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中文课本里,有一个单元,也就是连续几篇课文,都在描绘中文学校。其中一篇这样写道:“中文学校是我家,老师爱我我爱她(他)。”
第一句话就让女儿犯胡涂:“咦,这是怎么回事?学校是学校,家是家,为什么说中文学校是他(她)的家呢?”我解释说,这是一种比喻,意思是学校好像家里一样温暖舒适。女儿争辩说,这里写的是“是”,不是“好像”;而且学校怎么像家呢?学校是学习的地方,家是吃饭、洗澡、睡觉的地方啊!在学校和家里都可以玩,但是玩法完全不一样啊……
女儿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写这些字的人就住在中文学校,他(她)的妈妈是一位老师。”接下来的两句证实了她的想法:
“你的家,我的家,老师好像好妈妈(爸爸)。”
女儿说,“好像”两个字写错了,应该说“就是”。
她终于理解了这篇课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爱校与“被爱校”
教材编撰者知道女儿的理解,可能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是中国一个专门的教材编撰机构,特为外国孩子学中文编写的课本。和中国小学生使用的教材不同,没有了那些明显的意识形态教化和谎言。留下的这类集体主义思想灌输,编撰者大概以为,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凖的普世价值吧。
用母亲来比喻学校,并不是中国人的发明。Alma mater是一个拉丁语,意思是“滋养(智慧)的母亲”,人们用它来称呼自己接受教育的学校,一般是指大学。日本人翻译成“母校”,一百年前才传入中国。直到今天,母校观念在西方社会举足轻重。男女校友(Alumnus 和 Alumnae,准确地说,应该翻译为“校子校女”)的捐赠是一些名校的主要财源。
使用那套中文教材的孩子,大多和女儿一样,每周只去上一次课。但是我相信教材编撰者怀着好意,希望海外的中文教学机构让学生感觉温暖舒服,如同家庭一般。
但是,孩子感觉学校如家,和要求孩子爱校如家,这是两个不同的事情。薄薄的一本教材,用整整一个单元来做爱校教育,而且置之于真正的家庭单元之前,实在是有点怪异。哈佛大学再怎么让校友们为之自豪,也不会在教材前面先写下“我爱哈佛如爱家,老师都是好妈妈(爸爸)”。
“妈妈”的样子
女儿之所以会被这样的比喻弄胡涂,是因为在德国很少见到这样的宣传。二战以后,作为曾经的纳粹思想宣传的一部分,爱国主义、集体主义都不是好词,没人愿意去碰它。幼儿园、小学的老师都以姓名称呼,她们尽职尽责,但是想必也不愿意僭称父母,那可是更大的责任。
如果从小在中国受教育,孩子不但不会被这样的比喻搞胡涂,而且早已经习惯并内化了。几年前,我在中国的时候,有个朋友的女儿上绘画班,老师让孩子们以“我和妈妈”为题作画,然后把画作放到网上评比。家长及网民们评比的结果,得分最高的是这样一幅作品:北京天安门长出一双长长的胳膊,一只紧紧搂着香港,一只紧紧搂着澳门,题目叫“回到妈妈的怀抱”。
这不是政府组织的宣传活动,而是一个普通的绘画比赛,评分者也是普通的家长和网民。把祖国比作母亲,毫无新意可言。但是,大多数人仍然认为这副作品立意高远。相比之下,朋友女儿画的是她和妈妈嬉戏玩乐,天真朴实,却被认为格局不大。
特别喜欢扮演母亲角色的祖国,到底是一个什么形象呢?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说到国旗,她说:“我知道国旗,等一下。”她跑回自己的房间,五分钟之后,拿了两副画作出来。一是德国国旗:她用红、黑、黄三色,分别画了心形、鲜花和带拉环的小旗子;一是中国国旗:她先用黄色在一角画了五颗星,然后用红色狂乱地涂满整页纸。
我感到十分惊讶。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并没有多少政治观念,我也不想对女儿的涂鸦过度解读。但是我知道,这就是两个国家的国旗给她的印象。
爱校与爱国
母校和国旗有什么关系呢?之所以想起这个话题,是因为最近在中国连续出现“捍卫母校”的风波。先是有人写文章讨论某大学毕业狂欢中的性骚扰问题,该校校友群起而攻之;随后,又有人写文章批评另一所大学的围墙及门卫制度,该校校友也群起而攻之。
一些校友据理力争,而另外一些校友则宣称,即便母校有过错,也要坚决捍卫其尊严,不能容许别人随便批评,“就像捍卫母亲的尊严一样”。
两年前,我写文章批评一所大学用美女做形象宣传,也引来若干校友攻击,有人留言“辱我母校者,虽远必诛”。
他们的姿态、逻辑和用语,跟民族主义教育出来的爱国人士没什么两样。硬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约是把“母校”换作“祖国”之后,他们会更有战斗力。
跟女儿画的中国国旗一样,“母校”和“祖国”可以不亲切,不可爱,甚至可以干坏事,但是它最重要的东西是赫赫威严,谁也不可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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