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失禁到治愈,香港摄影师出了一本《虎豹玛莉》

“有时候一些好个人的东西,其实都已是回应时代。”
《虎豹玛莉》团队:PW、陈焯煇、冯凯键与杨德铭。
风物

《虎豹玛莉》出版之前,阿凯到黄大仙庙为杂志求签,求得三十二中平签“苏武牧羊”,签文描述汉朝武官苏武,出使匈奴被囚禁冰窟逼降,他吃雪吞毡,宁死不屈,后来再被放逐到北海边牧羊维生,历尽劫难,19年之久才回到故土中国。

“好像明明身处自己的地方,但早已被放逐。”

2021年春天,香港四名摄影师陈焯煇、PW、冯凯键与杨德铭创办了《虎豹玛莉》摄影志,封面设计参考曾经风行一时的香港情色杂志《龙虎豹》,名字也取自已部分拆卸的香港名胜“虎豹别墅”。香港是一个特别的华人社会,大部分人都有洋名,书名取“玛莉”,亦引自乐队达明一派《今天应该很高兴》的一句歌词——“玛莉现活在澳大利亚,天天温暖”。

四人在书中提及,两者加起来,low low地、cult cult地、cheap cheap地(低俗、邪典、廉价),既中既西,又阴又阳。

大概在两年前,杨德铭开始有再次做zine的构思,“2019年、2020年之后,气氛很窒息,觉得可以找些人合作做点东西,”有次和阿凯谈作品说起这个主意,他们心里面浮现了一些摄影师的名字,感觉上会几合拍,最后找到煇及PW,“那种raw raw地(粗犷的风格),与我们的心态相似,即有好多愤怒,好多事想说,但又没做到出来。”

除了四人核心团队,他们也邀请了香港摄影评论人Fotopiggie和精神科医生李明冲撰文,另外亦邀请了摄影师林亦和美术指导陈韵如参与。他们目标是半年出一期,有信心可以长期出下去。

第一期的题目是“失禁”,可以两字加起来看,也可以把失和禁分开来看,失去、失落、失望、失效、禁止、禁绝、禁声、监禁,由摄影师自由演绎,可以跟社会有关,也可以由自己或者摄影本身出发。没有大台,没有主编,有人觉得有好有不好,有时有群龙无首、没有纪律的感觉,但就如杜琪峰最近在《铿锵说》访问中说,“一切都在混沌之中,一切都是互相碰撞,最后才撞出一个模样。”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

陈焯煇:以娃娃来表达都市寂静

陈焯煇不是一个善于与人沟通的家伙,喝酒之后话多了,会说出令人无所适从的夸张言词,刻意与人制造距离感,似是一种害怕给人看到内心世界的自我防御。《虎豹玛莉》封面和第一组照片,是他拍摄性爱娃娃Mary的作品《曾经有一份至真嘅爱情》,娃娃在樱花下、情趣酒店内、cyperpunk般的都市霓虹中、还有与自己半裸互动的照片。

“人需要connection,”陈焯煇觉得,可以透过“她”去表述一些东西,“但我又不好意思去告诉你是什么,因为我会好难堪。”从小性情孤僻,中学时同学开玩笑说他的女朋友叫作Mary,后来才知道是性爱娃娃的意思,第一次在情趣用品店与她“邂逅”,便深深留在他脑海中。在社交场合往往会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于是放弃向外追逐,转而向内在寻找连结世界的桥梁。他相信娃娃能取代真实的伴侣,但对记者说自己没有玩娃娃,“没有性关系。”

大概两年前,因想拍摄一辑内地性文化的故事,于是到了内地访问娃娃工厂、性文化展览会和性爱娃娃用家。回港之后,他花钱买了一个娃娃。他称自己为媒体拍摄的第一部曲,是纪实摄影,本质上是“非虚构”(non-fiction)的,而回港后拍摄的第二部曲是“虚构”(fiction)的。

