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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启章写西西:像你/我这样的一个作者/读者/女子/男子

对于这些事情,后悔已经太迟了,而事实上,后悔或者不后悔,分别也变得不太重要。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摄影:江康泉

作者 董启章

刊登于 2022-12-18

#西西#香港文学

【编者按】香港作家西西(1937-2022)昨日清晨因心脏衰竭于医院离世。端传媒文化版制作西西逝世专题:上篇今日刊出,为作家董启章1996年访问西西后所撰文学“评论”之转载,述及对西西的理解、阅读、重构,及西西与己之文本之关系⋯⋯于今读来,可助我们更深入理解西西文学世界的同时,亦是弥为珍贵的香港文学史料;下篇为作家廖伟棠撰写的深度文章,涉西西与当下时代及至华语文学世界之关系,将于明日刊出。

文章出处
《讲话文章——访问、阅读十位香港作家》
作者:黄念欣、董启章;策划:张灼祥
香港:三人出版,1996年8月

像你这样的一个作者

像你这样的一个作者,其实是十分适宜从事文学创作的。你的创作发展到这样的境界,一点也不教人感到吃惊。我想,你所以会走到目前在文学探索上的阶段,完全是由于你的敢于尝试和创新,对于创意,读者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听人家说,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作家,只要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读着她/他的作品中非常随意的一段文字,你也会忽然地感到心悦诚服。对于你,我的感觉正是这样。所以,当你问我:你喜欢看些什么书的时候,我真想毫无保留地表达我的感情。但我是一个不懂得表达自己的人,我的举止和语言,常常会背叛我的心思。和你一起坐在咖啡室里的时候,我看来是那么地冷静,但我的心中充满隐忧,我其实是极度地不安的,因为我无法预知写作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而那完全是由于我的过错。一开始的时候,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眼前的题材,不知道以这样悖逆不驯的方法去阅读你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是否妥当。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你竟然说:这是你的阅读,你才是主角,我们不过是配角。阿里路亚,读者万岁。

于是我遵从近代文学理论的教诲,只谈文本不谈作品,附和“作者已死”的论调。我在不久之前的一篇文章中,便曾经谈过你的小说《我城》所营造的独特文本经验。①我把这种经验称为零度经验。后来我问你:许多评论者认为你的语言是一种孩童的语言,语调是天真的,但我却认为这其实跟孩童的声音和观点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说例如你在《我城》中描述一部打字机或者升降机,你都不厌其烦地把它们的外观和功能上的特点铺叙一遍,仿佛是第一次接触这些物件似的,但与其说这是孩童角度的模拟,不如说是对已然熟悉已至麻木的经验的更新,这即是说,叙述把对世界的饱和以及僵化的经验拨回零度,让读者通过文字重新创造对世界的经验。我记得,那时候你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但我写那篇文章的时候不是故意忽略作者的意图,只集中发掘文本内在的可能性,并强调读者如何借着文本经验(阅读)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对应吗?为什么我会问起作者的原意来?为什么我会期望自己的阅读得到作者的认可?

这令我想起你的作品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肥土镇系列”和多个以香港作为蓝本的重要作品,如《我城》、《美丽大厦》、《浮城志异》、《飞毡》等。当我们谈及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也视之为含义丰富的文本,但却有意无意地避谈作者的用意。尤其像你这样的一个作者,对自己的个人意向和生活一向低调,仿佛极力隐没自己的存在,防止自身的因素介入读者对文本的诠释。然而,究竟是什么使我在读到文本中“天佑我城”四字的期愿时,情不自禁地让自己的理性分析滑入主观的、感性的认同,并且冒着有欠严谨和滥调煽情的危险宣称这是本地文学中最能打动我的文字?

