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10天。
9月29日,香港大学校务委员会将讨论大学副校长的任命事宜。纷扰了近10个月的副校风波会尘埃落定,还是掀起新的飓风骤浪?
港大法律学院自香港政改及“占领中环”运动以来一直处于舆论风暴的中心。此前,香港大学遴选副校长,前法律学院院长陈文敏为唯一候选人,却在是否获得任命的问题上搅动全城关注,各路政治力量介入,几成僵局。(见端传媒此前报导《左右港大棋局的12票》)陈文敏的任命被搁置,亦引发无尽的联想:只是单纯的人事审核?还是被左派报章批为“祸港”的港大法学院遭整肃?抑或更严重的,香港难保学术自由?
9月1日晚上7时,拥有16万毕业生会员的香港大学毕业生议会,自1911年建校以来头一次召开紧急会员大会,讨论港大校务委员会推迟委任副校长一事。
许多毕业多年的老校友都赶来了。
他们之中,有同于1973年毕业的港大旧生彭泓基与程翔。但是两人没有寒暄,也没有交谈。当晚,他们分属两个阵营:程翔所在的“港大校友关注组”(以下简称“关注组”)。以及彭泓基所代表的“支持十大院长声明校友组”(以下简称“校友组”)。
程翔与彭泓基都在副校事件上投入极大精力,鼓呼社会关注。他们都认为,这是“占中”的政治之火,延烧到了自己的母校之内,应该极力阻止。但是程翔看来,火自傲慢的天庭而下,彭泓基则认为,火自不听话的青年而起。
代表“校友组”发言的彭泓基,站在3400位不同年代毕业的同门前说:“Dear Fellow Alumni, this is a historical moment!(各位亲爱的校友,这是一个历史性时刻!)”
当他说到 “Please unite to rid out all self-serving…”,时间用尽,麦克风自动静音,余下的发言瞬间被听众经久不息的喝倒采与嘘声盖过。他给端传媒记者发来演讲稿全文,未说完的句子是:“……political agenda which divide us and our society. We should not keep our silence!(接前:请团结起来剔除所有自利的政治议程,它们已经撕裂了我们和社会,我们不该继续保持沉默!)”
当晚有超过3402位毕业生到场投票,加上接近6000张无法到场的校友的提前授权票,共9298张选票,决定了6项动议。
其中,彭泓基代表的校友组动议得票不足两成,遭到否决。其动议内容正如其组名,是支持港大十大院长于7月30日发出的《联合声明》,该声明包括呼吁尊重“学术自由及院校自主”,以及对“扰乱7月28日校务委员会会议的行为”深表不安。
而程翔所在的“关注组”,提出的5项动议都得到超过8成票数,全部通过,包括赞成香港大学应在30天内确认副校任命,以及赞成取消特首出任港大校监。程翔事后于《信报》撰文说,“投票结果,证明校友们不笨!”