他说自己的作品似是一套都市寂寞电影。热爱电影的他,参考了《空气人形》、《迷失东京》、《秒速5厘米》、《2020银翼杀手》和王家卫电影,也提到拍摄《红白蓝》的电影大师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曾说过为何从纪录片转去拍摄剧情片,“拍纪录片怎可以拍到一个人做爱?他们会这样真实给我拍摄私密的东西吗?”最初回到大陆的时候,他难以拍摄到性爱娃娃用家私密深入的一面,于是他改以自己演绎故事,抛开纪实摄影的规则,加入了摆拍、改图等手法,“无所不用其极”。

陈焯煇认为,这本zine的作品不用太刻意与社会连结,“我们的出发点没有什么宏大的理想,主要是打飞机(自渎)为主,”他说:“这个时代充满无力感、绝望、怨言,尤其是摄影记者,我不想做个这样的人。我年纪大,所以我想在有能力时去做点事,透过行一步,即使很废,都能够令到自己不再那么绝望。”

带著三分醉意的他忽然一脸认真地说,一直觉得自己命中注定是要做书的人,因为他害怕流逝,虽然“太阳都会熄灭,没有东西可以永远流传。”

但用书的形式印出作品,会有一种可以流传更久的错觉。

《Eudaimonia》。
《Eudaimonia》。
《Eudaimonia》。
《Eudaimonia》。
《Eudaimonia》。
《Eudaimonia》。
《Eudaimonia》。
《Eudaimonia》。

PW:一趟放空纯粹的摄影旅程

PW是四人当中年纪最轻的参与者,同样是摄影记者的他,“让自己在香港放一个悠长假期。”放低平常工作模式,游走香港各处放空“旅行”,是纯粹的摄影练习。他说毕业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作上,没有做过一份认真的摄影作品。自己感到迷途,希望藉著创作去“治疗自己的失语”。

PW不会为了拍摄一早起来,在假期忙完了其他事情,下午3、4点才慢慢出门,去一些平时经过认为可以拍摄的地方,或者看到别人instagram上到哪里打卡,就会没有前设地去看看,每日影到有一张满意的照片,就会很高兴。路灯、海洋、停车场胶布吹起的风等都变成PW的拍摄内容。

PW觉得放假的照片和工作期间的作品有很大分别。放假时就不需要拍摄新闻事件和特定主题,“想试试最空白的时候,拍的照片是怎样的,”创作过程必然是痛苦的,时常令他头痛,但他认为是有价值的追求,纯粹地拍摄,看到自己在摄影上有进步,特别是对处理颜色时的技巧,还是感到由衷满足。

作品最后以古希腊文“Eudaimonia”作为名字,是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的“幸福”,“人类深沉的满足感。”PW说,尽管仍未达到这种境界,未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但他庆幸这段旅程令他走过之前未经历过的,“可以视为踏脚石,去尝试寻找一个出口。”

“我觉得创作这回事,其实同呼吸差不多,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好像不存在;但你注意它的时候,呼吸就是一种习惯。”

2020-10-8 阴。
2020-10-8 阴。
2020-11-3 阴。
2020-11-3 阴。
2020-12-20 阴。
2020-12-20 阴。
2020-12-28 晴。
2020-12-28 晴。
2021-1-11 阴。
2021-1-11 阴。
2021-2-16 晴 。
2021-2-16 晴 。

冯凯键:用“私摄影”自我治愈

去年10月,是冯凯键躁郁症最严重的时候,需要看精神科医生,期间他放下了平常工作使用的专业相机,改以手机每天走在街上抓拍日常生活中的画面,抒发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当作是一个治疗的过程”,之后以拍立得的方式列印出来再写上日期,用“编日史”的方式纪录个人经历。

阿凯最初接触摄影,也与拍立得有关。辍学之后,无事可做的他,在街上摆档,为途人拍摄即影即有相维生。“拍立得的形式,是个能够蕴藏较为私密感情的载体。”他解释,由于不用经过冲晒店处理,人们会用拍立得为女友拍摄私密的裸露照片。