像你这样的一个作者,是不会从文本、从作品后面隐没的,因为在那无论称之为文本或者作品的文字构成中,永远存在着你那不能磨灭的诚切的声音。对于作者论和文本论的更替,你不是没有认识的,也不是没有体会的,但你最终还是相信作者,相信人吧。所以,你在《画/话本》中说:自从有了新批评、解释学、接受美学这些东西,当作者的可惨了,他们像一个个卢斯廸那样被追杀。大伙儿只读小说,推翻小说家,说什么作者根本不是作品的诠释者;作者创造了文本,文本就脱离了作者,按照自己的生命存在。但你提到有一位学者,提出了新的观点。他认为作品的“含义”和“意义”不同,含义存在于作者用一系列符号所要表达的要件中;而意义则是指含义与某个人、某个系统、某个情境与某个完全任意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文本的含义是确定的,不变的;后者,则属于广大不同的读者。于是你兴高采烈地宣告:阿里路亚,作者又复活了。②

于是,纵使我以读者的身分所一直和将要进行的述说是多么的嚣张和肆无忌惮,我也不得不在文章的开头,作出跟我所宣扬的文本论相反的事情,把这个承先启后的中新空间留给像你这样的一个作者。而你,将会说出我的论述和创作中无可避免的暧昧和矛盾。

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

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其实是不适宜与任何人恋爱的。但我和冬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我想,我所以会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处境,完全是由于我的作者对我作了残酷的摆布;作为一个角色,对于作者的安排,我是没有办法反击的。听人家说(其实是我的作者要我说的),当你真的不喜欢一个人,只要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看着她那即使是非常随意的一个微笑,你也会忽然地感到莫名的厌恶。对于冬,我的感觉正是这样。所以,当冬问我:你喜欢我吗,的时候,我就毫无保留地表达了我的反感。我是一个十分懂得保护自己的人,我的举止和语言,从来也不会使我成为别人的笑柄。和冬一起坐在咖啡室里的时候,我看来是那么地冷漠,但我的心中充满隐忧,我其实是极度地不安的,因为我已经预知我的作者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而那将会被说成完全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例如,一开始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跟她谈论市面上正在流行的小说,而后来,我又没有拒绝和她一起看一部十分卖座的电影。对于这些事情,后悔已经太迟了,而事实上,后悔或者不后悔,分别也变得不太重要,此刻我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冬,我答应了带她到我工作的地方(即是我那狭陋的家)去参观,而一切也将在那个时刻结束,而我也将会在那个时刻得到解脱。

和冬认识,以至于来往渐密,并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图。当冬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并没有即时理解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呢?她问。写作。我说。啊,是写作。是写专栏,还是流行小说?她说。但你的样子却是那么严肃。她说。她说她是一个喜欢看流行小说的女孩子,她不喜欢看令人太伤脑筋的东西。她所以会对我的工作产生误会,可能是由于我的脸跟她喜欢看的小说一样的苍白。我的手也是这样,这是我的工作造成的后果。我知道当我把我的职业说出来的时候,冬就像我曾经有过的其他的每一个朋友一般直接地误解了我的意思。在她的想象中, 我的工作是一种为了美化枯燥乏味的人生的工作;所以,当我说我的工作并没有假期,即使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她就更加信以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总是那么百无聊赖啊。但我的工作并非大量生产美丽浪漫的爱情故事,我的工作是为平凡琐碎的人生作艺术的修饰,使人生显得心平气和与温柔。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

在过往的日子里,我也曾经把我的职业对我的朋友提及,当他们稍有误会时我立刻加以更正辨析,让他们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的诚实使我失去了几乎所有朋友,是我使他们害怕了,仿佛坐在他们对面喝着咖啡的我竟也是他们心目中恐惧的幽灵了。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我的朋友说。于是,我学会了不再对自己的工作加以解释,一则是由于我已经厌倦了解释的徒劳,其次是由于我原是一个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意思的人,而且长期以来,我同时习惯了保持沉默。