昔日同窗 今日对峙
当你看到别人要跪玻璃、无端被人打的时候,一有机会走也一样会走。
政治硝烟之中,兵戎相见的,原是昔日同窗。今日的花甲长者,已有逾40年的交情。
1949年出生在广东潮州的程翔,5、6岁时随家人来到香港,就住在港大地处的西环,“我家属于共产党划分下的小资产阶级,受到的打击没有地主、富农那么严重,但当你看到别人要跪玻璃、无端被人打的时候,一有机会走也一样会走”。
大部分香港人都是因为怕共产党才逃来香港,所以香港有反共、恐共的传统很正常。
彭泓基的祖上,则是广东番禺的大家族。爷爷是买办,家境殷实,1949年中共建国前被抄了家,彭氏遂举族南奔,逃到香港时一穷二白,容身在石硖尾山边自建的木屋,1950年彭便出生于此。“大部分香港人都是因为怕共产党才逃来香港,所以香港有反共、恐共的传统很正常。”他说。
二人都在年轻时崭露头角。1969年,就读传统名校圣保罗书院的程翔,被选为首席领袖生;而于另一所传统名校拔萃男书院求学的彭泓基,则当上了中乐团的团长,带领乐团屡获佳绩。两人同于1970年考进香港大学,当时非同龄人中品学兼优之佼佼者难入其门。
彭泓基进了理学院双主修化学与植物学,程翔则进入了社会科学院,选读地理和经济。忆起近半世纪前的青葱岁月,程翔说: “我和彭在大学时已经认识,虽然学院不同,但有很多活动都会互相碰到”。不过离开校园后,二人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
左报的左仔 一夕梦幻灭
程翔中五时,已通读梁启超《饮冰室全集》,自认“受梁启超影响很大,培育了一种对国家的情怀”。大学选专业时,他特意选择了中国最紧缺的地理和经济知识,“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知识来投身中国建设事业”。
大学毕业次年,程翔追随梁启超的步伐,加入媒体。那是1974年,香港媒体势力纷繁,亲大陆、亲台湾、亲欧美,各有山头,他加入的《文汇报》是由中共管辖的左报。600多元的工资,是港大毕业生薪酬市价的三分之一,但他不在乎,“最重要的,是它给了我认识中国的机会和空间。而且《文汇报》本身就是一个共产党组织,等于一个细胞,我从它就可以看到整个共产党的运作”。
理解中共运作的逻辑,正是程翔毕生关注。今年8月3日,港大学生闯进会议室打断校委会开会后,《人民日报》海外版刊文高调“劝退”陈文敏,程翔紧接着于11日在《明报》撰文判断:“从一开始阻扰陈文敏出任校长的正是中共……这次香港大学出现百年来仅见的危机,明显是有政治背景,事件的本质是北京对『占中』的秋后算帐”。
不过当年的程翔,仍对共产党充满期待。1980年,他本在荷兰进修,突然接到通知,当时任国务院港澳事务办公室主任的廖承志亲自批准他任《文汇报》驻京记者,他马上从荷兰赶赴北京。
立当时整个国家的政治气氛都很开放,有锐意改革的气氛,看到中共似乎正在洗心革面,我就静待她自己改革。
整个80年代,程翔跑了全国200多个大大小小的县,常出席中央一级领导人举办的国宴,“见了很多高官,包括王震、陈云、胡乔木(皆为当时中共的主要领导人)”。有一次,他甚至得意地对妻子说:“人民大会堂的国宴都吃得腻了。”
“当时整个国家的政治气氛都很开放,有锐意改革的气氛,看到中共似乎正在洗心革面,我就静待她自己改革。”程翔回忆说。他同为《文汇报》记者的太太,亦在国内跟随他一起工作。
1984年,《联合声明》签署,确定香港主权将于97年由英国交还中国,那年10月1日国庆日,程翔和太太正在天安门参加建国35周年的阅兵。照片上的两人,笑容灿烂。
但5年之后,他的理想在天安门广场上破碎了。1989年,程翔在北京采访天安门学运:“我所见的学生都是自发前来,学生领袖都是民族精英。”那年,为了声援北京的学生,香港有过百万人上街游行。6月4日,军人枪响,坦克轰鸣,震碎了包括程翔在内的许多香港人对共产党的期许。程翔夫妇无法接受报馆与下令清场的党中央保持一致,二人遂与一大批员工辞职,离开了《文汇报》。
虽然我对中国的看法一直都没变,但六四令我对中共能够自我改良再没有期待。