他认为今天的手机,就是从前的拍立得,因此他以手机拍摄,再用即影即有的方式来呈现,“赋予它另一种意义。”

阿凯觉得,创作和发表照片的过程有某种治疗效果,就像向大家公开自己的秘密,排遣到某些感受和情绪,得到了发泄。“有些类似是我终于失禁了,但觉得未尝是一件坏事,当那些负面的情绪,或者一些坏东西排泄出黎,好似打飞机咁射了出来(自渎那样射了出来)。我觉得有类似的感觉。”

阿凯表示曾经因食药和喝酒而试过失禁,“因此他们提议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觉得好有同感。”当时他曾拍下照片,但始终没有放在zine内,只是最后以一张拍摄湿透的床单照片,来表达这个意思。

回看这段时期拍摄的照片,阿凯形容是一种“似曾记不得”(法语:Jamais Vu,Deja Vu的反义词,即明明有遇见过或一些熟悉的东西,感觉却像从未见过。)他的作品虽算是属于“私摄影”,但阿凯认为:“有时候一些好个人的东西,其实都已是回应时代。”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

杨德铭:随机不可控制的再创作

杨德铭(Paul)是四人里资历最深的一位,曾是《麻雀》和《柒菲》两本摄影志的成员,他觉得近年香港摄影杂志出现了真空期。书上写有 #被时代选中的摄影 一词,Paul认为,自己的作品不会避开社会性,“我觉得为何会想办这本zine,是情绪上被激发到某个位置,就觉得必需做些东西出来。”

《一刻偶遇,因此失禁》是他用过去10多年在街上拾到的证件相转化而成的作品。起初,他会幻想相中人是否已经去世,会觉得有点恐布,然而又觉得这些照片有某种吸引力,于是克服恐惧,把照片收藏起来,藉著今次出zine就拿出来再创作。

“我觉得‘失禁’有种‘失去控制的感觉’,许多时产生一些偶然和机遇;摄影也是这样,我遇到这些照片也是一种偶然的机遇。”

Paul取出照片仔细端详,照片中有两位主妇,有穿校服的女孩,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同一名女生,这些照片都像是不属于这个年代的物品。他解释,自己喜欢照片的物质性,于是把照片“即兴地剪毁、𠝹开,甚至扔到空中,或者把它烧掉,听起来有少少随机性的感觉。”

拍摄完这些不同型态的证件相后,他将相片像个仪式般一把火烧掉,照片代表的过去、历史和身份都“魂归天国”,最终留下一堆灰烬。“经历去年社会发生的事情,情绪好差,世界正在变化,对著不会跟你说话的照片,就像死人一样,跟它沟通不到,只能不断想可以做点什么。不断地挣扎。”

“你见到香港的处境,每天往下沉,没有一条出路。我常常引用黄子华的说法,为什么他不再做栋笃笑?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已无甚希望,做不到任何事。现在的人笑不出来,因为笑也要有一种距离。”从前,Paul的作品以幽默讽刺见称,颇有英国摄影师Martin Parr风格,但最近他这样的作品也减少了,“这样的年代,你还笑得出吗?”

有时看到别人的作品,他也鼓励自己多拍好笑有趣的照片,“原来也有些治愈作用。治愈香港就没想到,我觉得纯粹是治愈自己多点,甚至也不是说一定要影到一辑怎样的相片,总之你要做一些事去抓住一些东西。”他形容,“好像铲雪,铲完会再下雪,但在过程中你心情会好一点。”

“我最近脑海中常有个意象,就是将自己的hard disk全都打烂。完结一些过去的project,拍摄过的东西,就close file。”是这个时代有末世或者尘埃落定的感觉吗?

