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眉角》吗?”有一阵子,台湾媒体人见面都这样互相问候。
《眉角》是台湾一本完全逆潮流的双月刊杂志。它厚260页、重884克、坚持不出广告、阅读者付费。2015年5月《眉角》创刊号《占领》一出刊,马上宣告绝版,一时奇货可居。
更特别的是,《眉角》创始经费完全来自众筹(群众募资,Crowdfunding)。2015年2月,这本杂志成功募款500万台币(约合122万港元),创下台湾100%众筹的媒体筹款纪录。
在台湾,大大小小的众筹平台正成为许多独立媒体筹款的另类选择。“现在的众筹平台,正是创立商业机制,作为意义感匮乏的现代社会的一种另类救赎。”《UDN联合线上》的国际频道主编、独立评论人曾柏文说。
做一本“如爆浆撒尿牛丸般的杂志”
一切的起头者是人称阿雄的钟圣雄。
36岁的钟圣雄,是台湾少数摄影及文字兼长的独立记者,长期专注社运议题。2014年他以石化产业如何影响一个彰化小渔村村民的纪实摄影专题《南风》,获得年度卓越新闻摄影奖。此后他不愿再重复自我,甚至抗拒被标签为人道主义的纪实摄影师,而逐渐萌生“做一本像《COLORS》杂志”的念头。
2014年5月,太阳花学运过后没多久,几个媒体人在一场聚会上讨论未来新媒体形式,阿雄提出作一本纸本杂志的想法。“干,主题又是占领。我当时很想翻白眼。”当时还是《联合报》记者的黄驿渊以为阿雄会从摄影记者的本位出发,做一本摄影集,不以为然。
但阿雄不想办一本“很钟圣雄”的杂志。过去在公视的网路媒体PNN独立新闻网他习惯独立作业,所累积的个人品牌对他而言已经足够。现在他更想试试团队创作的可能性,“我认识很多插画家、艺术家,我本来也不是太正经,想做得好看又有趣。”
这个想法就在阿雄主动向许多同业请教,在一间接一间台北文青咖啡店的接力中逐渐成熟。
他先找了小子负责视觉。2014年7月,在一场谈墨西哥占领运动的座谈会上,他又遇到已在美国拿到工作签证,却在太阳花学运后心系台湾前途的刘美妤,一聊之下决定合作。
钟圣雄做总编辑,刘美妤做发行人,小子做艺术总监。3人就这样开始准备《眉角》试刊号。
小子说服了我,他说只有确定百分之百和读者的直接关系,才是最健康的。
“一切是为了成立公司的法律需求,挂名发行人,让我成了负责跑银行和搞懂税务的人。”刘美妤吐完一口烟后幽幽的解释。她今年28岁,是前《破报》(台湾免费左派周报)记者,2014年从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研究所毕业后曾在《纽约时报》担任特约记者。
实际上,除了视觉交给艺术总监小子,钟圣雄机动调整摄影或文字工作的比例外,《眉角》裏的每个人都必须兼顾采访、写稿、编辑、看版、看印、搬运、包书、寄书、打杂、行政庶务……办公室就是咖啡馆──在台北也鲜少人知道的厦门街暗角咖啡。每周一傍晚,整个杂志团队都在这里开会兼插科打诨到夜半。
“我们一开始就确定不要广告,却一直犹豫要不要找金主,”阿雄回忆,“但小子说服了我,他说只有确定百分之百和读者的直接关系,才是最健康的。”他们开始考量众筹平台,这时因缘际会认识了刚创业、强调以新闻项目为主的新众筹平台SOS(Sound of Silence),在双方条件许可下决定合作。
2015年2月农历年前,号称要集资460万、2000个订户、标榜一期只处理一个议题、双月刊纸本发行的众筹计划,在网路上炸开。一则精心拍摄,宣称要作本“如爆浆撒尿牛丸般的杂志”(阿雄的意思是,好吃好玩又新奇)的宣传影片,在脸书上获得超过30万分享。
媒体改革的责任不只在媒体,也在于每一个对其不满的人身上。
“不达标不出刊,”阿雄特别强调,“没有理想主义者必须要苦哈哈,只凭个人热血支撑的道理。”刘美妤则在《独立评论在天下》的专栏写道,“媒体改革的责任不只在媒体,也在于每一个对其不满的人身上。”