一个离开左报的“左仔(当时港人对亲中、亲共人士的称呼)”,梦想楼阁一夜倾塌。“虽然我对中国的看法一直都没变,但六四令我对中共能够自我改良再没有期待。”程翔说。
尔后的90年代,程翔很不顺利,试过创办《当代》杂志和“中国资讯服务公司”,但都无以为继,“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杂志一直入不敷支,办公司也不成功,唯有面对现实令其倒闭。倒闭后就要找工作。”刚巧1996年新加坡《海峡时报》来港招人,程翔应征获录,1998年被派驻台湾,专注两岸新闻。千禧年陈水扁胜选总统后,他回到香港,“以香港为基地看整个大中华”,直到2005年。
殖民地精英,出走与回流
与程翔不同,彭泓基的1989年是在北美度过的。
1973年毕业从港大理学院毕业后,他转读中大MBA,学成后进入商界闯荡,认准了销售和市场这个行当,在多个行业游刃,例如科学仪器、医药、办公室仪器等,并且担任了香港市务学会首任华人主席。
虽然在香港的事业如日中天,但香港回归已成定局后,他仍选择去国,移居加拿大。
“那时候是我太太很想去,因为很怕,那个年代没办法,中国共产党实在很多问题。”到了加国他却感到受尽种族歧视,难向上爬。“刚好那时港英政府推“玫瑰园计划”(以新香港国际机场为核心的十项工程),机会大増,我就在90年代初选择回流。”
如果当年学生早些退场,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为何不退?因为外面的人给了很多钱支持他们……外界的介入弄死中国。
回望六四,彭宏基持另一看法:“如果当年学生早些退场,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为何不退?因为外面的人给了很多钱支持他们……外界的介入弄死中国。”
回港后的彭泓基,加入雷射电脑,专门负责中国的市场推广。他形容那是自己最骄傲的商业成就——只身一人闯荡神州大地,办公室一间接一间开了十几间,公司也从几十人发展到千余人,成为全港最大的入口代理商,经手的牌子包括IBM,HP,Intel,Microsoft等国际知名品牌。
他同时在《经济日报》写专栏,观点获得时任中央政策组全职成员、恒生银行高层黄建群的欣赏,在一个午餐会上相谈甚欢,便应其邀加入了中策组。
1997年,香港依照《中英联合声明》回归中国,彭泓基也进入人生分水岭。中策组换血,雷射电脑的合伙人也因为对香港未来缺乏信心感而转手卖出,彭泓基完成三年合约便离开公司。
香港人对西方的价值观比较了解,但港式思维根本无法明白大陆想什么,这就是文化差异
千禧年后,他决意离开商海浮沉,投资了一些房产,便开始退休生活。退休后,他成立了中华智慧管理学会,“我在大陆做生意很多年,看了很多大陆的事情,好的不好的,发现香港人对西方的价值观比较了解,但港式思维根本无法明白大陆想什么,这就是文化差异。”
体悟到这一点,彭泓基将中国哲学结合管理学,建构“六慧管理法”,在各大院校商学院任教MBA时传授给学生,尤其受中国来的MBA学生认同,“香港人始终有点排中,觉得中国的东西不重要。”学过彭氏管理的学生,常常请他去国内讲学。
今年8月11日,甫由沪返港的彭泓基,见到程翔发表在《明报》的文章,不禁慨叹:“(程翔)把港大风云,提升到政治斗争的层面……(香港人)因为追求一些并无共识的正义和理想,而逐渐破坏那整整数代人艰辛经营的成果,使东方之珠黯然失色,那是何等的令人悲痛!”随即提笔回应,二人在报章舌战,往返三个回合。
程翔在回应“彭泓基兄”的文章中,亦难掩唏嘘:“我和彭兄认识多年,彼此的政治立场很不同。在个人层面上,这些不同并不影响我们的交往。想不到今次在捍卫香港大学院校自主、学术自由问题上,我们40年来第一次要正面交锋。”
而9月1日的毕业生议会前,彭又以《与程翔兄再论“正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为题再撰文,其中提及:“回想年前程翔兄不幸锒铛入狱,相识多年,衷心钦佩他的‘忠肝义胆’,是一位致志坚持自己信念的‘民主斗士’。当时我是‘程翔关注组’的成员,大家为了正义,四处奔走,努力营救,终脱囹圄。”
