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热带:香蕉种植园和不属于这里的人

这群中国人和越南工人,是两个国家在不同历史进程拥有相似处境的人。种植园将他们放置在了同一时空,是同样没有保障且不确定的生活,是不得已的选择,是背井离乡过一种农民生活。
踩在梯子上为香蕉抹去花蕊的女工。摄影:戴敏洁
东南亚 国际 大陆 劳工 农业 经济

本作品为“在场 · 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五季得奖作品。“在场 · 奖学金”始于2021年,致力于在个体与世界的连接处,鼓励全球华语写作者写下非写不可、非你不可的真实故事。“在场”除写作奖外,还有翻译奖、短片奖与漫画奖等奖项,为不同类型作者的创作提案,提供奖金、编辑、发表及出版和衍生IP支持。欢迎追踪 FacebookInstagram,或订阅 Newsletter 关注。

01 “中国香蕉小学”

我们坐在这里,一件事一件事说。爸说。

他坐在靠墙的单人木椅上,七个中国人面朝他,长木椅、塑料椅和矮凳围成一圈。只有爸来,这样的场面才会出现。十年前他来越南种香蕉,从无到有,如今是这片种植园的股东之一。这群人分散在六个农场里,场长们分而治之,互不干涉,但都用同一个名字对外售卖香蕉——向日葵。

向日葵农场没有向日葵,爸取的是寓意:向阳而生。纸箱上印著一朵像素模糊的向日葵,旁边两把香蕉,不仅毫无美感,也因为在中国注册不了“向日葵”品牌,箱子上是拼音 xiangrikui,“我们是假的”。更要紧的是,最近有客户反馈:这香蕉,连猴子都不吃。

你先说,爸点了离他最近的场长。

雨季来了,不好洗果。场长说。他喝了酒。五点下班,这群中国人就开始喝酒,打发长夜。

这是第一件事,雨的威胁。

正值雨季,雨像是安排好的,准时让香蕉树在表面上精神了起来。但土壤里的虫子和病菌也跃跃欲试地制造麻烦,爬上果皮留下斑点。雨季助长了这一切,同时阻碍人类的干预——清洗果实、拔除花蕊,这些美容般的工序常常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摧毁。

今天还算幸运,工人下班了,雨还没来。爸头顶的白炽灯刺眼,把办公室浅绿色的墙照得发亮。中国人争论著洗果频率和农药配比,想让香蕉更干净,更清爽、能被人工转化成统一的金黄色——更符合市场的审美。市场追求的完美香蕉,不是口感,而是外表。

洗果的拖拉机。药桶上需要有人搅药。摄影:戴敏洁

七点,雨还是来了。十月,雨季与旱季交替,雨反而更猖狂,伴著风,把香蕉树一棵棵吹倒。暴雨也常让办公室停电。雨砸在铁皮屋顶上,人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工人现在就像爷爷一样。

这是第二件事,人的问题。

农场缺少工人,流失率极高。还有一些报复和偷窃行为。结果的香蕉被成片砍掉。药管被割断。水管更是常被破坏。中国人看到非上班时间,工人在园子里闲逛,立刻心生警惕。肥料是农场最常被偷的物资,被下肥的工人藏在园子里,再拿去转卖。有一次,五场场长发现,就连肥料仓库背面的铁皮也被割开。他数了数,少了120包肥料。

这是一个大数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不知道被偷了几次。割开的地方被小偷聪明地用一块石头固定住,随时可以再来光顾。

场长将石头放回原位,先不打草惊蛇,想办法——

监控。没有配备。晚了。
配电。可以电晕人的。也没有。
报警。不考虑,没什么用,没有任何线索。
保安。信任不了。也可能是他们干的。
巡逻。找一个可以信任的工人。谁可以信任?

又过两个月,六场的肥料仓库也遭贼了。小偷跑了,落下的手机有主人的照片。是在五场下肥的工人。直到最近,这个人还会出现在五场的工人居住区,距离中国人一两百米。因为手头上有了钱,他扬言说是中了彩票。有一次中国人报警,警察到时,他接到风声已经跑了。工人里有他的朋友、亲戚。肥料也继续被其他工人偷走,但因为工人太少,不能开除,只能罚款了事。

比起这些,因为农场没有任何围栏和地界,挂在树上的香蕉暴露在外,常被路人偷走,也就成了一件小事。三场场长60岁,年纪最大,但是行动力强。他骑著摩托车追踪过一个小偷,追到水果摊前看她卖掉我们的香蕉,但语言不通,又怕迷路,他只能作罢。

“都快不敢管了”,三场场长说,“香蕉没及格”。他一向自信,今天却罕见示弱。

人的问题,也包括这群中国人。他们自称“土八路”。来越南前,有的当过村长、卖过油条,有的开过酒吧,有的当过菜贩,也有货车司机、厨师、保安、泥瓦匠和水电工。爸是这群人的“头家”,在越南编织了一张关系的网——亲戚、朋友、同村的,年龄跨度从14到70岁。有人来越南不是为了工作,而是要戒酒、找老婆。爸都答应了。这群中国人的共同点是:都和香蕉没什么关系。但爸倾向于找“自己人”,也决定了这里的“企业文化”——大胆、瞎搞——大胆地瞎搞。

之前爸的短视频平台账号叫“中国香蕉大学”,后来他悄悄改成了,“中国香蕉小学”。

对于这群香蕉小学生,越南就是这个农场,位于南部的平福省,离胡志明市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在机场和农场往返,从未真正走进越南,而是自成一个社会,说闽南话,拜土地公,种草药熬汤,拿村里人的名字给工人取外号。三个月去柬埔寨换一次签证,是体会时间流逝的方式。

雨停了。工人带著头灯在香蕉园里搜寻青蛙和蜗牛——他们几乎什么都吃:狗、猫、老鼠。白天,为了省时,他们在树下进食、午休、排泄;下了班,隐蔽的园子又成了偷情的去处。

种植园最多时有七千多亩,略大于上海迪士尼乐园。与乐园的喧嚣与奇幻不同,这里呈现的是另一种景观——潮湿、静默,在暗处不断涌动的蔓延。种植园分为六个农场,每个农场再分若干地块。为了确保全年都有产出,每块地里的香蕉处在不同生长期,在同一片土地上,人们可以看见香蕉的一生。但香蕉树并非是树,而是世界上最高大的草本植物,只能结果一次。果实采尽,植株被砍倒,根部的嫩芽被作为新一代培育起来。香蕉依靠“克隆”无性繁殖——每一株都与母株相同:基因相同,命运相同,没有偶然性,也没有差异,像是一台无休止复制的绿色机器。

香蕉种植园。摄影:戴敏洁

这种“复制品”流动在全球市场。为了降低成本,种植园延续著一个多世纪前的模式——大规模租地、单一作物、廉价劳工,再出口。于是你可以在任何季节,以低价买到这种热带水果。但在种植园,我们几乎不吃香蕉,香蕉在未成熟状态就被砍下、包装、运到上海港口。而“向日葵”停在批发环节,在商场或超市的货架上,标签被撕去。身份消失,统一被归类为:进口香蕉。

在越南种植香蕉,中国人对抗的是天气、病害、偷盗,以及自身的无知。

可爸说: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些话,没有一件是对我说的。

我坐在办公室的角落,和爸分坐两端,其他人都背对著我。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点烟,甜腻的气息钻进我的发丝。这是我在越南的第四个月,我已习惯这种味道,却仍被烟雾熏得五官发疼。

爸唯一问我的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归正轨?

02 隔绝

我能来这里,是因为爸。但在他看来,我的正轨应该是留在北京,发展自己的事业,赶紧结婚生孩子。而不是在2024年6月,辞职离开北京,搬到越南偏僻的乡下。

2024年3月,我来农场住了半个月。驱车进入这里时,先见到的是成片的橡胶树。是法国殖民者最先发现这块红土地适合种植这种经济作物的。如今,这里属于越南的一个国有橡胶公司。中国人从公司手里租下地,最初,香蕉就种在橡胶树的缝隙里。橡胶树上整齐划一的伤口切割了空间,让人恍惚看到了上下分隔的两个世界。

当时,我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工作,编辑让我来写点什么。我碰巧参加了一对工人的婚礼——新娘在过道上拉了一块布,换上租来的婚纱,镶满水晶珠片,宽大的裙摆让她缓慢地走出来。我按下快门。照片里的她却呈现了飞奔的姿态,像是对命运的坦然。但我知道,这背后有不得已的顺从。她因为怀孕才结婚的。她还不到17岁。我很难直视她明亮的眼神,而不去想生活的残酷。

一对工人的婚礼上,新娘阿环。摄影:戴敏洁

参加完婚礼,为了跟上工作的节奏,我匆忙赶回了北京。但感觉自己被困在重复的轨道上,僵硬、疲惫。我一次次地想起越南,以及那场婚礼——香蕉工人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赴宴,喝了酒,绕柱子跳舞,踩在碎石泥土上。轮流上台唱歌,妻子跟人私奔的男人唱著《风雨之后会有彩虹》。突然灯灭了,黑暗里寂静无声。来电后,动作和声音又接上了,像是没有被中断。东西吃完了,餐盘被人收走。但酒杯得留下。倒上,碰杯,继续跳舞,仿佛永远不会疲倦。在这群懂得行乐的人身旁,我忘记了关于这场婚姻的忧愁,宁愿相信这是一种自然的、不杞人忧天的生活。

我被异乡的人吸引。当然,这里也有一群故乡的人——我从小认识、却已陌生的人,与我的生活相距甚远。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故乡和异乡的混合体。我想把自己投入其中。

