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深度反修例运动二周年逃犯条例

独家专访:那位下跪挡在警察枪口前的传道人

“受苦的人有可能是示威者,也有可能是警察。警察也是受苦的人,在这制度底下生活的人都是受苦的人,你我都是......”

2019年8月25日,一名男子在荃湾冲突现场,双膝跪在拔枪警员面前的Anthony是一名传道人,家就在荃湾。图为Anthony于8月26日重返现场。

2019年8月25日,一名男子在荃湾冲突现场,双膝跪在拔枪警员面前的Anthony是一名传道人,家就在荃湾。图为Anthony于8月26日重返现场。摄:陈焯煇/端传媒

端传媒记者 杨子琪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9-08-26

#逃犯条例#香港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那一刻也不是害怕。只是觉得,需要做就做。”Anthony边说著这句话,边回忆那一刻:

8月25日夜晚八时许,在香港荃湾沙咀道,警察打出了整场反修例运动里第一发真枪实弹。

手持左轮手枪的警员刚已鸣枪示警,继续以枪指向示威者人群往前走。有人大叫“真枪啊!快走啊!”电光火石之间,穿灰色背心、短裤、拖鞋的Anthony冲到警员面前,双膝跪地,张开手臂,对他喊:“唔好啊!”一名警员举枪前进,伸脚将Anthony踢倒在地,Anthony站起来,再度张开双臂,继续请求警员不要开枪。

这一段画面迅速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开来,新闻画面无法看清警员的枪击方向。民众对警员开这一枪也有不同评价,有舆论批评警员以真枪指向群众做法不负责任,亦有人认同警员手法。与此同时,不少人被跪下来的灰衣男子的行为所感动,亦有一些声音质疑男子在演戏。

警方于凌晨一时许举行记者会,回应开枪事件,指警员是向天开枪,是最好做法,形容当时是“电光火石,生死一线之差”,又指开枪警员“英勇克制”,并指踢倒跪地男子是“自然反应”。警方再于今日(26日)下午记者会回应表示,当时一名警车车长右肩受伤,相信是示威者使用削尖铁枝打破车窗,插入车中时插入了车长右肩;又表示跪地男子被踢倒是因为警员视他为其中一个“威胁点”,所以警员选择以脚“推开”男子,方法是“有需要及合理”。

2019年8月25日,荃湾有警员被受到群众攻击的情况下开枪示警,并且以枪指向示威者及记者。
2019年8月25日,荃湾有警员被受到群众攻击的情况下开枪示警,并且以枪指向示威者及记者。

端传媒专访跪地男子Anthony,并综合多间媒体新闻片段,尝试呈现事件经过。Anthony是一名传道人,他表示对警察拔枪行为是否合理感到矛盾,自己挡枪时什么也没想,“需要做就做”,又说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阿叔,一个路过的市民,经过、挡一挡。这真的是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事。”

部分示威者以铁通、长柄雨伞冲击警车,警车有车窗玻璃被打破,两名警员随后落车持警棍、圆盾戒备,被一些示威者追赶......

8月25日晚上七时半后,一批示威者带铁通等工具到荃湾二陂坊,向媒体表示要为早前荃湾斩人案遇袭的手足报仇,有示威者声称,不满荃湾及北角早前有白衣人袭击市民,怀疑与“福建人”有关。示威者冲击一间麻雀馆的铁闸,以硬物打碎玻璃大门,并将灭火筒及杂物丢入店内,与店内人士对骂,大叫“福建佬出来”。亦有食店的玻璃窗碎裂,店内椅子凌乱。示威者之后又走到大陂坊,攻击一间游戏机中心的铁闸。

根据现场人士拍摄画面,有一辆警车接报到众安街现场,部分示威者以铁通、长柄雨伞冲击警车,警车有车窗玻璃被打破,两名警员随后落车持警棍、圆盾戒备,被一些示威者追赶,有一名示威者以长柄雨伞指向其中一名警员,该名警员往后躲避。两名警员一齐向后撤退到沙咀道,与那里的五名警员会合,同样继续与数十名示威者对峙。