牢里牢外 沧海桑田
时空回到2005年,彭泓基已在颐养天年,同样踏入知天命年纪的程翔,却遭遇一劫。
2005年4月21日,他到深圳联系一本关于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的书稿,次日准备出境回港时遭到截留,并被控出卖国家机密的间谍罪而入狱。之后程翔经历了长达1020天的牢狱之灾。
期间,他昔日的同窗好友,也组织了“程翔事件关注组”,四处奔走,为其伸冤。程翔回忆说:“常常开会的十几人中,也有彭泓基”。港区人大、政协在内的香港各界亦纷纷声援。程翔被补两个月后,“一群关心程翔先生的香港大学校友”登报向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致公开函件,彭泓基亦在联署名单中。
直到3年后的2008年除夕,程翔才获假释得以回到香港家人身边。返港时,港大毕业同学会32周年晚宴上,一众校友为他接风洗尘,彭泓基也在其列。
我从切身的经历中,看到香港弥足珍贵的核心价值,而这些价值是需要我们去捍卫、弘扬的。
在这场晚宴上,程翔分享自己的狱中思考。“我从切身的经历中,看到香港弥足珍贵的核心价值,而这些价值是需要我们去捍卫、弘扬的”,他说的核心价值,包括“法治精神、自由和对人权的尊重”。
而认为“市场在北边、出路在中国”的生意人彭泓基则说,“西方重人权,但中国重人伦。中国社会有自己特殊的历史文化因素,直接生搬硬套西方的制度会水土不服”。
你坐北京的话,香港算什么?一个小城市而已,用得着就用,用不着就扔。
“伦”是一种分类,人与人处在相对的关系中,应当各安其位,中港亦如是。“你坐北京的话,香港算什么?一个小城市而已,用得着就用,用不着就扔。”彭补充道。
两人的分歧从六四延续至今20多年,从未改变。彭泓基认为,六四之后的20几年,香港每年去维园,“令大家增强仇恨、鼓励仇恨”,如此,“社会上的怨气不就越来越多,不就出现了占中?”程翔则不悔,在他看来,每年的维园烛光,正是香港人爱国情怀的表现:“在六四后,我们从未忘记这一场灾难,也坚持支联会的口号,‘结束一党专政,建设民主中国’。如果我们不是对国家充满激情,这个口号如何能坚持26年?”
最后一餐 分道扬镳
转眼间,沧海变了桑田。
与新中国同龄、一生爱国无悔的程翔,短裤凉鞋,发白而眉黑;在华夏大地打下家业、钟情中华哲学的彭泓基,西装革履,眉雪而发墨。
两人同样出生在逃港的路上,成为港英时代的精英,在殖民地的最高学府成为人中之龙。程翔曾为国族复兴狂热,又体验过理想的幻灭,当过座上宾,也坐过千日牢。而彭泓基为了稳定生活出走,又为了优渥发展回来,趁着中国经济增长的势头飞黄腾达。半个世纪后再相遇,同袍割席,两人站在香港,却以截然不同的视角北望。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程翔问记者:“是否两人一起(受访)? 这样只会又开战了!”他2014年已正式退休,但却没有闲下来,“退休没多久就占中,占中刚结束就打港大(副校事件)”。
而彭泓基则说:“占中刚开始,我就发邮件给程翔,劝他不要这样搞。但他不听。”已经退休十余年的彭泓基说,自己做完该做的,讲完该讲的,便会“退隐山林”。他的“山林”,位处广东中山。“我现在大部分时候都在中山,我在那里有很华丽的别墅,摆了上万册书籍,闲时就读书、习武,不问世事”。
他们都记得,两人最后一次同桌吃饭是在8月4日。那一天,彭泓基看见程翔所在的“关注组”已经递交动议,“我不能让港大只有对方一把声音”。于是,彭泓基便组织了“支持十大院长声明”校友组,登报声明,也递交动议。程翔回忆当天,知道对垒不可避免,也觉无奈。
9月1日深夜那一场交手之后,两人至今未见。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