辞职后,我回到越南,搬进第五农场的打包厂,这里也是中国人住的地方——有流水线和冷库,也有一间办公室、一间厨房和四间卧室,其中一间成了我的房间。

那位新娘,阿环,她住的地方被称作工人房。距离打包厂不过一两百米,但中国人很少去那里。

婚礼的第二天,阿环和同样年轻的丈夫在工人房拥有了一个房间,他们的家。唯一的家具是地上的床垫,支起蚊帐。这里蚊虫很多,紧闭门窗也没多大用处。整座工人房有130个房间,没有封顶,墙和顶上的铁板有缝隙,大到足以让鸟飞进来。每个房间不到10平方,用半面水泥墙隔出一个厕所,最内侧一个蹲坑,唯一的水龙头在里面,没有门。旁边就是煮饭、睡觉的地方。

工人房就像是一个部落。中心是个小卖部,茅草屋顶,柱子之间挂著吊床,摆上两张台球桌。下了班,工人在这里打台球,坐在地上喝酒、唱歌、跳舞。这是娱乐场所,也是公共空间。工头在这里召集工人开会、发工资。这里偏僻,物资匮乏,很难买到东西,小卖部提供一切生活必需品,蔬菜、肉、尿布、药、草帽和彩票。但也容易买到过期的牛奶、假饮料和变质的肉。小卖部旁就是工人住的铁皮房,他们在这创造出生活的空间,种菜、养鸡、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他们很容易满足、快乐,也很容易出现暴力,不由分说的爱和冲突。

附近的实习理发师定期来工人房免费剪发,练手。摄影:戴敏洁

那是我渴望进入的地方。起初来这里,我关心的不是香蕉,而是为其劳作的人。但来了后发现,除非有婚礼或者生日宴会,中国人很少也很难接触到工人的生活。工人房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场域,进入其中,我需要克服一种格格不入、引人注目的无所适从,还有中国人和越南人的隔绝。

除了居住地的隔绝,这种隔绝还来自于语言——中国人和翻译之间说的是普通话。翻译是越南华人,说粤语。而这些中国人多用闽南话交流。翻译与工人用越南语。工人们之间讲的是高棉语。语言的隔绝滋生秘密,也会滋生传言、误会和麻烦。工人房是我不敢独自前去的地方。因为糟糕的越南语,也因为一种闯入者的感受。一天下午,我在工人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门槛上,左手晃著像蝉蛹一样包住孩子的吊床。我走到她面前,看到了一张饱经世事而麻木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眼神直勾勾地,说著我听不懂的话,没有回应我挤出来的笑。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这个香蕉农场,只有三类人,中国管理者,华人翻译和越南工人。我的存在令人困惑,挂著一个相机闲逛,或者待在办公室里打电脑。我不负责香蕉的事务,和工人没有工作交集。但中国人自然地将我归类到他们的角色,试图为我建立心理和身份的隔离——中国人是管理者,你要摆正你的身份,要成为令人畏惧的人。以及,不要跟工人交好,他们不知感恩、只会跟你索取更多。

中国人很少关心周围多余的人和事。这不是一种贬损,更像是一种中国人的性格。就像他们觉得越南人“非常现实”和“容易骄傲”一样。我说起阿环没钱买奶粉,中国人会说,那你在农场养头牛,再养只羊,小孩就不愁奶喝了。我欣喜地说可以啊。然后才意识到他是在挖苦。我低下头,抵触这场对话。他们叫我的名字,让我看著他们,他们有话要说——他说之前送钱给工人,让他别往外说,但是后来别人都知道了。所以工人不可信。另一个说如果今天给了工人一包烟,第二天他们还会伸手跟你要。言下之意是,他们贪得无厌。小琼是五场唯一的女翻译,因为安排工作,被工人威胁过几次,扬言要打她,房间的玻璃窗被砸破。她也劝我,不要离工人太近。

在越南另一个中国人的香蕉园,隔绝实行得更加彻底。中国人不要和工人有接触,一切工作安排通过本地工头传达,说是为了人身安全。在我们农场,也因为一个工人被指出频繁上厕所耽误工作,就拿著西瓜刀冲到中国人面前。“不要为了种香蕉命都没了”,那个中国老板说。

当时,我走得最近的工人是阿力。他是中国人唯一叫得出名字的工人。其他人是用生理特征,或者工种来代称:九指、铲苗队长、开拖拉机的。阿力在农场工作四年,几乎是五场建立时他就在了。在工人极容易流失的农场,这很不寻常。最初他有一群亲戚在这里。如今剩他孤身一人。妻子跟人私奔了,人人都这样说起他。那个男人是他的表哥。两人在深夜骑走阿力的摩托车,拿走了黄金和钱。这成为他身上最重要的故事。度过那些以泪洗面,有轻生念头的日子后,他恢复了开朗的个性。在地里干活,见到中国人,他常做出喝酒的姿势,然后指了指工人房的方向。意思是晚上去他房间喝酒。几乎每次我都去。喝酒是工人最主要的娱乐活动。喝完酒唱歌。音响是除了摩托车外在工人心里最必要的物件。几乎每晚都有歌声从工人房传到中国人的房间里。

我明白隔绝的产生,是中国人作为管理者的必要——需要确保自己的安全,也需要有足够的威信去管理工人。也因为他们害怕我受到伤害。通过索取、借钱不还、撒谎或者暴力。中国人把我拉进他们的阵营,我想走出来,但也无法走入工人的阵营。我只能常通过翻译小琼打听工人的事,结婚、生日我都赴约。也不拒绝借钱的请求。但也只有少数和我相熟的工人会向我借钱——需要路费,需要还债,需要给小孩买吃的。工人长期处于赤贫、赊账的状态,常常领完工资,还完小卖部的钱,就又身无分文了。我会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衡量这笔钱,也做好收不回来的打算。

来越南前,我听爸说,工人是无国籍者。来了之后,发现工人被越南人称为“柬埔寨人”。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高棉人。我开始查阅他们的历史,意识到,他们对于隔绝并不陌生。

工人来自越南南部的茶荣省和朔庄省,位于湄公河三角洲,曾属于高棉王国。被越南占领后,高棉人成了越南的一支少数民族,高棉族。但他们依然遵循高棉文化,说高棉语。但被正统的越南社会所隔绝。在越南官方和城市中产阶级中,他们将高棉人描绘成原始和落后的,文化水平低。

那些我从生活中得来的隐约感觉被证实了。农场的会计是京族,越南最大的民族。他说,工人很难沟通。工头也说,这群柬埔寨人的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言下之意,不开化。而高棉人自己也意识到了危机——很多人过早辍学去务工或者务农,失去拥有体面工作和进入中产阶层的机会。如果有人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人的反应是,这么好的工作怎么会轮到你?意思是,怎么可能轮到我们。即便在高棉人聚居的湄公河三角洲,他们在公共决策中也缺少话语权,高棉人多种植水稻为生。但就算离开家乡,他们也总被称作“稻农”,也还是从事薪资低微、技术含量低的工作。

比如种香蕉。我们的工头之一如今壮大了事业,除了这里,他还是七八个香蕉种植园的工头,其中也包括越南人的种植园。我原以为是中国人语言不通才需要工头。但我后来了解到,这是种植园的一种常规手段,将工人外包,工人也可以被伪装成临时工,无须缴纳社保和医保。这种本质上松散的雇佣关系使得种植园可以规避责任,高棉人的利益更是无法得到保障。

2024年7月,我和一群工人跟着阿力回了老家,湄公河三角洲的稻田。摄影:戴敏洁

我看到阿环不再是那个快乐的新娘,憔悴,身材臃肿、穿著睡衣来上班。她在打包厂工作——香蕉被整齐排放进纸箱,她拿改装的吸尘器抽出包装袋里的空气,香蕉在她手里有了一层紧致的保护,以应对海上航程而不至于腐烂。在流水线运转,长时间的站立让她的背部疼痛。除了春节,工人没有假期,更没有产假。做一天工才有一天的钱。农场的女人除了怀孕、生产,也几乎不停歇地工作,夫妻双方一起赚钱寄给老家的孩子和老人。阿环一直工作到孕期的第八个月。

生产那天,她发了和孩子的合照:chuối xin chào cô chú nha(香蕉向叔叔阿姨问好呀)。

他们将小孩取名为“香蕉”。

03 苏的出现

在越南的第三个月,有人问我是不是常驻越南,爸会替我回答,不是,她在北京有工作,当记者!但私底下,他形容我是,北漂失败。一开始我有些恼怒,说自己是主动离开的。但也许他看出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去北京上大学、因为媒体工作留在北京八年,我从未对北京产生过真正的归属感。但离开北京,就意味著放弃了能带来身份认同的职业,成了一个没有社会位置、没有保障的人。跟这里的中国人一样。他的意思是,眼下我也属于这个“失败者阵营”了。

但当我想租下农场附近的一个民房,是爸支持了我。他说,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只是我的写作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我必须去做一些实在的事情——做农药的出入库表格、做日常的采购、记账……才能缓解我无业的紧张。我从来不是斗志昂扬的人。有时我会说,我是去越南种香蕉的、是去啃老的。以一种被动的姿态形容我做的选择。有大量的时间空白。我是不是在浪费生命?脱离了工作的评价体系,我该用什么标准来看待自己?我该如何在这里建立我的生活?