42岁的灰衣男子Anthony是一名传道人,家就在荃湾,此时已在现场。他当时穿著背心、短裤、拖鞋,正值大雨过后,他全身只带一把透明雨伞和一部手机,刚从家落楼,希望以“和理非”的身份,请朋友开车义载示威者离开。他表示此前一些示威现场,他亦是做类似的事情。Anthony先在众安街目睹示威者攻击警车,但众多媒体记者围住,并没看清楚具体情形;随后他听见有人说众安街往前与沙咀道交界处有警察与示威者对峙,便赶忙过去,希望可以调停。

“点解香港搞成咁样?”他感觉,两个多月来对香港的情绪,这这瞬间爆发了。

新闻画面可见,数十名示威者继续手持铁通、长棍、雨伞,追向七名警员并尝试打他们,有示威者高叫“打你老母!”画面无法看清楚示威者有否打到警员,不过可见有一名警员在后退过程中跌倒在地,再被一个黄色头盔扔中,亦有雨伞等杂物被扔向七名警员方向。过程中不断有人大叫“唔好打(警察)呀!”Anthony亦不断大叫呼吁示威者不要打警察。

此时一名警员拔出左轮手枪,现场画面可听见一声枪响,但无法看到开枪方向。示威者开始后退,有人大叫“屌你开真枪呀!”“开真枪!”“走呀!”“真枪呀痴线架!”

Anthony见状,立即冲到最前面的持枪警员面前,双膝跪在地上,举起双臂,向警员叫道:“唔好呀,唔好呀。”该名警员继续持枪指向示威者方向并向前推进,抬脚将Anthony踢倒在地。Anthony马上爬起来,继续站在该名警员面前,张开双臂,向他叫:“唔好呀,唔好开枪呀。”

七名警员随后开始收枪并撤离现场,有大批记者继续追上去,质问警员为何开真枪、为何以枪指向有记者的方向。Anthony亦跟随跑了一段路,他表示当时内心感到好悲伤,哭了起来。

“点解香港搞成咁样?”他感觉,两个多月来对香港的情绪,这这瞬间爆发了。

他随后收到太太短讯,表示十分担心,著他回家。他就那样回去了。

爸爸质疑:“你做什么要向警察跪下?不值得啊。”Anthony说,自己不是尊敬警察,“我是求他们,这是义之所在”。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那一刻也不是害怕。只是觉得,需要做就做。”Anthony如此形容他冲到警察前跪地阻拦开枪的行为,又形容当刻警察是“箭在弦上”。他说自己当时完全没想过中枪可能,事后回想,“中枪的话,当然会有愧于家人,老婆千叮万嘱我。但还是那句话,做对的事情。”

Anthony今日(26日)接受端传媒访问,戴口罩担心被街坊认出。他表示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本能反应”就冲了出去。“我有什么可以做?就是求他不要开枪。这是一个‘求’的动作。我爸爸说:‘你做什么要向警察跪下?不值得啊。’可我不是尊敬警察啊,我是求他们。我就告诉爸爸,这是‘义之所在’。有一样东西,如果是需要去做的,是对的事情,是维护公义的,那我觉得需要去做。”

对“义之所在”的追求,可能源自于自小喜爱读的武侠小说。他说最喜欢《飞狐外传》里的胡斐:“胡斐从小就为人伸张正义,见到不公义的事,就会说你做得不对。”

“我有时候会有点情绪激动。如果一个人没有感性,也不会做出昨晚的事,如果你没有感情的话。我当时是很伤心、很悲伤:‘不要这样发生啦’,是那种状态。我人很容易哭……后来(跟著警察)冲到另外一边的时候,我好不开心,感到悲伤,为这件事哭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不知香港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为什么警民关系会搞成这样,为什么荃湾以前楼下都是排队等著打边炉的人,现在却搞到这样。好多事都会问:为什么?Why?这都不是我熟悉的香港。”

他认为当时那名踢倒他的警员正望向前面,也许未必看到脚下的东西,“因为他拔了枪,开了枪,所以他情绪激动踢我。”他又说,“也许他本能的反应是‘走开啦’。”

