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传媒人陈宝珣,出版小说《没岛恋曲》,金钟旺角的一些记忆,醒觉者的捍卫,都在故事里面。文学书写是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专访陈宝珣,读解他一场运动后放下镜头,回归文学,来守护香港文明的决心。(编者)
那天,陈宝珣与许多群众一样,在烟雾里,从湾仔跑到金钟,逗留至晚上十一点,才离开现场。现场多次传出警察要开枪的消息。
这些场景,并不陌生。
这群香港人,曾经天真
二十六年前,陈宝珣打算告别《信报》,申请到北京电影学院做旁听生。林太(《信报》老板娘)请他继续采访,做驻京特派员。从二月到六月,他一直在北京,见识八十年代中国有多开放,政治有多进步,也曾相信香港有民主回归。时至六月五日,港龙包机,第一批回港的香港传媒,有他在。这群香港人,曾经天真;如今,告别中国。一年后,陈宝珣在《八方》文艺丛刊(1990.11,最后一期)发表中篇小说《发给每个闭塞头脑几颗理性子弹》。“如果今天要发表它,都不知哪份刊物愿意登了。”他指的是字数:四万余;我想到的是题材:六四。或会令许多人犹豫的数字。故事提到政治风暴过后,国家正朝向资本主义进发,有一群见证者叙旧,大家都显得不清楚聚会目的。清醒时,他们没说什么;醉了,才说真话。是一群依赖神智失序来说真话的可怜人。
小说还这么写道:“工人在厂里借以表示清极抗议的怠工行动已持续数月,连串的厂内检查同时算告一段落。由于互相作了大量不在现场的证供,因检举而获罪的人并不算多。平日即管有个人之间积怨、纠纷,现在都按下不表。整个工厂以至社会,正在进入集体失忆状态。那段翻天覆地的日子,淡入淡出,好像自盘古以来便一直无事发生;但人们之间有种不必言传的默契:即使是最先倒下的,也终归撑得最久的。”
还有数不完的好段落,都出自陈宝珣手笔。当时,香港一样没太多人写得完一部成功的六四小说。陈宝珣这部默默地成功了,却一下子搁笔二十五年。
没岛恋曲
出版社:牛津大学
出版时间:2015年9月
作者:陈宝珣
《沒岛恋曲》记录了2014年香港这个蕞尔小岛发生的大事。一场规模如此之大的群众运动, 你要说它成功, 它的确是香港史上绝无仅有, 今时往后, 不知多少人将受它启蒙。然而它要争取的, 那怕连最卑微的要求, 到最后竟连一件都不曾得到, 说它失败告终, 它是失败得够彻底了。成王败寇的逻辑已经过时。作者以一个切身的体验, 记录着运动发展过程中的多位小说主人公的消沉和奋进, 以及众生相呈现出来的社会分歧和撕裂。
陈宝珣,前电视纪录片编导,重回文本。条条框框文学文化媒体新闻的界,一直擦在外边也活在里边。从前觉影像好玩,待久了知道媒体这回事,处处要仰赖人,要精于出花招抬身价制造效应,你要是出十分死力,活该只得六分成果。一场运动竟也唤醒了我文本的魂,只觉这老友愈发可靠老实,念之所至,游刃间眼前身外人事,几乎不请自来了。回头,对上一篇发表过的小说已是四分一世纪前……如今重拾,与香港重新出发。
陈宝珣这二十多年来,从没重读自己写过的小说;笔者姑且引录一两段:“逃亡路线是怎样画成的。它仅是肮脏的脑电波中一条故作玄虚的短小曲线,以为电光千里间,已自如地构成距离、方位、温度,甚至锦衣美食。车段长(按:角色名)对此已不抱幻想。我只是一个要被毁掉而完全没有生路可走的小人物。”
