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逃犯条例

你的彩色,在他们眼中就是黑色——澳门反警暴集会拘捕记

希望澳门人能在心中对819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以此警惕自己现在所“获得”的一切,其实随时都会消失;同时也希望大家意识到,这些所谓的“获得”背后,其实牺牲了多少东西。

图片来源:敢讲香港加油的澳门人 Facebook Page

林久

刊登于 2019-08-29

#澳门#读者来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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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9日晚上,我与一场发生在澳门的反集会拘捕擦身而过。

当然这不是甚么侥幸的事。我在前一天与几位朋友参加了818香港的维园和平集会,并接受了一家媒体访问。对于澳门的普遍大众来说,参与香港的集会已经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当报导出街后,我们几位“澳门人”旋即被标上“搞事”的标签,“你们凭甚么代表澳门人?”

然而,我们从来没想过要代表澳门人,更没有说过我们代表了澳门人。我们的“澳门人”身份是一个事实,我们并不需要掩饰。而且我们只想让旁人明白,即使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仍然愿意为发生在香港的不公义事件发声。但这种发声,在和谐至上的澳门社会里,就是“死罪”。

澳门式平衡

澳门人其实很宽容的,对言论的限制也并非很多人想象中的那么严峻。只要你愿意聊,身处澳门任何角落都有街坊肯跟你议论社会问题、政治问题,与你分享各种内幕小道消息,甚至对国家的意见,你肯听,绝对有人肯讲。

澳门人就是如此宽容,所以才会如此紧张。

我想大部分澳门人都认同,这种宽容的代价是不去插手中央的指令。我们在中央的保护表面上好像得到比澳葡时代更多的自由、权利、经济成果、人格尊严,很多人都认为这种进步得来不易,尤其在赌权开放后,澳门的经济命脉更直接扣在中央的政策上。基本上,澳门人的衣、食、住、行,都与中央的态度息息相关。如此重要的“水喉”,大家都知道要好好珍惜。

因此,澳门人在“爱国”这件事上,可以说是非常理智的。我们是出于现实需要而爱国,而不只是“情感”上爱国。

亦因此,谁动摇到中央的神经,谁就是在影响整个澳门社会的福祉。近两个多月发生在香港的事件,澳门人其实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区的人都更了解。因为更了解,所以更冷漠。

澳门人对反送中事件的态度,一直保持着一种精妙的平衡:不支持、亦不反对。谁破坏了这个平衡,谁就是罪人,而且更是一条“死罪”。理由很简单:如上所说,任何动到中央神经的事情,都会影响整个澳门社会的福祉,尤其是在经济上。俗语有云,阻人揾食,犹如杀人父母。因而断人水喉,当然死罪一条。而即使死罪可免,活罪亦难逃。

我与数个朋友在香港的事件上,或许因为破坏了这种“精妙的平衡”,得到了这次经历。

819事件后续经过

8月19日当晚,我的两位朋友在喷水池被警察带走。警方拒绝交待他们被带走的理由,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一种“威吓”。不只持某种政府不欢迎的政见的人,乃至整个澳门社会,都是这种“威吓”的对象。我相信所有当时正观看直播的人,都明确地感受到警员是如何“害怕”这两位面带笑容的普通市民,以至用十数名警员用人炼的方式护送他们上警车,最后更不顾在场市民及记者的质疑直接把他们带走。

当我在网上看到两位朋友被捕的影片,已经是接近晚上9点,我马上抛下手上的工作赶到北区警处(二区)。此时他们已经被扣留了半小时,另一个朋友比我更早到达二区。

我们一直向柜台内的警员查询被捕者的状况,但他们拒绝交待任何事情,而且不让我们留在警局内等消息。警员表示他们只会向亲属透露消息,其他人一概不获告之。包括后来抵达的记者,都无法得知被捕者的下落。

他们涉及了甚么罪案?他们是否正在被审讯?他们需要被扣留多长时间?警方一概绝口不谈。甚至他们是否身处这间警局,我们都不知道。两位普通市民,众目睽睽下被警方带走,直接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说来好笑,我和另一位朋友早前曾被警员要求填写一份身份证明资料,在我们的一再询问下,警员才表示我们原来可以不填。而后来的记者就直接拒绝填写这份文件,甚至告诉我们,这种情况并不需要留下任何资料。那么,警方为何一开始要求我们留下本来不需要留下的身份资料?)