对于警察拔真枪的做法,Anthony说不认为是最合理做法,但认为“可能在自我防卫之下,他们就拔枪了。我见到他们的样子是害怕的,又害怕又紧张,也有激动,对著示威者,大家好似‘起咗杠’。如果他们不是防暴警察,可能想到最基本的用具,用不了警棍的话,也许本能意识就是用枪。”

2019年8月25日,Anthony在荃湾警民冲突现场。
2019年8月25日,Anthony在荃湾警民冲突现场。

他承认自己亦对如何理解拔枪行为感到矛盾:“好矛盾的,在这个境况里。假设你是哪个警察,可能你也有这个表现,你被一帮人追著,你又不是防暴警察,你有什么武器?有什么武器就拿什么武器出来,就像示威者有什么工具就拿什么工具堵塞。”

至于警察记者会称警员拔枪是“英勇克制”,Anthony表示:“‘英勇’应该是奋不顾身去救一个人,那他们又不是救人;‘克制’?那他们都开枪了,也许每个人诠释不一样。我自己觉得,可能他们没有开第二枪,但是否叫克制?我不知道标准是什么。我觉得不可以用克制来形容,他们也有很紧张的情绪。”

“如果上帝要收回我条命,祂一定会喜悦我所做的。”

昨晚收到太太信息后,他马上回家,见到太太因为担心他而哭泣。“她其实也是会为公义发声的人。应该是觉得太突然,一开电视见到自己老公这样,哗做乜啊?话落楼睇下,怎么就搞成这样?”

Anthony回家后,吃不下饭,倒不是回想挡枪画面,而是开始担忧后续影响,“好多乱七八糟的思绪,怕亲戚朋友担心。”一打开Facebook,近百人发信息问他是否安好。他倒不担心工作受影响,“香港地,虽然现在很混乱,但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即使做面包、做清洁,也可以揾到饭食嘅。”

思绪纷乱,他又同时感到,香港正走向“两败俱伤”的境地:警察与示威者武力升级,但政府不回应诉求。他表示经历两个多月的现场示威,眼见警察暴力清场,制度没有改善,他完全理解示威者的愤怒:“因为什么导致他们会这么做,会有暴力抗争的情况?其实事出有因,有时制度的暴力更加厉害,只是有时候人在社会里只会看到眼前的、道德上的表面上的暴力,没有理会制度上的暴力,所以我理解他们的想法,但不代表我完全认同他们的做法。我理解,因为前面的事情没有解决,比如人们政治诉求政治解决,你不解决;还有警察追打示威者的情况,你不解决,继续发生,令示威者愤怒。”

“那愤怒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所以我理解他们为什么有这种情况出现,但你说我是否认同、欣赏他们的方式?我欣赏他们的勇气,但做法我未必最认同。但我不会(与前线示威者)割席。”

他多次强调:“我不会(对拔枪)太愤怒,我愤怒的是背后的制度。”

对于将来可能出现的流血甚至死亡事件,Anthony觉得自己都不知应该怎样面对。“成个社会点样面对(死亡)?我都唔知。我都唔知下一步应该点做。收唔到科。会否出解放军,会否变回一国一制,运动要怎升级政府才回应,现在其实是一个死结。我觉得社会失控了。双方都有情绪、压力。”

他说从信仰来看,警察亦是制度下的受苦人。“受苦的人有可能是示威者,也有可能是警察。警察也是受苦的人,在这制度底下生活的人都是受苦的人,你我都是。公平点说,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人都有他的难处。”

再忆起挡枪一幕,他连说两遍“我相信其他人也会这么做”。

“我这只是一个小故事。比我走得更前、牺牲更大的人,可能更需要访问。我只不过是一个阿叔,一个路过的市民,经过、挡一挡。这真的是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事。”Anthony最后如是说,“看看生命是否有这个价值。如果可以保护到一些人,即使我受伤或者其他,我觉得也是值得的。如果上帝要收回我条命,祂一定会喜悦我所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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