美国和前苏联间通过东德的一场换谍行动。美国用手中的苏联间谍犯阿贝尔,交换被苏联俘虏的U-2侦察机飞行员鲍威尔。双方约定在东、西柏林交界的“格利尼克桥”(Glienicker Brucke)换人。
电影里,全程负责交涉这场行动的美国律师唐纳文(James Donovan),在阿贝尔要过桥时,担心他回去苏联之后可被整肃。他问阿贝尔:“他们会怎么对你?”
“你会知道的。”阿贝尔回答。
“我怎么会知道?”
“你到时看他们是拥抱我,还是让我坐后座。你就知道了。”
结果阿贝尔坐进了后座。
同样的问题,记者问了一位知情者:“你觉得军情局是拥抱了朱恭训和徐章国,还是让他们坐进后座?”
答案是:“虽然没有坐后座,但也没有拥抱他们。”
台湾版的“间谍桥”到这里落幕,一场纷扰两岸近10年的事件,就此画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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