在农场马路之隔的地方,我租下这个房子,是越南乡下常见的建筑。大门形状窄小,但内里深,采光不足,墙壁粉刷成青色。租金人民币600元一个月,只是年久失修,状况堪忧。大门破了,用胶带粘著,卧室门玻璃碎了,剩个框架。铁窗生锈。浴室和厕所在屋后用水泥和铁皮搭建,漏雨,蚊虫多。没有洗手池,蹲著洗漱。被胡椒树和橡胶树遮盖,入住之后发现,天花板持续掉落硬壳虫,掉到地上,也掉到床上。寂静的午夜,让人出现下雨的错觉。但为了表明我长住的决心,为了在打包厂和工人房之外创造一个打破隔阂的空间,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每天扫地,定期晾晒发霉的护照、相机和书。每次洗澡带上一枚蚊香去浴室挂著,主要作用是心理防护。

我就是在这个房子结识苏的。她接受了我的主动邀约,定期来打扫房间,赚些外快。

因为苏会说中文。她叫“林式苏”,越南女人的姓和名之间有个“式”字。那时候苏刚来农场,但我已经认识了苏的母亲和两个儿子。两个月前,他们三个人来农场找活干,因为有亲戚在这,也因为农场对工人几乎来者不拒。两个男孩,一个13岁,一个11岁,都没读完小学。他们年纪太小,先是被安排去除草。这是香蕉园最末端、乏味、没有技术含量的活。长远来看,那基本是徒劳无功的,草很快又冒出来,永远无法根除。但为了保护香蕉的养分,也为了给无技能工人工作的机会(按照工时算工资),除草每天都在进行。一天傍晚四点,我们骑摩托车路过苏的大儿子,其他人都完成任务下班了,只有他和另一个同龄的女孩还没做完。从早上六点开始。

他们热情地迎接了我的镜头,晒得黝黑,额头上汗津津的,靠著锄头比耶。苏的母亲正坐在地里等外孙下班。她说外孙是孤儿,她独自抚养长大的。她75岁,做不了工。只能两个男孩赚钱。

苏的母亲,正在等外孙除完草。摄影:戴敏洁

但苏出现了。我后来理解老太太说的“孤儿”状态,是指苏在生下两个男孩后,把孩子留给她,经过中介认识了一个中国男人,嫁去了广西。和很多越南女性一样,苏是通过跨国婚姻学会的中文——是生活逼迫她学习这门语言。在中国五年,虽然不认识字,但苏会说流利的普通话。回到越南,苏在我们的第二农场工作,认识了一个男人,有了小女儿。第一次来打扫时,她告诉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到了季节,就回去帮丈夫卖螃蟹。现在的丈夫是另一个男人。

苏对于这个香蕉园并不陌生。她的家族有十多个人在这里工作。大部分工人是口口相传,拖家带口来到这里。新工人带上身份证找翻译登记,第二天就可以打卡上班。辞职也是,跟工头结算工资便可以随时离开。公司与工人没有签合同,通常并不知情工人的来去。工人的流失率极高。开除工人也成了件谨慎的事——十几个沾亲带故的人可能会一块离开。而分配工作的智慧是,给一些人分配重要的且工资更高的工种,就有可能让他们的整个家族长期稳定地在这里工作。

苏个子小,腰间的松垮是多次生育的痕迹。但她皮肤细腻,头发黑而顺,大眼睛之上,眉头一皱,眉毛的幅度展现了她的忧愁。这是她在自拍里常有的表情。她喜欢拍TikTok,百无聊赖躺在吊床上,对口型唱歌。视频下方,总有男人的留言,好几个爱心。她是那种随时准备讲述自己故事的人,在我的房子里,我们说了很多话。苏下了班,我也常独自去工人房和她聊天。在工人房,我们用中文仿佛是一种加密语言,她可以无所顾忌。

因为苏,出现在工人房的我不再是无所事事的窥探者,她帮我打破了这一层隔绝。

但工头,是依靠中国人和工人之间的隔绝工作的。苏的出现,引起了工头阿河的注意。

认识苏没多久,她决定留在农场,不再回到丈夫身边。房间租金让她发愁。工人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由工头发放,房租和杂费也是由工头收取的。五场的工头阿河最近发布了新命令,不允许工人一个人住一间,否则收取100万租金(约人民币300元),这对本就拮据的工人是很大的负担。一个房间45万,为了节省房租,工人多数是一家人住一间,加上孩子,有时候会住5个人。但也有少数单身的工人独居。没人明白新命令的意义是什么。空房间还有很多,也没有新工人来。但工头阿河的心情变化多端,也意味著工人处境的时好时坏(或者只会不断变得更差)。年幼的女儿不算一个劳动力,本质上苏是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她需要找到一个室友。

我第一次知道工人的处境,是在三个月前,阿力来公司喝酒。他说工头不允许工人外出买食物,只能在小卖部高价买。如果要买,工人得穿过香蕉园到橡胶树旁的马路上,和流动摊位偷偷接应。回来路上用黑色塑料袋提著。被发现在外面买25公斤米,罚款50万越南盾,一个工人两天多的工资。有一次,几个工人集资买了一头猪回来吃,就骗工头说是捡了死猪。工人惧怕她。因为工头可以随便找理由扣工资,或者开除他们。来公司喝酒,对阿力来说是难得可以跟中国人讲述处境的机会。

但这群中国人和翻译已经司空见惯了——跟公司说有什么用?公司也帮不到什么忙。站在公司的立场,公司支付工头费用,授权工头发工资、收房租,管理工人,就算出现问题,也是工人和工头之间的。工人和公司属于两个系统,工头拥有对工人的随意处置权,中国人很难干涉。但对初来乍到的我来说是一种冲击——人可以活在这样的管束之下吗?可以这样被毫无尊严地对待吗?对于权力差距巨大的两群人,可能达成某种沟通吗?

我和农场如今的负责人,也就是我的三叔说明情况——工头收取过高的房租,收取额外杂费。我还打听到,公司给工人的房租补贴,也被工头私吞了。三叔通过翻译告诉工头,不要苛待工人。要细水流长地赚钱。否则,公司不会跟她买肥料了,这是工头阿河主要的收入来源。

三叔认为,这已经是一种警告,构成了威胁。

但是第二天,工人房进行了一场会议。

阿河和她的男人没有到场,意志通过副工头传达。她叫拉拉,也是工人,但被提拔,代替阿河管理工人。在小卖部,工人们站著、蹲著,拉拉拿著一个喇叭问,是谁去向公司告状?有什么用?如果再去,后果很严重。警告完工人,又说,这个月每个人多收3万越南盾。有工人被怀疑是告密者,被臭骂一顿。

但是至此,三叔不打算再做更多,他认为在这个地盘种香蕉,是一个短期生意,“稳定运行,不要瞎搞”。我完完全全败下阵来。我除了空有一个“老板的女儿”的身份,没有能力,没有实权。我认为我做了正确的事情,非但什么也没有改变,还让工人的处境变得更糟糕。

种植园内的香蕉。摄影:戴敏洁

现在,三个月后,苏在我面前为高昂的房租苦恼时,我除了跟她一起骂工头什么都不能说。我无法许诺我会帮她,或者未来更好之类的。她告诉我,在这里工作是不得已的选择,“赚的钱全还了回去,还给工头,还给生活,一点不剩。但是在老家更没事做,活不下去。”

很快,苏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发工资后,苏和阿力办了一个仓促的酒席,不正式的婚礼,作为一种公开的表态,宣告他们的同居。之后,女儿交给苏的妈妈,和两个儿子住在一起。住在工人房,过的是一种群居生活,铁皮房不隔音,闲言碎语时常发生,还有很多琐碎的冲突。酒席之后,她就能名正言顺搬入他的房间。在香蕉园,这是一场婚姻的开端,他们成为了夫妻。

苏和阿力是我最熟悉的两个工人,我察觉到了爱情发生的迹象与进程,也惊讶于他们投身的迅速。酒席上,工人拿两个铁锅作锣,筷子敲打农药桶作鼓。他们跳起舞来,双手在空中转动,身体扭来扭去。我看到他们艰苦工作,一贫如洗,但却在爱,人也快乐。

但两个月后,突然有一天,苏告诉我,工头阿河要赶她走。前一个晚上,她和阿河因为房租起了争执,阿河的男人拍桌子,让她滚。但她认为更主要的原因是,阿河认为她和中国人交往甚密。

这个中国人,除了我没有别人。我心生愧疚,我想留住她。但那段时间,苏经常被发现偷懒,只好安排去除草,但她不会用锄头。那就没有什么活给她干了,他们告诉我。她并非一个好工人。

那就不要了,三叔说。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之前也有一个女工人。和苏一样,去中国生了两个孩子后回到越南。因为会说中文,她被提拔成管理层,也和阿河发生了冲突。三叔不想介入,只给她转了些钱,“最后我也没有帮她出头”。

清晨六点,扛着锄头去除草的女工。摄影:戴敏洁

我知道苏在五场是绝对不能待了。就算用公司的名义去保住她,她也会受到工头的诸多刁难。与此同时,爱情也快速地消散了。苏发现阿力还没和私奔的妻子离婚,而苏的前夫出现在农场,进一步破坏了他们的关系。但是苏不想走,明确表示让我爸出头,把她变成公司的工人。爸是商人思维,问我:你管她干什么?我只好给苏找了两条后路——先去六场工作,六场离五场很近,她也有亲戚在那,那是另一个工头的地盘。如果这个选择失效,可以安排苏去一场,给中国人做饭。

但是几天后,一个中午,我看到苏发来的信息,她说她要离开这里,回老家了。

我赶紧给她打去电话。她正在收拾东西,听起来并不迟疑、难过。她说会让儿子把钱还我。

我意识到她是真的要走了。这是我之前从没想过的。我走出家门,看向工人房的方向,视野没有遮挡。因为这条土路的两侧,香蕉收成,树被砍倒,整齐的枝干排列在地上,重新化作新的养料。而没等土地休息多长时间,新的一轮种植又开始了。新的生长,旧的死去,全部混在一起。