结果当然是达标了,而且募资比预期多出30%。《眉角》最终获得2597个订户,募得500万台币资金,也替SOS打响了创业名声。
“这种由下而上让一个新媒体成形的方式,非常符合民主精神。”《UDN联合线上》的国际频道主编、独立评论人曾柏文认为,《眉角》将募资当成营销操作,成功创造话题,再加上钟圣雄及刘美妤本身的知名度,是其成功的主因。
有了确定的资金,阿雄再找回31岁的黄驿渊——在《联合报》待了6年,总是格格不入,却是团队中唯一有主流媒体经验的记者。再加同是社运圈、国立成功大学甫毕业的美编陈以箴,眉角团队最终成形。
独立媒体人回应新闻业焦虑
《眉角》这本宣称与主流区隔,关注当代议题的新闻类杂志,也可看成是这些独立媒体人试图回应新闻业所面对的焦虑。
一方面,排山倒海而来的新闻业大衰退时代,是全球性的外部因素。过去靠订户和广告的商业模式彻底被网络时代解构,走小而美路线的《眉角》反其道而行,确立使用者付费的原则。
曾柏文认为,从去年太阳花时期,透过众筹平台“FlyingV”所募得的几个成功案例,如纪录片《太阳不远》、罢免国民党立委的“割阑尾运动”、以及《新闻e论坛》,再加上《眉角》现象,体现的是晚期资本主义现代社会,人们透过消费/支持理念型商品,来弥补庸碌人生的心理状态。“很多时候支持者付费不是为了拥有,而是要让其发生,他不是买Acess(路径),而是彰显Value(价值)。”曾柏文说。
自2011年12月台湾第一个群众募资平台WeReport成立至今,台湾陆续成立了大大小小约莫十来个众筹平台。其中以非营利的WeReport、及综合型的FlyingV,以及今年成立的SOS(Sound of Silence),是近年台湾的独立媒体工作者,寻求可能性的另类选择。常驻南韩的独立记者杨虔豪透过众筹平台WeReport募集了20万台币创办“韩半岛平台”。
另一方面,内部因素是台湾媒体在90年代民主化后,党政军退出,媒体言论的禁忌不再,却在进入自由化的私营时代后被财团把持,反而被逐利考量的市场机制画地自限。
如果只有平台新,但在观念上没有突破,一样死路一条。
“台湾媒体最大的问题不是烂,是没有想像力,”阿雄明快的说。对眉角团队来说,台湾还是有不少严肃媒体,坚守岗位的媒体人,但语言和角度不够新颖,而他们不想重复。“所有传统媒体都在做网站、数位(数据)化,如果只有平台新,但在观念上没有突破,一样死路一条。”黄驿渊说。
于是《眉角》想问:“为何『新媒体』就非数位媒体不可?”
独立记者廖芸婕就透过众筹,支持她操作长达一年的深度国际报导选题,例如2014年发表的《衣索比亚水坝》,今年发表的车诺比事件29年后白俄罗斯报导《遥远人声》,都是众筹成功,后续也发挥高度影响力的案例。
《眉角》选择成为数位时代的文艺复兴,一种老派的新闻奢侈品,在越追求极致的快与碎片化的年代,透过更缓慢、更结构呈现的路径,往最古典的媒体形式回溯。它用慢、付费、厚重、纸本,在概念上与潮流完全作对,找到利基(Niche Market)作出市场区隔,再透过近年在台湾非常成熟的众筹机制,对读者作初步测试,验证自己的判断。
阿雄说,“这是一个计划,我也想知道这个实验可以带我们走得多远?这个模式可否持续下去?”
“我只专心把今年作好,明年的环境和条件怎么样我无法想,”阿雄坦言。不像国外机制的成熟,《眉角》有可能仅是一次灿烂的火花。而资助者的圈子如果无法真正拓展,基于效益递减的原则,先行者的成功,是否会压缩到后继者的空间?这些都尚未得知。
“我不认为眉角的东西可以被复制,毕竟每个案子的特殊条件不同,但会很有启发,”曾柏文说,这个年代可以窜出的,都是独立的传奇,“今天有一个眉角,明天不需要再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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