我曾经想过转换一种职业,难道我不能像别的男子那样做一些别的工作吗?我已经没有可能当律师、医生、或者会计师,但我难道不能到商店去当售货员,到面包店去卖面包,甚至是当一名清洁工人?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难道无处可以容身?说实在的,凭我的一手技艺,我真的可以当一个流行爱情小说作家,但我不敢想像,当我写一个女孩在激情中跟男人上床的时候,她突然吐出一段像西西的《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的女主角那样的朴实的、反浪漫的对白,我会怎么想?太多的记忆使我不能从事这一项与我非常相称的职业。或者,我还应该责备自己从一开始便接受了作者给我安排的这样的命运(虽然我作为一个作家的角色理应也有权安排我笔下的角色的命运),从事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职业。世界上哪一个女子不喜爱那些英明、果断、务实的男子呢,而那些男子也该从事一些职优薪厚、日理万机、前途无可限量的工作。但我的工作是温柔而婉约的,我想我整个人早已也染上了那样的一种书卷的暖暖的习气,那么,为什么一个阴郁如都市的街灯的女子要结识这样一个还迷信于阳光的男子呢,当她躺在他身边,难道不会想起这是一个经常和她所不能明白而至于鄙弃的文学作品相处的人,而他的双手,触及她的肌肤时,会不会令她想起,这竟是一双长期写作那些可憎的文学作品的手呢。唉唉,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原是不适宜与任何人恋爱的。所以,我认为最理想的结局莫过于让我跟这个叫做冬的女孩子分手,但我的作者并不这样想。为了对应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的结构,他必须把我安排在咖啡室内。一切已经太迟了,我看见冬,透过玻璃,从马路的对面走过来。她手里抱着的是什么呢?这么大的一堆书本。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书展吗,还是书店大减价。我看着冬从咖啡室的门口进来,发现我,坐在这边的一盏灯下。外面的天色异常晦暗,她把阴霾带进来了,因为她的时髦黑色连衣短裙反映了那种幽黯。她像她的名字,永远是冬天。③

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

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其实不是不适宜与任何人恋爱的。你和夏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当然会使你自己也感到吃惊。但是,我想,你所以会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处境,并不是由于命运对你作了残酷的摆布,对于命运,你是需要反击的。你听人家说,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只要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看着他即使是非常随意的一个微笑,你也会忽然地感到魂飞魄散。对于夏,你的感觉正是这样,所以,当夏问你:你喜欢我吗,的时候,你就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你的感情。你说你是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你的举止和语言,都会使你永远成为别人的笑柄。我明白你和夏一起坐在咖啡室里的时候,你看来虽然是那么地快乐,但你的心中充满隐忧,你其实是极度地不快乐的,因为你已经预知命运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可是你又何必把这一切完全说成是由于你的过错?一开始的时候,你就答应和夏一起到远方去探望一位久别了的同学,而后来,你又没有拒绝和他一起经常看电影。对于这些事情,其实你是不用后悔的。此刻你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夏,你答应了带他到你工作的地方去参观,但一切未必一定会在那个时刻结束吧。

夏问: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呢。替人化妆。你说。啊,是化妆。他说。但你的脸却是那么朴素。他说。他说他是一个不喜欢女子化妆的人,他喜猷朴素的脸容。他所以注意到你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化妆,是由于你的脸比一般的人都显得苍白,这是你的工作造成的结果。你知道当你把你的职业说出来的时候,夏就像你曾经有过的其他的每一个朋友一般直接地误解了你的意思。在他的想像中,你的工作是一种为了美化一般女子的容貌的工作,譬如,在婚礼的节日上,为将出嫁的新娘端丽她们的颜面;所以,当你说你的工作并没有假期,即使是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他就更加信以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总有那么多的新娘。但你的工作并非为新娘化妆,你的工作是为那些已经没有了生命的人作最后的修饰,使他们在将离人世的最后一刻显得心平气和与温柔。

在过往的日子里,你也曾经把你的职业对你的朋友提及,当他们稍有误会时你立刻加以更正辩析,让他们了解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你的诚实使你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朋友,你以为是你使他们害怕了,仿佛坐在他们对面喝着咖啡的你竟也是他们心目中恐惧的幽灵了。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你的朋友说。是为死了的人化妆吗,我的天呀。你的朋友说。于是,你没有对夏的问题提出答案时加以解释,一则是由于你怕他会因此惊惧,你是不愿意再由于自己的奇异职业而使你周遭的朋友感到不安,这样你将更不能原谅你自己;其次是由于你原是一个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意思的人,而且长期以来,你同时习惯了保持沉默。

