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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的、千疮百孔的、被物化的小女孩们|女性主义的具体生活

写下这篇自述的决心是坚定的,但过程却充满艰难。我看见种种“未成年少女”与“创伤”的被符号化,我的存在成为了一种文学容器。

2020年8月7日,中国武汉,市民在夜总会上向空中扔 100 美元仿钞票。摄:Yan Cong/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0年8月7日,中国武汉,市民在夜总会上向空中扔 100 美元仿钞票。摄:Yan Cong/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於子妍

刊登于 2024-02-17

#女性主义的具体生活#创伤#女性主义#文学

【作者按】好像到了人生的某个节点,有一类我曾经热爱的文学或影视作品,开始逐一让我皱眉——它们是关于饱经创伤,而过早“成为大人”的小女孩们的。

在这一叙事里,一面是《出租车司机》、《这个杀手不太冷》,另一面是《同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面是由男性书写的、跨越年龄的爱情,是纯贞而圣洁的救赎神话;一面是由女性书写的、权力失衡的关系,是破碎而疼痛的毁灭故事。

而我,也曾是那样的一个小女孩。从初中开始,因为不堪忍受的家庭暴力与精神虐待,我为自己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堡垒——在与成年男性的浪漫周旋里,并用文学性的幻想为这份“爱”撒满糖霜。它是我热切的幻想、信奉的真理,以及因为无法融入同龄世界,而为自己精心编织的一场逃亡。

在幼小的我眼中,它曾是那样地发著光。直到有一天,又像是沙子堆砌般,一阵风吹过,便快速地塌陷下去。成年之后的我,对它们产生了反胃的直觉,又在反复的沈思里,逐渐摸清了缘由,并迫切希望将之记录下来。

写下这篇自述的决心是坚定的,但过程却充满艰难。我不断思索著,比如:我正在以怎样的身份去讲述它,我是一个幸存者吗?我的个人经验,是否足以去支撑我希望讨论的现实?⋯⋯我可能永远无法回答好这些问题,但我想,我仍然可以去哀悼,那个过早进入成人世界的小女孩。

“家丑不能外扬”

父亲摔门而出,几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手里抄著一根从树上折下来的藤条。他是那样的怒气腾腾,在得知我遭遇了校园霸凌后。在他看来,我居然没有打赢,是多么的窝囊。因而,他惩罚我的时间到了。下一秒,鞭打像密集的冰雹落下。我看著那根才冒出新芽的藤条,视线和大脑逐渐失焦,心想:“被粗暴地折断,它一定很疼吧。”

这样的事发生时,我总是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小小的我还不知道“解离”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又“开小差”了。家中的窗户外是不锈钢防护栏,防止小偷进入。被推倒在地的我,抬起头来望向它。那时的我,看见的世界好像也总是如此,一个倾斜的、飞不出去的牢笼。

2023年5月25日,中国北京,一名女士和他的女儿在商场外玩耍。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3年5月25日,中国北京,一名女士和他的女儿在商场外玩耍。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也是在这样的事发生时,母亲会在我去学校前,抓住我的手臂,严肃地和我说,“家丑不能外扬”。那一年我也许是五岁。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我的十指疼了一下。我与同龄世界,自此永远偏差著几毫米。

入学之后,家中的事才突然变得无比痛苦起来。家是由人与家具构成的,而在我的认知里,它包含著随时可能被抄起来的凳子,被踢裂的门板窟窿,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的父母,总是会烧到焦烂的锅,和它很快铺满了屋子的味道……我的父母用很大的力气来恨彼此,他会痛骂她是臭婊子,告诉我,她根本不爱我,而他根本不想生下我。

在对比之中,我无比清晰地看到,原来,这些都并不是家的定义,也并非普世的经验,它只折射出我所处的生活的真相。学校里,老师会隔三差五地告诉我们“天底下没有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并每年定时定点地让我们制作父亲节、母亲节贺卡。它们是被庆祝的节日,而对这一点的否认是不孝的罪证。穿著上一辈旧衬衣的我,会被同班的女孩们,围堵在洗手间的角落,然后用一盆水从头浇到脚。接著,她们会拽著我的头发说:“你没有爸爸妈妈吗?梅超风!”水帘和泪水晕在一起时,随之而来的笑声,也像她们的彩色裙摆一般,层叠而错落。

由“没有父母”而引发的欺凌,又成为了回家挨打的原因,多么完整、逻辑自洽的一个回环。

当一切超出认知时,它就不再有任何的真实感。每天起床,这个回环让我将自己一分为三——同龄人前的我、家中的我,和纸笔之间的我,熟练而机械地像将洗好的衣服叠成三个豆腐块。

后来,母亲离开了家。走时,她带走了电视机,那台我与虚拟世界的连接器,于是书店成为了我的庇护所。我也很快意识到,比起同龄世界,好像《悲惨世界》更能带给我共鸣。我喜欢看一块面包引发的救赎,或是在战乱的德国,逃亡小女孩的内心世界。只要坐在书架旁,我便能被纸页中的宇宙坚定地陪伴著。尽管第一次看到《现代汉语词典》,我的下意识反应是,用它打人一定很疼吧,但很快,我也喜欢上了那些看不懂的词语,任由它们在我的脑中构建起一个幻想的世界,像是一种遥远的抚慰。比如,孑孓是一种怎样的小虫呢?怎么就想到用它来形容独自而缓慢的行走?我会和它们做游戏,随机翻开字典里陌生的一页,挑选一个词,然后为它写下新的注释。

入学:一个真空被迅速地搭建了起来。
裂谷:两张课桌之间的距离。
电视机:父亲狰狞的倒影,母亲压弯的脊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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