他觉得,可能和年纪有关,2019年后精神和身体都明显转差,无力感也增强,差不多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两面红》。
《两面红》。
《两面红》。
《两面红》。

林亦和陈韵如:样板戏与佛罗明哥舞,女性的顺从或不羁

《两面红》是摄影师林亦和美术指导陈韵如(Kayla)的作品,两人曾多次合作拍摄新闻短片和纪录片。收到《虎豹玛莉》的邀请,她们都一致认为:“他们的理念和风格,应该系我𠮶味嘢(贴近我们的品味),古古怪怪,我们都觉得很有意思。”加上大家也认为杂志不要过于男性凝视(male-gazed),需要女性视角,于是两人便很快答应。

她们邀请舞者拍摄文革时期样板戏《白毛女》对应热情的西班牙佛罗明哥舞蹈动作。Kayla说,《两面红》“是一个女人的两面,顺从或不羁。”她看过《白毛女》演出的历史照片,“没有太多“感情”,但有一种专属那个年代的张力和压抑。”她忆述自己婆婆在文革时从内地逃到曼谷的经历,觉得上一代的生活体验和压迫也即将来临到我们身上。

作为跳中国舞10年的舞者,Kayla受到电影《芳华》的启发,看到电影中的年轻舞者每天花时间训练和排舞,“对他们来说也是必须修炼的艺术,这也显示出艺术家本身的出发点是纯粹的,但拥有权力的人偏偏会利用艺术。”拍摄前,她在家中练习踢腿、握拳,要掌握《白毛女》作品的精髓,指导模特儿拍摄出样板戏的感觉,再呈现给读者。

摄影师林亦在中学上中史课时,记得老师曾在课堂上播放过样板戏。也看过很多文革时期的电影、摄影集和小说,“那时的人内外处于很扭曲的状态,身不由己,很疯狂,《两面红》想表现这种状态。失忆和禁忌,我们朝这方面想像。拍摄和构思在去年11月,持续低气压,我们也预视到香港只会越来越压迫。”

“白毛女的舞姿表达现况,整体有点像预言。表情必须有几僵硬得几僵硬,不由自主的,常人不会这样,外在的社会因素,令你无法做自己,其实越笑得狰狞越是痛苦。而后一辑则是佛罗明哥风格,对比下你会看见一份自在,就算幽暗都是属于自己。”

Kayla曾创办小型独立杂志《风流》,她说:“办杂志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在这个年代,是一种危险的回应,因为我们独立出版,内容由自己全权策划。台湾的杂志《新活水》有一期就是讲台湾白色恐怖时期,不顾后果地办杂志的人。办杂志,在不同时期的白色恐怖里面,都发挥着一种年轻、不守规则甚至是对抗压迫和专制的动作。”

Kayla说:“拍摄和创作的过程,对我自己而言非常治愈,因为我知道,不论是摄影师、模特儿还是我,都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可以展现日常生活中大家看不见的自己,我认为我们三个都是《两面红》。”

林亦说:“与其说治愈,不如说是缓解,你知道其实这一切是不可救药(incurable)的,总会复发,但在痛苦的日子里,我们需要一点方法一些渠道令自己好过一点。我无法脱离社会上的一切,所以有新闻记者一职,经历得越多社会的种种,有种愤怒和哀伤在身体里蔓延,创作就成为当中的缺口,排解那些不可治愈的东西。”

《虎豹玛莉》团队在一个男厕的厕格中。
《虎豹玛莉》团队在一个男厕的厕格中。

访问尾声,几个男生齐齐闯进男厕,有人提议不如每人走进一间厕格拍摄受访照片,当摄影师表示他的镜头不够宽,四人便主动走进同一厕格摆好姿势:Paul瑟缩坐厕上,PW被挤在一旁,阿凯站在马桶水箱上的高处,他的裤头好像总是绑不紧,一直往下掉,而平常不抽烟的阿煇坚持要拿著卷烟拍照,点起火光。

翌日,Paul传来短讯:“昨天你问为什么会找他们搞杂志,我突然记起一个形容词:神神化化(古里古怪)。我很喜欢我们这样的特质。”

读者评论 3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一直覺得自己「命中注地」是要做書的人
    打錯字?命中注定?

  2. 期待见到实体杂志。

  3. “主要是打飛機(自瀆)為主” — 打飛機固然係自瀆,只不過呢度係用佢嘅衍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