而《没岛恋曲》几乎没有用比喻,好些落在名家手笔肯定会被长篇大论几页纸写写写的意象,他处理得干净利落,又能保持文学高度。“那时我仍很『文窲』(文皱皱,窲,粤音caau4)。”他形容这个自己。
香港的当前急务
才刚坐下来,他就谈到电视纪录片的前景与局限,似是老问题,由一个在媒体从事二十多年的编导说出来──语速疾驰,是关切;时有耸肩,是无奈。二十多岁就决定投身影视圈,做过《阿飞正传》场记;顶唔顺,中途离座。做过编剧如《契妈唔易做》,拍过电影如纪录片《金边之边》,拍过港台外判计划第一批作品,当中有他成名作:《十亩地》,曾在香港国际电影节和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放映。陈宝珣曾在无线工作过,但拍得较多的,还是《铿锵集》。
二十五年后,他觉得拍够了。正如他在《没岛恋曲》里写过“外间好的一切都不敢承认,觉得锁在一个大大的集体中最保险”,告别集体操作需要有多大勇气?在占领运动踏进十月时,他毅然放下镜头。他拍不下去了:“在电视台廿多年,文字依依哦哦,与写作不同。我知道那规则,电视机制会令你得出来的东西少了,被磨平,这里面没有个人创作,是集体的。有好些仍在岗位的同事,仍会争取(不被磨平)。它与编采甚至是无关,当你与主管讨论时,会磨平少少;与受访者谈时,会磨平少少;与TEAM合作时又会磨平少少……说得动听就是TEAMWORK,说得不好听就不是你的WORK,哈哈……如那不是我的作品,我觉得不够。我觉得拍够了,我需要一个可以去得尽少少的(媒介),令我可以对社会……我都到了这个年纪。而我相信……我强调──我又强调又相信,香港当前急务,就是要建立自己一个优秀的整体,而我们是有成为优秀整体的条件:我们有的是独立思考,可以自由发表,敢写敢做,这么文化才强,文明才有──不是指物质文明,而是文化上的。”
他以《八方》为指标,廿五年前尚有这样的园地,廿五年后,我们的文明在哪?如果连这些文明都保护不来,跟他说保护香港,是浪费气力的:“在龙和道在旺角被人打,都没用的。”他是说,占领空间是作为谈判筹码,只谈过一次而已。
香港人要保护的不只是一时一地的抗争空间,而是守护文明──至少认识香港曾有的文明。
香港人要保护的不只是一时一地的抗争空间,而是守护文明──至少认识香港曾有的文明:“你畀人扑一世都无用。这一切都在他们(在位者)的预计内,正如李飞所言,你有本事就睡街睡一世,他就是看扁你……我为什么要睡街睡一世,你(李飞)睡街才对,我们堂堂正正做一个人,我们有条件做一个人,你们不同,整天畏缩,自己想讲的不敢讲,自己可思考的连想也不敢想。我们与你们不同。我们比你们多的,就那一丁点(自由、独立),而你们有多强大的都好,没有就是没有──不能自由地去想去讲去写去做,我们根本就胜过你们。用这个(自信)建立自己的话,我觉得好OK。”而他竟讲起足球来:“正如西班牙里的巴塞隆那,对啊,西班牙是看不起你什么分离分子的,可是皇家马德里还是打不倒巴塞隆那,两支球队对垒,巴塞隆那都好开心,场场都有入球。看球赛似很简单,文化上西班牙就算想完全地吞掉巴塞隆那人,都是没可能的。”他记得沈旭晖写过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常常闹独立的巴塞隆那,有自己的语言(加泰罗尼亚语),人口与香港一般,都有七百多万,早在西班牙统一前,都是个独立王国;后来还是保持自治地位。在香港,明明有白纸黑字写得再清楚不过:一国两制,高度自治,却被一群来历不明、不了解香港的人指指点点颠三倒四。
我要做动物的自由