在电话里,我问苏,要不要去一场给中国人煮饭?这是比当工人更好的选择。我问过她是否擅长做饭,她说是的,并且可以随时学习新的菜式。

但这次她说,我不去了。我做饭不好吃的。

挂掉电话,我走回房间,泡羊奶粉,给四只猫崽喂奶,猫妈妈失踪了。有人说被车撞死了。在这个地方,离别是突然和惨烈的。喂完奶,我骑车去工人房,想再见苏一面。但她已经走了。

翻译小琼告诉我,工人间有了传言,苏被赶走,是因为会说中文,工头怕她跟中国人告密。

小琼说:告什么密,公司都是知道的。

没说的是,反正公司也做不了什么。

反正你也做不了什么。

04 使不上劲

一个寻常的上午。三叔坐在办公室,有人推门进入,坐下。他认识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华人,会说中文。后面站著三个陌生人。三叔看向门外,满眼形状各异的纹身,扎堆站著。

黑社会。他在心里给这群人定了性。知道眼前的人来者不善。果然,对方开口,15亿越南盾。

这是2021年,五场刚开设,是面积最大的分场,为了不让之前的工头独大(他会组织罢工),需要新的工头。工人每工作一天,公司就会付给工头1万越南盾,工人越多,工头拿的钱越多。眼前这个人自告奋勇。但他招不来工人,也无力制衡另一个工头,香蕉迟迟种不了。

三叔让阿河替代他当工头。但对方不会轻易离开,现在,他开口要公司赔偿15亿越南盾(约人民币40万元),缘由是他在工人房旁建了四间砖房。这是有备而来的勒索。

不可能,三叔声音大了起来,试图跟对方讲道理。但僵持不下,他举起手机偷拍了一张照片。如今他从微信的收藏里翻出来给我看,再回想,若是真的不害怕,他是不会一直大声说话的。

三叔给阿河打去电话,因为阿河即将代替这个人,成为五场新的工头。那段时间三叔每天傍晚在香蕉园里散步,阿河会来陪他,走四五公里。两人语言不通,依靠手势交流。但这说明,他们此时属于同一个阵营。阿河没有出现。但是叫来了两个人。人数少,穿得干净。重要的是,来的人手里有一把小型手枪。没用上。两方没起争执,反而相视而笑。应该是认识的,三叔说。形势开始逆转,对方同意了五亿的赔偿。经过翻译,现场起草协议,签字,不再纠缠。

在五场的打包厂长大的双胞胎。摄影:戴敏洁

如今五场平稳运行。每天下午,三叔开车去附近简易的健身房,在跑步机上走一小时,试图重建被破产击垮的身体。他在越南的饲料厂不到两年倒闭了,欠债数百万。如今他在办公室煮中药喝。房间里有养生仪,他绑上腰带,在脚底抹凝胶,踩上仪器,开始流汗。但又不能流太多汗,发虚了还得再吃补药。泡药浴。吃酵素。不社交。有人形容三叔,“脸上仿佛长了一层毛”。

对于失败的恐惧还是盘踞在他的心上。他说,“不能再走一遍那种日子了。比死还惨。”

不止是身体层面的倒塌,还有精神上的。破产之后,三叔对于人性的失望随之增长。他出生时,爷爷奶奶用这个儿子去换了一个女儿回来,三叔被换到了一个有三个姐姐的家庭。8岁,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养母带著他坐公交车,又步行几公里进村,在他本该生活的地方,告诉他,如果不乖,他就会被送回这里。在国内开厂他赚到钱,回馈他们。但在越南失败后,养父把安置房的协议藏起来,怕他拿走。对人的失望减灭了他的很多欲望,无论是人际交往,还是事业上的。

2021年,爸将三叔“从深渊中拉出来”的方式,是让他来接管农场。三叔刚来,接手的就是一个混乱不堪的体系——农场的外交关系是由越南翻译发展的,工人掌握在越南工头手里,而公司名义上的法人,也是两个越南人。

在外,越南翻译锦绒是农场的代表。2016年,看不惯中国丈夫的无能,她只身一人回到越南。在飞机上,她认识了老松。老松是当时农场的负责人,他很敏锐,邀请锦绒来农场工作,一开始煮饭,后来当翻译,也成了他的情人——因为这层关系,初期锦绒掌握了农场和橡胶公司、保安、公安以及其他当地部门的关系。在越南,私下的疏通比表面的流程来得重要。她的外交手段讲究万无一失,过节时会送出40多个红包。“老松时代”结束后,锦绒有过一次出走,因为她没有被选为五场的法人,还被收回了她外交的权力。一开始,用感情留住一个女人在农场工作是有效的方式。但是对于锦绒来说,之后得是权力和利益。爸亲自去找锦绒回来,让她入股,成为股东。因为她是一个“心思不坏”的人,也因为她已经通过发展关系建立了自己的根基。

去年3月,我在农场还是游客身份,锦绒说要带我去玩。回农场时天黑了,她不走新修的的柏油路,而是走香蕉园旁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的,被运送香蕉的货车压坏了。我用力抓握后座扶杆。她让我放心,如果有人看公司不爽,会偷香蕉,但不敢抢劫。她说,碰到我他们找死。

“这条路就是我们的家,这就是我们的香蕉园”。

但作为实际投资者,这群中国人没有任何归属感。三叔形容,农场的生存模式就像是手握在一把刀的刀刃上,不仅出血,还使不上劲。但他的管理风格是,没弄到命脉,就没事。

“我们只能一边强硬,一边慢慢退让”。

重点在于退让。

五场的工人房,一部分是工头阿河向公司借钱建的。之后,三叔让她自己出工人的房租补贴来还钱。但我发现,阿河偷偷取消了给工人的房租补贴。她在用原本该给工人的钱还公司的债。所以阿河忌惮会说中文的工人,必须将苏赶走。

为什么不直接用肥料钱抵债?我问三叔。公司每个月都会向阿河买肥料。

三叔说,阿河也很惨的,她也没钱。如今的局面,中国人都告诉我,这不是阿河的错。中国人认为一定是那个男人从中做梗。他们认识离婚之前的阿河——2021年之前,阿河投资了很多土地,乐观,常常笑容满面。后来她认识了一个男人。被男人打,儿子去把她带回家,但是她还是和男人联系。儿子问她,选这个家还是选那个男人?阿河给出了答案,和丈夫离了婚,和男人搬进了工人房的小卖部,经常打架。她变得憔悴。土地价格下滑,她的经济状况也一落千丈。但在47岁这一年,她怀孕,和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她是名义上的工头,而实际上男人干涉了很多。

阿河惹不得,更重要的原因是,阿河是农场的法人之一。越南法律规定,外国人或者组织不能直接获得农业土地使用权。只能选择一个越南法人挂靠。阿河被选中,是因为她曾经稳定的生活。她有家庭,有肥料店,人生出现剧烈动荡的可能性较小。还有信任关系。农场初期,资金周转不过来,拖欠肥料钱,阿河也不催款。几年前仓库发生大火,损失惨重,爸记得阿河哭了,还把3亿越南盾放到爸面前让他救急。还有,她和农场有深层利益绑定——农场是她最大的肥料客户。

也就是说,阿河是农场的实际所有者。香蕉的成本可以计算,但人的风险不能。三叔告诉我,几年前,在我们农场附近也有一个大型的香蕉农场,老板和我们来自同一个小镇,选择和一个越南人合伙,并且让对方担任法人。在一系列冲突之后,法人说:这是我的地盘,你们全都滚。中国人最终离开了,但无法带走香蕉和设备。如今这个越南人还在之前的地盘上种植香蕉。

听了几个类似的案例,中国人形成了一种心理防御——越南人不可信。我们只是走运。

在中国人眼里,越南工人也可以被认作是一个共同体。也是在阿力的房间喝酒,一个年轻人在拿酒时被藏在啤酒箱里的一只幼蛇咬了,银环蛇,剧毒。我们劝他去医院,他的哥哥说没事的。确实没事。活下来了。后来偷六场肥料的就是兄弟二人。五场的肥料被偷了之后,中国人只好在仓库后侧挖一个一米宽、两米深的大坑。类似于护城河,让小偷无法从背面接近仓库。但也只是防范作用。小偷三不五时回工人房喝酒,工人会帮他掩护、帮他逃跑,知道中国人拿他没办法。

香蕉这种看似无害的水果,它的历史却充满了人类的野心与剥削。提起香蕉,人们经常会想到“香蕉共和国”——在二十世纪的中美洲,几个小国的经济单一,完全依赖香蕉出口。政府软弱而腐败,为了保障利益,美国公司甚至可以扶持、收买或推翻政权。这是一种资本殖民。

但在越南这个种植园,中国人夹在多方势力之间,试图在缝隙里找到生存空间。

需要见到手枪的危险时刻,再也没有了。但中国人始终走在钢索上:随时可能被收回土地,也随时有可能被赶走。土地合约陆续到期,中国人只想赶紧种完香蕉,赶紧离开。

用肥料袋作隔断,墙上挂着一副胡志明像。摄影:戴敏洁

05 东山再起

2024年3月,我第一次单独和爸飞往越南,在高崎机场时被盘问,为什么出国?