后来有更多的朋友及记者(Ponto Final、葡文电台、TDM葡文及英文台、论尽、力报)到场,议员苏嘉豪亦到场咨询警方,但全部都得不到回应。记者及议员均不停打电话、发信息,尝试动用私人的关系协助我们了解朋友的情况。

最后,我们与记者、议员一同被拒诸警局门外。警员甚至不让我们站在警局门口,于是在深夜时份,我们几个人默默站在警局外的街道上,对被捕朋友的下落毫无头绪。

单凭曾参与过香港的和平集会,大众就为他们安上“扰乱社会安危”的罪名。因为在袋中搜到一张贴纸,警方就在不对外公布的前提下实行拘留,形同禁锢。世界仿佛暂时忘掉这两个人。他们在晚上经过喷水池,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不超过5分钟,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口号,甚至不是穿著反送中事件中具标志性的黑色衫。

只要你接触反政府的议题,只要你对反送中的示威者表示同情,在澳门社会的眼中,你的彩色,就是黑色。

对警察彻底失望的母亲

在接近12点时,其中一名被捕朋友的母亲来到二区。某个朋友传给她一段影片,她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警察带走。她到达时已身水身汗,非常疲惫,因为她走访了三个警局,都得不到任何关于自己女儿的消息。

她先到喷水池,向在场警员表示自己是被捕者的母亲,想知道自己女儿在哪,但却被现场行动的高级警官大声威吓:“我怎知道你女儿在哪里,自己去报案啦!”警察叫你去报警,天下奇闻。

然后她又走到岗顶的警局报案,警员表示帮不了她,因为她女儿并不在他们的警局内。

然后她再到新口岸警局(三区),警员同样表示不知道她女儿在哪里。已经疲于奔走、年过半百的她,此时情绪已接近崩溃,血压上升到站也站不稳,连值班的警员也于心不忍,给她水、让她坐在警局内的长椅休息。最后,警员叫她去二区看看。

当她在二区看见我们时,她才稍稍松一口气。她在我们的陪同下进入警处,我们也以为可以凭亲人的身份获知被捕朋友的下落。

“我回答不了,麻烦你们自己打电话去治安警轮值新闻官问,我会给你们电话,麻烦你们到出面等等,我确认电话号码再叫你们。”然后等了十数分钟,我们只是在等一个电话号码。不是人在哪里,不是他们犯了甚么事,也不是还要关多久。

一个服务市民的地方,并不回答市民的问题,亦不让市民(一位体力透支的中老年人)入内等候消息。在这个警局内所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合理。

最后在议员的劝喻下,警员才让她(及不多于一名朋友陪同)入内休息。她在里面仍然在向警员求助,因为在她心目中,警察就是社会上最值得信任的人。结果警局内的其他警员的答复,同样令她无比煎熬。他们的态度令她觉得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人,而她想知道的,仅仅是她女儿的下落。

“我女没有犯罪,为甚么不告诉我她在哪里?就算我女犯了天大的罪,我作为妈妈也一样有权利知道她的下落,她是否安全,现在你们连却她犯了甚么都讲不出......”

这位母亲差点气晕过去。面对前线警官的挑衅和责备,到奔走三间警局都得不到一个简单的回应,此刻她的紧张情绪已经到达顶峰。她一直在哭,倒在我朋友的肩上喘不过气,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是女儿被捕令我心痛,而是警察的作为令我(哭得)撕心裂肺!”

她终于对警察失去信心,而她一直以来认为警察是社会上最值得信任的人。

神秘转移、无罪释放

在这位急于知道女儿下落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时,整个警局的警员都安静下来,不发一语。前线警员纵使受命要跟足本子办事,也无法忽略此时警局内沉重的气氛。大家都沉默下来。

几位记者则继续在手机上到处询问。我觉得,当时他们以新闻工作者的身份找寻真相外,也带著人与人之间的关心与同情在帮忙。有记者给我看他手机收到的信息,希望让我们安心。亦有记者及朋友用自己在现场的所见所闻,尝试分析两人的下落。

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只是需要一个“安全”的口头回应,而是女儿身在何处的确实答案。而这个答案,拖到凌晨2点20分,终于有了结果。

其中一位被捕朋友打电话给她妈妈,我们所有人才放下心头大石。他们最终在三区被释放,没有任何起诉。

香港拘捕30多位白衣人士,很快便释放;澳门警方在8.19当日一共带走七位“黑衣人士”,其中5位在凌晨12点左右已释放;我的两位朋友则拖足6小时,在凌晨2点半才放人。当局想对大众释出的信息,非常清楚。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两位朋友其实在11点至12点期间,已从二区转移到三区的情报厅进行侦讯。而该位母亲在差不多同样时间亦曾求助三区警局,最后被各种推搪下来到二区。其中的原因,其实也不言而喻。

发生在8月19日澳门的疑似白色恐怖事件,终于以一个澳门的方式结束了。没有人被起诉,警方也没有人要负责任,亦没有人出来交待。

希望澳门人能在心中对819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以此警惕自己现在所“获得”的一切,其实随时都会消失;同时也希望大家意识到,这些所谓的“获得”背后,其实牺牲了多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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