你曾经想过转换一种职业,难道你不能像别的女子那样做一些别的工作吗?你已经没有可能当教师、护士、或者写字楼的秘书或文员,但你难道不能到商店去当售货员,到面包店去卖面包,甚至是当一名清洁女佣?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难道无处可以容身?说实在的,凭你的一手技艺,你真的可以当那些新娘的美容师,但你不敢想像,当你为一张嘴唇涂上唇膏时,嘴唇忽然咧开而显出一个微笑,你会怎么想,太多的记忆使你不能从事这一项与你非常相称的职业。但是,你亦毋须责备自己从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从事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职业。虽然,世界上多数的男子的确喜爱那些温柔、暖和、甜美的女子,而那些女子也多半从事一些所谓亲切、婉约、典雅的工作;虽然,你的工作看来是冰冷而阴森、暮气沉沉的,而你想你整个人早已也染上了那样的一种雾霭;但是,为什么一个明亮如太阳似的男子不能结识这样一个郁暗的女子呢;为什么你要担心,当他躺在她身边,他会想起这是一个经常和尸体相处的人,而她的双手,触及他的肌肤时,会令他想起,这竟是一双长期轻抚死者的手呢。唉唉,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原不是不适宜与任何人恋爱的,只不过是你曾经受过太多的伤害,而世界上也缺乏有勇气去接受和理解你的男子吧,一切的过失并非自你而起,而且,一切并非太迟了,你看见夏,透过玻璃,从马路的对面走过来。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呢?这么大的一束花。今天是什么日子?当然不是有人生日。那些花是送给你的。你看着夏从咖啡室的门口进来,发现你,坐在这边幽黯的角落里。外面的阳光非常灿烂,他把阳光带进来了,因为他的白色的衬衫反映了那种光亮。他像他的名字,永远是夏天。唉唉,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其实不是不适宜与任何人恋爱的。你不必对你那些沉睡了的朋友说:我们其实不都是一样的吗?虽然几十年不过匆匆一瞥,但你怎知道,你那些沉睡了的朋友之中没有一个不珍惜那曾经为谁而魂飞魄散的滋味?夏带进咖啡室来的一束巨大的花朵,是非常非常地美丽,他是快乐的,而你也不用忧伤,就算他最终没法通过这个考验,这也不是你的错,而你只要曾经为他魂飞魄散,你的生命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了。他当然不知道,在你们这个行业之中,花朵,就是诀别的意思;但你也别忘记,在男女的恋爱中花朵,代表对共同的幸福生活的追求。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是夏,拿着花束,来到你的跟前,纵使心中有一点点害怕,但我还是愿意的。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的著作。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的著作。

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

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我是不会甘于安守本分地解读作者的意思,或者是干脆把自身交托给作品作感情上的洗涤的。或许可以说,我不甘於单单只扮演读者的角色,被动地让作者的信息打印到我的意识中。于是,我极力扭转信息的流向,意欲让固定的符号活跃起来,互相撞击,产生完全不同的意义。对某些作者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亵渎,一种冒犯,但对另一些作者来说,这正是他们所欢迎的事情。阅读不再只是听取作者的意思,而是读者的思想和感情的积极介入,成为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在这过程中,读者在某一层面的意义上也成为了作者,利用着自身的经验、条件、知识、性情和想像,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崭新而又互相不无关连的版本来。