厦门这个机场是管控出国人员最严厉的机场之一,特别当目的地是东南亚。种香蕉!爸语气强硬,径直往前走,工作人员没反应过来,就让我们走了快捷通道。

10年前,一个投资失败、破产的人找上门,让爸一起去越南找地种香蕉。许多人对他避而不及,只有爸相信他。他形容爸有开放的心态。但那一年,因为领土争议,越南多个城市爆发了大规模反华游行,从街头示威很快演变成了打砸烧抢,目标是“中国工厂”。出现人员伤亡。次年春节后,风头平息,爸才第一次踏上越南的土地。第一天,他去看地。第一天,就定了要租的地。

因为能赚钱,他说,因为越南没有台风。2014年,就是因为台风,中国香蕉主产区广西、广东和海南的种植园有大规模的香蕉损毁。其他地区的香蕉价格上涨,也迎来了投资高峰。

但是第一年,越南的气候就给了他一个教训。爸不知道越南南部没有四季,只有旱雨两季。雨季几乎天天下雨,但是到了旱季,长时间见不到一滴雨,他没有为香蕉准备好足够的水。2015年8月,他在越南种下了12万棵香蕉,第二年旱季,香蕉树因为缺水生长缓慢,叶子都垂了下来,他赶紧从中国运来柴油机抽河水灌溉。而局部强对流引发的大风,又吹倒了3万多棵香蕉树。

被风吹倒的香蕉树废墟。摄影:戴敏洁

你连越南的气候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能赚钱呢?10年后,我问他。

在飞机上,爸在我身旁睡著,他坐得笔直,垂著头。频繁应酬、喝酒导致的大肚子挺了出来。我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他。他的后勃颈肿大,总是酸痛。而眼睛周边密密的黑点,是热带螨虫留下的痕迹。睡著之后,擡头纹的沟壑没有消失。还有白发,长出来就不会再消停。

爸说,凭感觉。

在中国的语境里,越南是“复制中国制造”的新工厂。因为中美摩擦,大企业把生产环节外迁,供应商跟进,纺织、制鞋、家具、电器接连转移,新闻里写的是投资、地价和全球产业链。

但对爸来说,没那么复杂。越南就是一块能种地的地方。只要气候适合、土壤能用、工钱便宜,是越南也好,是老挝、柬埔寨也好,都一样。他不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发展事业,也从不学语言。比起知识和信息,他更相信口口相传,相信人的关系,相信直觉和经验。

亏钱了怎么办?我问他。

亏钱了再赚,他说。去越南前一年,他在菲律宾种香蕉就亏了。但他习惯了从头再来。他对于金钱的态度大胆,所以从不让我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毕竟在他的野心下,总是处于负债状态。我10岁时,他常说要我长大后替他偿还银行的30万欠款,一定程度造成了我对钱的谨慎和不安。

好在时运不错。爸在越南的第一年,香蕉赶上高价,没赚到钱,也没亏本。爸看到了希望,只要解决水的问题。2017年,经过阿河介绍,找到了现在的土地,更大,更符合他的野心。彼时几乎没有中国人在越南大规模地种植香蕉。爸找人入股,抵押房子、贷款。我一无所知。后来妈说的那是一种“钱咬钱”的方式,她也去借高利贷给他。即使如此,也必须往外走。

1988年。爸14岁。初二开学那天,他迟到了,拿著斗笠扇风。校长叫他出列,说扇什么扇。那我不读了行吗?他顺著说。初一读完他就想辍学,数学老师去家里劝他,还帮他出学费。这次老师又来了,他正在水沟抓鱼吃。但他心意已决。因为没有自行车总迟到,因为不想当班里唯一一个屁股上有补丁的人。因为妈妈是残疾人。因为家里需要他——“就这么永远离开了书桌”。

上个世纪80年代末,一个贫穷的、没有怎么受过教育的农村少年,会有什么出路呢?为了赚钱,爸擅长以假乱真,用古厝庭院的井水自制过假汽水,“金三角”牌的,据说味道不错。冬天,他穿厚厚的衣服去买烟,老板把烟放在柜台上,转身去拿别的,爸立刻掏出长得一样的假烟,把真烟塞回衣服里,再拿去卖。停电是他施展手脚的好时候。都是一些荒唐而危险的把戏。

在同村人的拉扯下,他14岁北上济南,成为香蕉工人。彼时,随著私人企业被允许,中国的农产品市场出现了。在北方,香蕉新奇又昂贵。南方生产区的人看到商机,将香蕉运到北方售卖。爸将香蕉催熟,运到批发市场,判断行情,扯开嗓子喊价。每个月他拿到180元,多数寄回家。夏天,山东农忙割麦子,香蕉买卖暂停。爸回乡照顾300多棵香蕉树,认识了隔壁村的女孩,她也不读书,12岁去采茶,在工地搅水泥做小工,也编装香蕉的筐,用稻叶编给香蕉防寒的草席。

后来,一直有人问妈,胆子这么大,敢嫁给他?结婚的时候,妈用做活的钱买了家具,爸拿来两千块钱,走个过场,又拿走了,说是要去投资。等妈生下我,爸从北方回乡收购香蕉。在当香蕉工人近10年后,爸开始与人合伙做生意。香蕉运走了,但是货款一直没到爸这里。最后他背上了数十万的债务。在九十年代末。经常有人来家里敲桌讨债,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具都被搬走了。我两岁时,我们全家跑路,但也只跑到了隔壁村妈的娘家。那段时间爸没有出去工作,是妈养活我们——她骑自行车去买卖破烂,车太重,上坡的时候只能推著,她的大腿和腰被磨出大片淤青。

我们所在的闽南小镇上立著一所香蕉博物馆。在上个世纪末,小镇因盛产香蕉闻名。香蕉,曾经是镇上多数人的出路——围绕著香蕉种植、贸易、商超、加工,遍布全国的香蕉产业链。如今镇的招牌上写著“爱拼才会赢”,旁边画一把黄香蕉,香蕉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村民的精神里。

有人告诉我,你们镇上的人改变了香蕉。随著耕地减少,小镇的香蕉已经无法满足市场的需求。这片土地上的人也有了流动的需要。在越南的同奈省(在越南最新的行政机构改革中,我们所在的平福省被并入了同奈省),遍布中国人的打包厂,他们从本地农民手里收购香蕉,出口到中国。这群中国人多来自于福建漳州,来自我们小镇。他们的出现使得香蕉被大规模扩种,省份合并前,该省的种植面积占越南东南部70%以上。

但爸说,是香蕉改变了我们。到农场来的中国人,多是一群在中国找不到位置、被淘汰的人。

当我告诉三叔我要写这篇文章时,他说,我们的工人就是三十年前的他们。他也是在10多岁时,就在连云港的地下防空洞卖香蕉,扁担挑起一侧一百公斤的香蕉,走长长的楼梯,上上下下。

贫穷。早早辍学。底层工人。负债。被人看不起。无可奈何的生活。

初来农场,我看到的是隔绝,以身份划分位置,只要是个中国人,就能成为管理者。但后来,我在两波人之间穿梭,双方的故事在我这里汇合,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相似之处。

我开始理解表弟的疑问——为什么要可怜工人?他们穷、惨,关你什么事?比起我,他跟工人有更多工作上的交集,骑著摩托车下地监督工人工作,工人也常开口向他借钱,让他请喝饮料。他不情愿,但还是会做。他认为自己也是来“打工的”,工资不比工人高多少,处境也不好多少。因为义务教育,表弟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但14岁他就去打工,搬运家具,在空调房里衣服还能拧出水来。他发誓,不要当工人,要当老板。表弟到越南来已经8年了,但梦想还遥遥无期。

五场的场长,外号叫大头。在我们村里,他经营过药房。在镇上,他开过第一家清吧(后转型成KTV)和汽车维修厂(一种集资骗局)。欠了几十万,他才到越南来的。大头会说起那些虫子。白天,走进香蕉园里就沾染一身的白色小虫,像米粒倒了他一身。虫躲在烂杆里,农药怎么喷也没有用。晚上,一旦睡著,虫就爬进他的梦里。刚来农场三天,从来没有种过香蕉的他开始独立管理香蕉,他在农场到处问,没有任何人能给他答案。他只好求助网络上的专家,一遍遍的,直到对方不再理他。现在他坚信,是虫子开始怕他了。大头说,这里是东山再起的地方。

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经济上的。毕竟来农场的中国人几乎都还在还债。信用卡。贷款。私人的债。有人被法院起诉、被限制高消费,来越南是“跑路”的一种方式,而回国时因为担心护照被剪掉无法再出境,只好偷渡回去。

但大头身上有一种偏执。最得力的翻译离开了,他也不动声色。他说,我不需要他们任何人,我一个人也可以。因为他就在高压和陌生之下,一步步掌控下来,消灭了虫子,把微小的香蕉苗,种成了一串160多斤的香蕉。

在这个过程中,大头也重建了自己。来越南三年多,他的父亲至今不相信他可以种出香蕉。大头回国,他爸还说,“好好干啊,不要浪流连”。这是一句闽南语,形容人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现在他的香蕉被认为是我们农场最好的。我才意识到,大头说的东山再起,是指人的意志。

这群中国人和越南工人,是两个国家在不同历史进程拥有相似处境的人。种植园将他们放置在了同一时空,是同样没有保障且不确定的生活,是不得已的选择,是背井离乡过一种农民生活。

大头每天都骑摩托车、扛锄头在地里巡逻几次,掌握香蕉的情况。摄影:戴敏洁

06 求生

去年底,苏之所以匆忙离开,是因为女儿的爸爸从天而降,帮她还完了所有的债,带著她们走了。我的无能无法留住她,但她找到了看似更好的方式。另一个男人。新生活的可能。她告诉我,过年后,计划把女儿送到自己妈妈身边。那个男人会买土地、建房子,他们会生活在一起。