香港作为文明建构的基地,以前是没大可能。陈宝珣一代人都经历了一段“无所用心”的日子,香港太Happy,不会太穷。现在大家都醒来了,公民社会开始建立起来,像《没岛恋曲》里的人物角色,有个鲜明的意象在:
“我的小兽跑出来了。我还不怎样认识牠,但是牠是我的小兽,我们会互相看护对方的毛发,尽力向森林深处奔跑,迎接巨变,靠在一起捱过白色的冬日。
不过,梦中的我大概吵醒了在梦中的牠,牠哭了。牠有牠的噩梦,牠轮回中注定要变成一只麒麟,牠说牠不要变成麒麟,这是动物的恶,是千年的物咒,多少次轮回都不可能翻身,牠情愿领着我在没有国界的山峦中奔跑。我说我乐意呀,牠于是破涕为笑。
打雷了,天要裂开来的那股凶狠味道,想着都觉胸口翳闷。森林般,到处的不可知,行动或是等待,重新建立,是一种什么秩序?一个有着全新秩序的、新生物种的森林?我问我的小兽,牠说不危险,可怎么会呢?牠没有说下去,其实牠什么都不知道。”(第三章)
这个满布隐喻的段落,陈宝珣还是戒不掉文青习惯,却写得比以前从容得多。这头小兽当然是指新生代的抗争意识,同时也是指香港。一个动物想做一个动物,就这么简单,谁管牠非要变成麒麟不可?明明就是个动物,本有做动物的自由,你不犯牠,牠在森林里自有天地。你却强要牠成为你那所谓文化的图腾。什么是殖民化?谁叫你来用语言犯我们?
输人不输阵
陈宝珣想像力是他在文青时代培养的,曾在著名的文学摇篮《大拇指》月刊发表,得过文学奖。七八十年代香港小说丰硕,南美文学魔幻写实经也斯与西西等当年文青引入,连带曾到访香港的中国作家(如莫言)都受过影响,而村上春树风潮、卡夫卡小说研读风气自八九十年代兴起,其时陈宝珣已投身影视界,在整个香港小说书写风格与风潮更迭里虽是缺席,但复杂在于《没岛恋曲》并非全然没有这些元素。如果用他“香港文明构成”的说法看他的小说,在“无所用心”的日子里,《没岛恋曲》冰封着八十年代的痕迹,而最复杂的是,里面的写实与简洁,他承认多少受纪录片工作影响。
是场盛大送葬,送的是香港人曾不珍惜的自由。
他曾在现场,所捕捉的场景,却与曾在现场的抗争者不同。《没岛恋曲》有魔幻写实的部分在:“是放烟花的日子吧,烟一下飘过来了?不,扑过来,有只手一把扯我走向逆风处,可风一直追着人转,只管一味赶我走向另一方。前面是整列穿白色制服,带白色面具的人,我走近才看得清楚,根本不是面具,他们原来都没有面孔。一张张挂起来的空着的脸皮,眼耳口鼻五官六感,统统被偷空了,原该长出五官的地方,光有滑滑的一大片,毛孔脸皮平整细腻富有弹性。我惊过了也不再惊,由得他们把人们隔开,赶远赶散,我在梦中梦到了这些,烟也不美丽,也不恶毒,味道像变酸发臭的芥末,和白衣白脸混成一片。我确实哭了,四围黄幡飘飘,像一场盛大的送葬。”
是场盛大送葬,送的是香港人曾不珍惜的自由。今天,我们从《没岛恋曲》读到金钟旺角的一些记忆,读到醒觉者的捍卫,读到陈宝珣要守护香港文明的决心──文学作为文明的重要构成,陈宝珣以《没岛恋曲》回归写作行列。在烟雾里送葬,谁说不够积极?死去的由它死去,雨伞运动失败的由它失败。输人不输阵,人在书在文学在,由得有权势的人失言失礼胡说八道,文学就记下这一笔那一笔,逐个笑,逐个葬。烟雾里我们死了一年,大了一岁,多了一群同行者。一场关于九二八与书的访问,要说的还没说完──都在《没岛恋曲》读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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