西西的《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两次改编为电视剧,我相信,除了是因为小说的题材的特殊性,也是因为这文本提供了宽广的诠释和想像空间。例如导演罗卓瑶在“小说家族”系列中所改编的版本,便是针对原著中的宿命出发,试图为故事中的女主角开拓一个感情的出路,呈现克服自身心理障碍的可能性。不难想像,这样不“忠于原著”的做法在节目播出的当时会受到多少西西的忠实读者的责难。但我相信,西西本人倒应该是不介意这种创作性的再诠释的,反而是广大的读者们没法走出传统中作者——作品——读者的既定关系。诠释,或者是再创作,其实就是与作品的对话吧。西西是一个特别自觉于对话,也特别主张对话和实践对话的作家。至于电视版的《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作为一个独立的作品来看究竟成功与否,这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

在这里,我想尝试把我上述所作的循环再造式阅读合理化。亲爱的读者们不难发现,截至目前本文的第四节为止,这个文本已经转换了四个敍述角度,每一个角度也属于不同的敍述肤面。第一节“像你这样的一个作者”跟第四节(即本节)“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是相对的,前者以西西为主角,后者则以读者的身分对作品的解读权作出喧宾夺主式的篡褫。另外,因为第四节以第一节为论述对象之一,所以产生了主客高低的差异,此节之敍述者“我”跟彼节之敍述者“我”并不相同,也不一致。(对于以下二节亦然。)

第二节“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和第三节“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在字面意义上看似直接相对,但两者的关系其实是间接的。“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是模拟/抄袭《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所作的一个新的文本,其诱发点在原文的意义的结构方式,即女主角所受困于的“死人世界”的价值观和她所喜欢的男子所处于的“活人世界”的价值观之间的矛盾,也可说是所调“异常”与“正常”之间的冲突。基于这个结构,“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的作者(当然他也同时是西西的读者)发展出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和与之相对的世界互不相容的故事。文本的作者惊讶地发现,这个新故事的所有元素基本上几乎已经完全蕴含在原文本内,只要把两个文本中的“男”与“女”、“明”与“暗”、“冷”与“暖”、“夏”与“冬”这些符号对调,以及稍稍调整不同的一种职业的细节,新文本的内在逻辑便能够完全确立。照此观之,我们甚至可以想像对换其他符号,代入其他的内容,而整个意义架构还会照常运作。于是,通过想像性的更替,一个文本可以衍生出无限个文本,虚拟出变化多端的处境,而这些版本之间既保有相同的主题(例如“异常”与“正常”互相排斥的悲剧),但又各自展示着独一无二的内容。当然,要读出以上的意义,赞者必须把原文本和再造文本并置阅读。现代语言学吿诉我们意义产生于符号间的相对关系,所以,这种并作/并读无疑可视为此一基本认知的戏剧性呈现。

至于“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虽然也同属原文本的再创作,但其性质并不在于符号的平衡转替,而在于对原文本的直接回应和质疑。这样看来,这里的做法比较接近罗卓瑶的电视版本。但在敍述的层面上,这严格来说并不算是另一个版本,而是原文本的扩张和延续。一个介乎于读者和故事的另一个角色之间的声音,对原文本中的女敍述者的内心独白作出回应,在大部分的看法上表示认同和理解,但却不忘提醒对方结局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的特殊指向在于命运并非无可拂逆;至少,面对命运之无可拂逆人心也仍然可以有不同的取向和期盼。当然,这与原文本的意念和艺术经营的成立与否无关,而不过是另外的一个角度吧。有趣的地方是,只要把原文本的“我”翻成“你”,并且把关键的文句和语调略作调整,女子的独白便很自然地变成了以女子为对象的(假设是)男子的独白,当中的过渡是出乎意料地顺利。我们可以轻易察觉,“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和“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分别挖掘了原文本中不同的潜在主题,亦可说是展示了原文本的两种议法,一种侧重于价值观的异同,另一种集中在命运与人力的牵扯。而这一节“像这样的一个读者”,则又是这两种读法的阅读,层层互扣,衍生下去,还可以有无限个“像□这样的一个□□”呢!而作为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我认为读法,就是写法,阅读也是写作的一种。