苏32岁,是家里七个孩子里最小的,没有上过学,17岁开始周旋于男人和生育之间。但她并不将之看作是自己的主动选择。因为离婚被人看不起,所以母亲总是要给她找下一个男人。因为男人对她不好,母亲又“不给我要他了”。这是苏进入和离开每一段婚姻的理由。以母亲的名义。

苏说起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是称呼“老公”,一开始我分不清他们。后来我慢慢理清了她以男人和生育为坐标的生活。17岁。第一个丈夫。大儿子。第二个丈夫。二儿子。中国丈夫。两个儿子。越南丈夫。小女儿。现在的丈夫。未生育。之后是阿力。每次她都当作是一次婚姻。但苏在越南从来没有领过结婚证。孩子生了,跟自己姓,户口放在自己父母那里,交给母亲抚养。

“因为妈妈找老公给我,她帮我养小孩,她不敢骂我的。我老公多,她也不敢骂我的。”苏的语气并不沈重,而是夹杂著一种狡黠。

但和阿力的结合,更明显是苏自己的意愿。和阿力恋爱后,在我的房子里,苏告诉我,“我不给他煮饭,不给他洗衣服,也不给他睡觉”,她这样宣称,将三者并列。她清楚自己在用身体和劳动做交换。很快,她就给出了自己的筹码。我再去找她,已经是在阿力的房间。她白天上班,下了班煮饭、洗衣服,两三天洗一次,做工的和日常的两人加起来有十几套。我邀请她来家里玩,但她太累了。工人房水管太久没有清理,停水,洗衣服只能去外面。洗澡、冲厕所的水则要提回房间。苏煮了一道猪肠,两个人可以从早吃到晚。但下午四点,早上煮的饭已经馊了,她抠干净饭锅,重新倒进去米,等阿力下班回来吃饭。

两人一起生活,阿力出食宿费,但不打算负担她的开支。她也得知阿力还欠了很多钱,典当了摩托车和音响。一部分债务是他前妻的。两人开始冷战。但他们还是住在一起。“晚上爱我,白天他不关心我”,苏说完后自己大笑了起来,她知道其中的荒唐,也熟悉男人的德性。苏是个把痛苦挂在嘴边的人,但同时也是个容易快乐的人。她很直接,有幽默感,笑的时候会露出一颗镶在牙齿上的小钻。我喜欢苏的笑声,响亮,清澈,让人也轻易感染到她的愉快。

苏在我面前说的是爱,要和阿力一生一世。但中国男人告诉我,她会和他们调情。一开始我不相信,但后来我也发现,苏很在乎男性对于她的注意力。敏锐到似乎过了头。打扫我表弟的房间,她问我,是他让她来的吗?我说,不是,是我。她常和我提到一个词语,Ghên ,嫉妒。形容男人对她的占有欲。而农场确实有太多争风吃醋的男人,一旦女人穿著暴露一些,或者和其他男人说话,他们就会打女人一顿。男人把女人当作自己的所有物。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和阿力在一起之前,她主要打听的就是阿力不会打老婆。但她和阿力的激情,也像是一种即时的需要。“婚姻”是这些女性能否改变命运的关键,她们多数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其他通道。出于实用态度,苏认为男性的Ghên是她获得生存优势的策略。也许这是她理解的、某种形式的爱。

这样的“爱”曾经将她带去中国。

在还只有五任丈夫的时候,苏说中国丈夫是对她最好的。离开他,是因为父亲重病,男人不让她回越南探望。这惹恼了她。趁男人出门,她低价卖了家里的一头猪。大儿子告诉她,如果被爸爸发现,她会被揍的。她拿上钱和护照离开。她也说不清那些地名。只记得转了几趟车,又坐飞机,回到越南。她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完成这一切的。回来后,父亲已经去世,她决定不再回中国,换了新的手机,没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在我闽南老家的村子里,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位越南来的女人,她们生下的孩子被称为“越南仔”。没有官方的数据,通过媒体的不完全统计,2011年,在中国的越南新娘总数超出10万人。

在我们村,多数女人找到机会离开了,待得最久的是一个叫华为的女人,她就住在我从小长大的大厝里。她和我们的工人一样,是高棉人。12年前,她30岁,决定另寻出路。婚姻中介安排她在胡志明会见来自中国的男人。这些中国男人由相亲机构的负责人组织“相亲团”来到越南,与越南女性见面,并挑选其中一个,之后相亲机构会帮助他们办理手续,让他带著新婚妻子回国。

有个男人第一面就选中了她。她也决定跟这个陌生人走。到了中国,才发现居住环境如此之差——只有老人还会留在大厝里了——露天搭建的厨房,上公共厕所。比她的家里差多了。这就是风险。但她很快有了女儿,也去打工,寄钱回越南给儿子。她告诉我,没有拒绝这个男人只是因为他足够老了,当时已经50岁。她估算年纪大的男人酗酒以及自己被殴打的可能性,较小。

苏也常说,“我们女人啊,如果挑的老公好,就好一点。如果不好,就苦啊。” 婚姻对她们来说,是一种生死攸关的选择。苏和丈夫分手,常常是在手机上进行的,她看了一些新闻,也得出结论,如果当面说分手,“怕他杀我”。但是,苏又总是依靠另一个男人将她“解救”。

我刚认识苏不久,苏便请我帮她找在中国的两个儿子。去年11月,我在中国的网络上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很快有人私信我,我给出了更具体的信息。第二天,对方发来了一个电话号码。我加上微信,头像就是她的两个儿子。男人的朋友圈每天发自己在山上找野蜜蜂的窝,野蜂蜜是他的收入来源。他对于我的出现似乎并不惊讶,他告诉我,他们的感情其实并不好。但他说,孩子们很想她,现在她过得好吗?她妈妈身体好吗?他发来很多孩子的照片和视频。

苏很兴奋,我们给她下载微信,她给中国打去视频。但很快,她就提到了要钱回中国。对方没有给她,她告诉我,这只是试探,并不会真的回去——怕被扣住,不让回越南。不过,她打算春节时再试探一次。之后,他们联系越来越少,直到再次失联。这次是因为新丈夫不允许。

找到失散的孩子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对于苏,像是生活里需要权衡的一环。她的生存策略是在现实的压力下形成的——灵活、果断、有时甚至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今年三月,我最后一次见到苏,她带著新丈夫来农场看望亲戚。新丈夫不是女儿的爸爸,而是在TikTok上认识的男人,比她小,没有结过婚,还中了彩票。她给我看手上的金戒指,说,有钱的感觉真好。他们在生产衣架的工厂上班,“他对我很好,逗我开心,还会给我洗衣服。”之后,苏也不再联系我。她必须与过去彻底决裂,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她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这样的命运轨道不止是苏的。2025年夏天,农场的一个女工人也将嫁去中国。她发了护照的照片,说,中国我来了。她18岁,嫁去中国后,她的妈妈会帮她照顾她两岁的儿子。她不用再去给香蕉喷水,在房间里玩手机,学中文。她说要去福建。一段时间又说是江苏。或许对她来说,中国是一个陌生的整体,在哪里都一样。女孩在网上表达对中国丈夫的爱,即使他们没见过几次,语言不通。但我想那是一种出于求生的自我说服。以为这样的爱会将她引领到更好的生活。

在运送香蕉的索道上攀爬的女孩。摄影:戴敏洁

07 共生

去年12月,我和爸一起参加了阿平的婚礼。场地就设在五场的打包厂。那天晚上,爸非常兴奋,和越南宾客又搂又抱,频繁地和一个人敬酒,喝光了自己的,督促对方也要喝完,那是前保安队长。有份量的橡胶公司的管理层没有来。我跟著爸走来走去,劝他不要再喝了。但阿平在我耳边说,你爸真的非常给我面子。阿平和我们同村,和爸有交情。2016年他破产被讨债,爸叫他来越南前,他说,我还以为你爸不要我了。他知道爸在越南种香蕉,也知道爸会给他一个机会。

快要散席了,爸坐在办公室,一个为了婚礼充门面新买的椅子上。六场的场长戴阿兴(化名)坐到旁边的凳子上,他是我们村之前的村长,爸的朋友,年纪比爸大,爸有时候会叫他“大的”,自称“小的”。爸告诉我,明天下午他要回国。阿兴听到了,让爸明天上午去找他坐坐。

坐什么坐,有什么事现在说,爸喝了太多酒,口齿有些不清。

也许看到办公室里还有别人,阿兴说,没什么事现在。

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说。也许也是因为旁边有人,爸更坚持了。

两人又来回了几次,外头音响还在唱歌,两人扯开嗓门说话,然后爸就说到了钱的事:你要借多少钱去买房,我借你,但是不能太过分,懂不懂?

“你对我非常好。但是我的意思……”阿兴没说完,爸就打断了他,“什么意思你就说。”

音乐响声下他们的对话难以听清,只有一句话盖过了音乐,爸说,你以为你很牛逼!