像你这样的一个读者

像你这样的一个读者,其实是十分适宜从事创作的,因为阅读正是写作的出发点。从最粗浅的层面看,一个作家亦必然是一个富有创意的读者,因为她/他必须从阅读中体会人家的创作经验,获取创作上的启发。我们可以看见,你的阅读兴趣是广泛的,早前有你的阅读结集《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就近又有同类的续篇《傅声筒》,当中你谈论了你最喜欢的作家如略萨(Mario Vargas Llosa)、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和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等。这些篇章并不是严格的评论和分析,而往往是简单地把阅读的作品复述一遍,但当你连用自己的语言、跟据自己的意思和选取来重说故事,其中便无可避免地隐含了你的见解、混和了你的声音了。所以这再不是“原来的”那个故事。而读者之所以喜欢阅读这些篇章,往往是为了不看你如何看某些作品吧。

你大概也十分明了这个状况,所以你便坦白地以“传声筒”自喻。你提到一中“传递信息”的游戏,信息由第一名游戏者开始逐个通传,到达最后一个游戏者时,内容照例和原来的意思相差甚远,不但错漏百出,甚至和原意完全相反。你说:这是传声筒与信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当你谈论一本小说,担当传声筒、转述者的角色,到底是捍卫,还是出卖了作者?这也是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吧。然后你提到误读,每一个人都从原作中创造自己的宇宙。于是,传声筒都是误读者,他们把原来的声音、文字、符号膨胀、收缩、遗漏、扭曲、变形,可也提供了想像的能量。④其实,我们也知道,所谓“误读”只不过是一种说法吧。因为有误必有正,而你正要质问的,其实就是一个所谓正确而终于作者的原意的僵化阅读方法。误读就是掌握在读者手中的富有创造力的阅读方式。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

误读之“误”存在于文本与阅读间的差异,此差异的意义并不在于肆意的离题万丈,而在于二者之间能因此而产生对话。换句话说,阅读并不是一种单向的、被动的聆听和接收,而是一种双向互动的交谈。像你这样的一个读者,已经十分闲熟于对话的形式,你甚至把对话推展到图象的领域,从阅读图片触法,以文字去跟图片对话。你的《剪贴册》和《画/话本》就是这样产生的了。在纸页上,图象和文字平衡并置,彼此没有高低主客之分,互相对照回应,但又各自潜藏和递送自己的信息。这又令人想起你的《浮城志异》,你通过阅读/误读比利时画家马格列特(Rene Magritte)的作品,建构出一个童话般的浮城的故事。画作并不是插图,文字也不是图解,彼此互相勾连,诱发读者的联想,但又并不处处对应,留有各自的空间。这大概就是对话的意义。而后来你真的跟另一位作家何福仁对话起来,把你们谈文艺论的经过整理辑录成书,也是狭义的对话的实践。

但误读也好,对话也好,当然并不局限于以现成的“作品”或“文本”为对象。推而广之,这也是一种阅读世界、阅读生活的方式。所以,只有像你这样的一个读者,才能写出像《我城》这样的一个作品。《我城》写香港七十年代的生活,并不采取写实模拟的手法,而是以一种创造性的眼光,把日常生活经验更新呈现。诚如论者何福仁的分析,《我城》使用了类似中国传统长卷绘画种的散点透视法,把一向集中于故事主线和主角的小说写作和阅读习惯打破,分散为零散的、随意转换的视点或叙述角度。听说有些文警看后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样的胡来太不像样了,完全不知谓,但你却反而高兴了,因为你正想越过哪些狭隘的框框、动摇那些僵硬的目光。人家说你误读以至误写了世界,你却因此而快乐了。于是你说,因为误读信息,人生就充满歧义的多样可能,永远有新奇。你是愈来愈喜欢误读了,庄子很早就误读梦与蝴蝶。打开一本书,有什么比误读更充满参与的感觉?祝误读愉快。你说。 ⑤