钱的问题,爸觉得阿兴不信任他。爸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把茶杯摔在地上,往阿兴身上扑去。

爸和这群人的关系是在信任的基础上运作的。农场一般是两年分红一次(如果有盈利的话)。这里的中国人大部分没有入股金,用劳动置换,爸和其他股东会将自己的股份分给他们。每个人每月是5000元工资,除了少数人,这笔钱不会直接发给他们。而是每个月给他们折合约3000元的越南盾作日常消费,剩下的2000块钱可以存下来。如果需要人民币,他们可以找我爸预支。细算下来,他们的日常开支都超过了每个月工资。但他们并不指望每个月的工资,而是指望分红。

在场的人拉住爸,但爸紧紧拽住阿兴,他情绪激动,快喘不过气来。阿兴被人拉去外面。

爸坐下,反复地说自己越想越烦闷,越想越难过。这是他心头上的一片曲折山脉。他认为阿兴欲言又止,是在责怪他占了钱。因为爸握著财产大权,没到分红的时候,这群中国人拿不到钱。但这触犯到了爸的底线——“难道阿兴觉得他是在赚钱给我花吗?”

“你爸是不容易走过来的,爸爸这个人只能吃亏不会占人便宜。但不能跟我躲躲藏藏……”他又摔了一个茶杯,转头又安慰我,“没事,你爸爸没事。你爸从来什么事都看得开。”

办公室里,其他人安抚爸,“牵”这些人从失败中起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走到这里不容易啊。

但这不能让爸释怀,抽了几根烟,爸又起身去外面找阿兴。他今天非要把事情说清楚。爸和阿兴坐在一条石凳子,两个人像是扭打又像是拥抱在一起。阿兴说,我们兄弟就这样,没什么事情。

我问过中国人关于钱的问题。他们的回复是:你爸不会亏待我们的。他们相信爸。除了小孩上学、国内日常支出向爸预支外,像结婚、买房之类的大事,也需要和我爸商量,从爸这里拿钱。

农场是以你爸为核心的,三叔说,现在能赚钱,是因为你爸的勇气和魄力。爸和农场是共生关系,虽然他不在越南长住,但还是掌控农场的发展。看到爸的失控,我意识到他身上背负的压力。我和三叔说,虽然他们都仰仗我爸,但农场一旦亏钱,那就很严重了。

三叔说,不要说亏钱,没赚钱,这里就散了。很现实的。

三叔破产后被爸安排来管理农场,爸和几个股东凑齐了“足够翻身”的股份给他。三叔和五叔虽然从出生起就被送走,但在爸看来,他们依然是亲生兄弟。三叔知道爸这是救了他一命。

但因为一些中国人多数负债,入股没有本金,如果农场亏钱,是爸自己承担。

今年夏天,爸的二弟、五弟也因为负债来了。所有兄弟都来投靠他,爸又多了要背负的人生。

这就是爸的角色,也是他认为的责任。爸10多岁时,奶奶带著他去一户人家,告诉他,以后要来认弟弟。这是奶奶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因为太穷养不起只好送人。爸一直记得那条路。是在2007年,爸在村里建了房,也买了车,他叫上二弟、三弟,一人开一辆车去认亲,兜里还揣著两万块钱,让对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穷了,不是来占便宜的。

那次回国前,爸和阿兴说清钱的事。又说,这是一片山的人,“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这些”。

香蕉打包厂。摄影:戴敏洁

我和爸第一次飞越南时,他说,和我的女儿一起出门,我很高兴。我没反应过来爸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问,你高兴吗?我说,第一次坐公务舱很高兴。我习惯用这样的方式转移情感交流。

我和爸无法以一种亲密的方式交流,从来不。我们总是争锋相对。只有在他喝酒之后,在他开车的时候,我们会聊起过去——只能喝稀粥,吃不起干饭。如果有别人在场,他会说,因为我的女儿在这里,我不能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会适当地描述当年的贫穷和痛苦,但绝不会多,多到我无法承受。他清楚地守著那个界限。这是属于他的克制。所以我只能瞥见那些重复的、可言说的东西,不多不少的痛苦。除了一次,也是他彻底喝醉了,在家里客厅硬邦邦、象腿一样粗壮的木头椅上,他闭著眼,像是在喃喃自语。他说,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看得起我。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村里的人。这些人曾经嘲笑过他、与他斗争过,因为他的家庭一无是处,他一无所有,还欠了很多钱。直到他必须建起楼房,种了香蕉。有人开始恭维他有“将军的血统”。他的母亲是一位台湾将军的后代。因为战争,奶奶出生后就在医院被亲生父母送了人,到乡下生活,因为落后的医疗条件,她残了一条腿,嫁给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孤儿,爸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我理解这些历史如何造就了他。

让人看得起,这个执念里,除了财富,还有“生儿子”。而我不是儿子。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看到妈不断怀孕,又意外流产。妈的配合使得她成了生育的容器。唯一活下来的是妹妹,女儿。如今,妈还背负生不出儿子的骂名。这样的乡土社会,不仅歧视女儿,也歧视只有女儿的父母。

与人发生冲突时,对方会说:就算你在越南有一万亩香蕉有什么用?你没有儿子。

曾经我想远离的就是这一切。爸希望我有自己的事业,同时又要留在他身边,确保他有后代的后代。我还上大学的时候,问过他,到底有什么是儿子能做的而我不能的?他说,因为你是女的,就是不行。之后,我封闭了我的疑问,也不再告诉他我的想法。到他的地盘,也是我自己决定,辞职,搬来,再告诉他,我不走了。我就待在这里了。

有一天,在农场的办公室,爸还是坐在那个位置,突然说,我本来应该有个儿子的。

我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湿了湿手,走出来,说,如果你有儿子,他已经在坐牢了。

他没有说话,我看到他眼里的惊讶。这样一句看似无来由的、恶毒的话,是我在那个时刻唯一能给出的反应。因为我又想起了那个名字。在爷爷奶奶的墓碑上,排在“孙”那一列的最前面。立碑的时候,我高中,爸妈让我取的。那是妈又一次意外流产之后。爸作为长子,不愿意让弟弟们的儿子的名字出现在最前面。而我,一个长孙女是没有资格的。他们让我取一个男孩的名字,排在我前面。仿佛他存在过,或者说未来可能被生产出来。妈最后一次意外流产的,是个男胎。

我曾经想做的一切是反叛爸的希望。反叛他说的女孩不能做的事,之前是不顾他的反对报考北京的学校,现在是放弃一份在他们看来体面的工作,到越南来。反叛在日常生活中变成疏离,变成封闭。而我装模作样的洗手,是一个暂避激烈冲突的假动作,让接下来的伤害更自然。我用最平静的语气回击,仿佛自己也没有受到伤害。我看到他在越南的商业企图,是建立在爱和付出之上的,我敬佩他。但这一切也建立在观念、他人的眼光里,而这注定是脆弱、随时可坍塌的。

那个无人认领的名字是,商衍。像是当时的我,对他的一种祝愿。

08 有限的行动

苏离开后,我意识到,我不能也不愿意只当一个旁观者了。我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但是如何去获得、行使权力,依赖于你对于此地的了解、对于各方的认知,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老板的女儿”这个身份,给我带来了正当性,在各个群体之间获取信息,掌握事实,权衡利弊,主动出击。我减少了对于这个身份的羞耻和抗拒——要利用这个身份做事而不是为它所困。

机会很快出现。六月,农场人手短缺。招工是工头的职责,工人越多,工头的钱也越多,农场需要青壮年工人,但阿河招来的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孕妇。工人流失也与她的苛政分不开。我和三叔重新讨论起了制衡阿河的可能性。三叔已经警告过阿河数次,说的话也越来越直白——工人是你赚钱的工具,你要长远打算。但很显然,警告是失效的。

这一次,我们要拿出实际行动对付她。我说。小琼提了一个主意,由公司发布公告——统一工人的房租、免去杂费、明确补贴,并且让阿河签名,统一告知工人他们有的权利。

第一次谈判,是在阿河家附近的咖啡馆。去见她的前一晚,我梦见自己被镰刀砍手。左边三次,右边三次。我听过不听话的工人被她用暴力处置的事。也许恐惧潜入了意识里。但比想象中顺利。阿河不承认自己私吞了工人的房租补贴,乱收房费,但是同意发布公告。不到半个小时,三叔收起桌上的两包烟和一个打火机,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戴总已经说了,如果不好好干,之后不会让你参与了”,走之前三叔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

隔天我便以公司的名义拟好了公告。

越南语版本里,我反复推敲符号和措辞,但我没有想到,大部分工人都不识字。

第二次谈判,发生阿河拖延签名之后,她坚持独居工人不得补贴,还要收双倍房租。我和三叔拒绝,这是一个毫无道理的政策,并且会在公告发布后影响已经独居的工人。我们开放公司的工人房给阿河收房租,但要求保留工人独居的权力。她同意了。我去她家里,让她在公告上签了字。

我在劝阿河时说了一句话: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工人,而是为了公司。公司赚钱了,你也才能赚钱。我不再用自己的立场去思考,而是试图去平衡各方的利益。这是我从这件事里学到的——我不再说工人有多么需要帮助,而是说这件事能给我和你带来什么好处。我意识到,人的处境、尊严,公平与否,在这里的话语体系里是失效的。这也意味著,我不再藏在三叔身后了。

副工头拉拉正在为不识字的女工一句一句念公告的内容。摄影:戴敏洁

6月14日,我和小琼去监督阿河发工资。小卖部的茅草屋顶下,工人纷纷上交自己的账本,工卡夹在里面。工人的日常消费是在小卖部赊账的——有一个巴掌大小的账本记录每笔消费。发工资前,工头会先扣除他们在小卖部的债务和房租。账本在桌上堆叠在一起,粉色的,紫色的,软皮的,硬皮的,每个本子表皮上用涂改液写著一个编号。工头用编号叫本子的主人过来算工资。

一开始就给我当头一棒。阿河说,独居的工人不给房租补贴。这又回到了我们的争执点。在阿河签名的公告上,写著所有符合条件的工人都有补贴,“所有”二字被我加粗了。我转头寻找贴在小卖部的公告,发现已经不知所踪。工人已经在等著拿钱,我没有和阿河争论。但这时我已经意识到,即使阿河签了名,公告依然对她没有约束力,她随时可以反悔。

阿河在薄薄的、对半撕开的日历纸背面写下几个数字,工资,减去房钱,减去债务。但她的笔像是有记忆一样,照旧没有扣去房租补贴。我和小琼站在她身后,方便纠正她。但工人们默默接受错误的账单,被我和小琼拦回修正。没有人抗议。也许知情权对工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他们也不敢捍卫自己的权利。知道这是无用且会引来不好后果的行为。我几乎可以想见,当时苏在领工资时和阿河的冲突。因为没人敢这么做。绝对的压制让沉默成了唯一的选择。

是在那里,我才意识到有这么多陌生的面孔。我所认识的工人只是极少数。灯泡昏暗,工人坐在台球桌上,蹲在地上,脸庞模糊。几乎没人说话,没人微笑,都望著这里,等待被叫到编号。

我和三叔说我每个月都要去监督发工资,确保工人拿到补贴。他说,“为了这么点小钱?”