于是,我的胆子壮了,也开始毫无顾忌地当起传声筒来,误读著像你这样的一个读者。

像我这样的一个作者

像我这样的一个作者,其实是不适宜写任何文学作品的。但我的小说发展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我想,我所以会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处境,完全是由于我给小说设计了一个作家的角色。并且试图摆布他,我以为,对于我的摆布,他是没有办法反击的。当我把小说一直写下去的时候,我看来是那么地得心应手,但我的心中充满隐忧,我其实是极度地不快乐的,因为我已经知道我的小说不会朝向我预计的方向发展,而那完全是由于我的过错。一开始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设计一个作家的角色,而后来,我又没有打消以写作来对比西西原文中为死人化妆的工作的念头。对于这些事情,后悔已经太迟了,而事实上,后悔或者不后悔,分别也变得不太重要,此刻当我的主角坐在咖啡室等冬,我已经不能够把他跟自己区分开来了。我自己变成了我撰写的悲剧的主角。

为什么我在读到西西的《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那主角的职业的时候,会联想到自己正从事的工作?是什么使为死人化妆跟写作形成那么贴切的隐喻关系?当我把西西的文本翻译成自己的文本的时候,我竟然开始分不清楚哪是原本哪是模拟了。我的角色只希望能够创造一个“最有文学价值的作品”出来,它将比所有的文学作品更深刻,更能呈现存在的意义,仿佛文学真的是人生最高尚的活动。其实,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过是我在人世上无聊时借以杀死时间的一种游戏吧了,世界上的一切岂不毫无意义,我的努力其实是一场徒劳,如果我创造了“最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我难道希望得到文学奖?读者是一无所知的,读者也不会知道我在作品上所花的心力,我的作品又不会成为大学的教材,让学者分辨它们的优劣与创新,更加不会有人为我的作品作不同的评述、比较、研究和开研讨会。即使有,又怎样呢?也不过是蜜蜂蚂蚁的喧嚷。我的工作,只是斗室中我个人的一项游戏而已。但我为什么又作出我的愿望呢?这大概是支持我继续我的工作的一种动力了,因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独的,既没有对手,也没有观众,当然更没有掌声。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只听见我自己低低地呼吸,满室躺著稿纸和书本,只有我自己独自低低地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叹息,当别人的作品都愈来愈畅销的时候,我的心就更加响亮了。

慢著,我不是在说我的角色吗?为什么会变成了说我自己?这就是我的角色对我作出的报复。当他的朋友对他说: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是写文学作品吗,我的天呀。我仿佛就听见我的朋友向我说相同的话。而且,我也曾经想过要转换一种职业,甚至考虑转写流行小说。我跟他一样,在命运的交叉路口上迷惘了。我还构思了冬这个女孩子,她只懂得读流行小说,是我的主角不能接受的类型。可是他不知道怎样回绝她,他甚至不知道在抗拒之中他会不会真的有一点喜欢她,或者是有一点她所代表的东西所诱惑,亦即是当一个她所崇拜的流行作家。在她面前,他的信念竟然开始动摇了,他的自大同时显露出他纳无以复加的自卑。他竟然开始相信,他创作文学的工作跟为死人化妆的工作同样的孤独、卑下、异常、教人绝望。

我起先其实并不是想这样写的,我其实并不相信黑白分明的对立、非此即彼的分野,但我的角色却把我牵引至一个无法逆反的境地,深深挖进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的悲哀。于是我发现自己坐在咖啡室内,看著冬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手中抱著一大堆书本。唉唉,像我这样的一个作者,其实是不适宜写任何文学作品的,或者,我应该构思一部流行爱情小说,讨好一下像冬一样的读者的欢心。冬带进咖啡室来的一大堆书本,都是非常非常地流行的,她是快乐的,而我心忧伤。她是不知道的,在我们这个行业之中,流行,就是媚俗的意思。


①董启章,《城市的现实经验与文本经验》,《过渡》,试刊之二,一九九五年五月,页15-22。
②西西,《画/话本》,台北:洪范书店,一九九五年二月,页40-43。
③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台北:洪范书店,一九八四年四月,页109-130。
④西西,《传声筒》,台北:洪范书店,一九九五年十月,页1-6。
⑤同上。

实习生林佳翰对本文整理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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