10万越南盾当然是一笔小钱。不到30元人民币,但几乎是工人房租的一半。

我说,工人没有钱看病。有些工人去药房赊账,还不上钱,现在药房已经不给工人赊账了。外界总是把工人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你不要可怜工人,三叔说,不是钱不够看病,而是他们发了工资会挥霍一空,先享乐,看病的时候才没钱。他们没有任何储蓄的意识。他的意思是,10万越南盾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但我还是认为,每笔钱对工人都很重要,而且钱就应该以正确的方式给正确的人。

第二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有备而来,阿河坐下来打开包,掏钱和本子,小琼坐下来和她说了几句,我拿出阿河欠公司的账单。估计是有工人在场,她也识趣,答应了给所有人房租补贴。但这一次,阿河的男人把一捆钱摔桌上,大喊大叫。小琼告诉我,那个男人生气,因为我们像监视他们一样,搞得他们像没有信誉。还说,工人房的钱他爱怎么收怎么收,因为这是他的房子。他不会想的是,阿河欠公司的钱,以及一部分工人房是公司自己建造且不允许他们收租的。是他们先破坏规则。我们走了之后,还听到那个男人在摔东西,大叫,对著工人和阿河出气。

其实在第一个月,我就意识到,这样的做法难以为继。小琼和我是农场唯二的女性,讨论的总是工人的事——那些中国人不在意的事。我很依赖她。但小琼的中国丈夫形容我们的行为:因为我的身份,我可以无所畏惧,但小琼是单纯的——他担心阿河找小琼麻烦,也觉得工人的事本与我们无关。在他眼里,我的介入只是感情用事,不符合商业逻辑。这也是多数中国人的看法。

苏离开几个月后,阿环夫妇也带著小香蕉走了。阿环的丈夫在木材加工厂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年轻人总是最先走的,他们有力气,也有选择。

那时我也不再住在原来的房子。一次我回国期间,中国人说那房子遭了贼,不安全。临走前,我们拆走了电线、空调、洗衣机、灯泡和热水器,带不走的铁皮屋顶只能留在那里。几个工人则搬走公司弃置的木头沙发、吊床、拖鞋、脸盆和酒杯。那所房子很快被掏空,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租下它时,还幻想过能给孩子们放电影。最终只有苏和孩子们来过一次,后来再没有人踏进来。

我搬回打包厂的房间,也明白是阿河的胡作非为才让我进入这个缝隙——介于中国管理者和越南工人之间的真空地带。真正的工头要与公司对抗,为工人争取工资和不被开除,而我的作为并未触及公司的利益。我也难以撼动这里根深蒂固的势力纠葛和权力结构。我被支持,是因为我的行动符合公司的需要:留住工人。我所做的一切,也始终是框架内的,很快就到了头。

09 所在之地

七月底,我和爸从越南胡志明飞往老挝巴色。越南的土地租约陆续到期,爸决定不再续租。

农场的衰败与技术和市场环境有关。2024年上半年,越南取代菲律宾,成为中国最大的香蕉供应国。本地和外来资本正在快速扩张,越来越多的大规模承包种植涌入市场。而我们依靠运气、经验、直觉和有限的技术,几乎无法与之竞争。这是一片注定将被放弃的土地。

查阅过香蕉的历史后,我对它的未来不抱有太多希望。如今市场上几乎只有一种香蕉——“卡文迪许”。与它的前辈“大麦克”相比,它个头更小,味道也不算香甜。但“大麦克”在上世纪因巴拿马病——也被称为黄叶病——而灭绝。卡文迪许被迫登场,成为唯一能大规模替代的品种。它适应了工业化:耐运输、口味整齐划一。但它的命运同样脆弱——在新的巴拿马病变种面前,没有抵抗力。人类在这种命运单一的作物身上追求可靠,却无力改变它的根本脆弱。

被“复制”出来的香蕉苗。摄影:戴敏洁

这一两年,黄叶病也席卷了我们的农场。骑摩托绕一圈,衰败清晰可见:叶片从边缘开始泛黄,像一圈圈被火烫伤。植株感染后,会被工人砍倒,可很快新的子株又会从母株的根侧冒出。但黄叶病的根源在土壤,病原是一种土传真菌——尖孢镰刀菌。它能在土壤中潜伏多年,不会因为母株倒下而消失。砍伐和清理只能延缓,不是拯救。农场种植的年份越久,真菌积累越多,感染也就越普遍。常规的香蕉苗已经无法生存,农场只能选择更“抗菌”的品种,但黄叶病并没有如预期般退场。种下的香蕉不仅生长周期长,还容易长斑、口感下降。

黄叶病就像一场看不见的火,把土地一点点烧空。曾经整齐划一的绿色断裂了。你会看到一圈盎然的新芽,围绕著一棵枯死的母株——但那只是一种无用的生命力,它们只会重复母亲的命运。

同样在七月,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死在了工人房。

小孩的父母没有钱办葬礼,副工头拉拉来公司请中国人捐钱,她抹著眼泪。我听懂她反复说的越南语是,他们没有家。家的第一层意义是房子,这对夫妻在老家没有土地,在工人房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挤著五个人,如今夭折的婴儿是第六个成员。家也意味著支撑,但小孩妈妈父母双亡,没有依靠。买棺材、买冥币、去寺庙的路费,工人们东拼西凑。

火化那天,他们把小棺材送到附近的高棉寺庙,却因没有死亡证明,被迫把孩子留在那里,再回农场找公安。我们才知道,这对夫妻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结婚证。她怀孕时依旧下地除草,用隔壁女人的身份证去医院生产。她已经有3个孩子,最大的12岁,却从未上过学。我买来书,想和翻译一起教她,但她说“不想学”,她经常帮别的女工照顾孩子,来赚取生活费。

第二天,婴儿被火化了。在视频里,我看到一个密封的骨灰盒。有人用小刀一点点在顶部转圈割,才打开盖子,镜头往下,她留下的痕迹铺不满一层。刚出生的时候,我给她拍过一张照片,也摸过她。还活著的时候,她去过几次医院,被诊断出肺炎。但是这家人没有钱让她住院。她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氧气面罩扣在这个孩子脸上,大人用手扣住的,是在家里,不在医院。那可能是她最后的时刻。翻译小琼说,死亡,对这个孩子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公安以慰问的名义来到农场,转头把车开到打包厂,拍摄在厂里工作的孩子们。12岁、13、14岁的孩子,在家长请求下进入厂里做贴标签、推纸箱等简单工作,否则无事可做,容易学坏。上学从来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这被管理者看作是对工人的怜悯,却触碰法律边界,也牵扯出中国人的问题。有经验的人告诉我,看到公安,中国人最好躲进香蕉园里——多数人没有工作签证。

那段日子,工人房旁的橡胶树被砍,工人猜测工头是为了卖钱,也有人说是因为这些中国人要走了。确实,他们比谁都清楚,香蕉正在大片死去。没有一种完美的、可以对抗黄叶病的香蕉品种被研发出来。如今农场寄希望于一种来路不明的“126”苗,从柬埔寨的种植园挖来,开始复制。

一旦失败,会加速中国人离开的进程。爸下定决心:放弃这片土地,到更荒僻的地方去。

在巴色,湄公河穿城而过,水面开阔,缓慢,奔腾向前,像是拥有永不疲倦的欲望。我们在跨河大桥上,爸忽然说:做人要闯湄公河。他相信,只要闯过去,就会有一个崭新的,所在之地。

参考书籍:

《香蕉、沙滩与基地:国际政治中的女性主义》,辛西娅·恩洛
《Banana:The Fate of the Fruit That Changed the World》,Dan Koeppel
《the Khmer Lands of Vietnam Environment, Cosmology and Sovereignty》,Philip Taylor
《Bananas:How the United Fruit Company Shaped the World》,Peter Chapman

评论区 2

评论为会员专属功能。立即登入加入会员享受更多福利。
  1. 花了一個多小時讀完的,感覺像看了一篇香蕉園的群像史詩

  2. 好看。我很喜欢父亲这代的命运跟越南工人这代命运交错的写照,有时看描述的越南工人、越南的生活都会有种回到中国上世纪的感觉,但不同的是,这群工人的处境更复杂,在自己的国家,他们的更边缘。作者爸爸的故事让我想起曾经的采访对象,福建生意人都给我一种赌性很重的感觉,但我忘不了他说:穷啊,因为穷一定要出来,没有东西吃,他对东山再起也有种执念......或许这也是地域赋予人的共同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