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逃犯条例

读者来函:从加拿大飞香港,我的反送中游行日志

有人把一只淋雨的Buzz Lightyear公仔移到了屋簷下,他背靠的纸板上写着“WE ARE STANDING IN THE FLAMES REACHING FOR THE SKY”。

2019年7月1日,民阵发起七一大游行,以撤回送中条例和要求特首林郑月娥下台为主题。

2019年7月1日,民阵发起七一大游行,以撤回送中条例和要求特首林郑月娥下台为主题。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Kristen Wang

刊登于 2019-07-06

#逃犯条例#香港#读者来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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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为浙江人,目前在加拿大做媒体,两周前飞回香港参与了游行,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每一天的感受,希望有助缓解一些对立。

6.14

12个小时前跟公司请了假,去香港参加6.16“反送中”游行。决定看似是冲动,实际上从6.9大游行开始,我已经足足犹豫了一周......6.12下午暴力清场,我在加拿大的家里用Youtube看直播,第一颗催泪弹在加西凌晨时分落下,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与同事商量去现场支援,没有人响应。台湾朋友小叶担心我的安全,怕局势激化得太快,我一去怕是赶上六四重演。我摇头否认,“港府还不至于”,她答:“当年的学生也没有预想过解放军会开枪”。

在澳大利亚的Mo理解我。我们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出的国,如今都有着复杂到一言难尽的身份认同,她眼看我前些年回内地做新闻的种种挫败。“要不是无法离境,我真想跟你一起!”她被签证流程绑在原地,愤怒无处发泄,早上在豆瓣写了一句“我的世界被分裂成两半,一边依旧‘岁月静好’,另一边的人背水一战”,半小时后被删,系统显示有人举报。她错愕不已,错愕在自以为表达得足够迂回。

我们都知道,某种程度上,香港人在代为死守这最后一道防线,利益相关、命运与共,我找不到不出现的理由。

6.15

买不到直飞的航班,转机日本,落地就收到梁凌杰坠楼的消息。上机前,许多香港人都在担心特首在游行前一日宣布“暂缓修例”,佯装平息民愤,摆明是想浇灭上街的热情。梁先生选择的时机,令人心碎。

香港朋友阿言知道我来,特地送来头盔、手套、护目镜、口罩,发生“中信围困事件”前,他们一群人在桥底休息,根本不在前线,警方连续将三颗催泪弹放到仅距离他们5到10米远的地方,却没有预留撤退通道。她的朋友没处避,吸入浓烟就医,情绪崩溃。

我在北京生活过一年,污染指数超标的日子里,一开始还能戴住口罩,很快就会受不了。工业用口罩非常压迫呼吸,何况是在炎热、潮湿的气候,再说,它真能防得住化学烟尘的侵袭吗?

虽然判断第二日是和平的,大家还是在群里积极地传递各种防身攻略,为有可能变换的事态作着准备,包括在被捕时联系谁、搜身时如何应对、处理瓦斯和辣椒水的方法……我开玩笑说,这简直是在学习战术,日后说不定在内地派上用场。

想到警方明知学生防护措施的薄弱,仍滥用武力,愈发感到悲哀。

6.16

精疲力竭的一天。

中午阿言来旺角与我汇合,两个人买了干粮、水、能量棒,跟随众多同伴,慢慢挪到去往港岛的月台。等了四十分钟,才挤上地铁,然后又是一路停停走走的等待。到从金钟站步行至坚尼地道,终于汇入游行的黑海,我的T恤已经汗湿一半,时差的缺眠加上腰痛,几乎耗尽了我的电量。

很久以后,我都不会忘记今天的感受,身体替我如实记录了下来。水浸般的闷热、下坡时突然刮来珍贵的海风……愉快的呐喊、奇异的归属感,后又被难以名状的游离取代。修例史无前例地团结了所有反建制的政治派别,人群中各个年龄层的人都有,但无一例外操着粤语。路过地铁站,有说普通话的游客不清楚状况,在天桥上拍着仿若到此一游的合影,与玻璃另一侧的人潮泾渭分明。

我很想知道,在港的150万中国大陆新移民,有多少人在同一条队伍里,跟我喊着同样的口号,在同样的场景面前红了眼眶?还是一样被恐惧打散,找不到可以去认同的组织?

媒体似乎不常报导在港的大陆留学生、移工是怎么介入社会运动的,对这一群体的解释权,很少掌握在本人手中。现身所伴随的人身安全风险如此之大,对机器捕捉数据的畏惧、对身边“内奸”的戒备,威胁着每一个试图走出私领域与其他同类联盟的内地人,无形中加重了抗争的道德成本。

朋友木木在读完浸会大学研究生后留港工作,前后待了9年,她幸运地拥有奇厚的同温层,公司的大陆同事这次全数上了街,倒是剩下的香港人返工不误。木木的同事提醒她,不要说普通话,戴上口罩,不要让人看清面貌,还要记得遮盖身上的纹身,一旦在冲击现场被识别出来,列入档案,就有可能在回国探亲时被投入没有刑期的苦牢。

她当然也有烦恼,下午从红磡家中搭巴士过来,磕磕绊绊地刚到金钟就被女友叫走。原来她很想做些什么,无奈另一半不认同,不认同的理由是:“为什么你们不为新疆人被关集中营游行”?

我和阿言手持白花,淤塞在队伍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有机会从政总折回太古广场,完成最后的悼念。晚八点,后出发的民众依然络绎不绝地涌向政府总部。十一点,我回到旺角吃宵夜,与十来名顾客一起等来了头顶电视屏幕中民阵公布人数,两百万人。一晚结束,我连从床爬起去关灯的力气都没有了。

6.18

对“死士”的称谓深感矛盾。好像习惯了遵照一定的操守,为免模仿效应,对美化赴死的人怀有本能的怀疑。谁都不想看到更多生命与此呼应,被工具化,成为有用或无用的筹码。但原则仅仅是原则,如果我是在地的记者,在这样的氛围下,未必不会破例。

针对遣词用句的克制,在公祭现场通通被抛弃了,市民留下的鲜花、礼物、诗文,在过去的两日绵延生长,淹没了一整条街。我边看边忍不住落泪,有人去了道路中央隔离带,站在黄色雨衣边默哀,有人咏诵经文,更多的人只是站在路边,无声无息。

期间下起了雨,有人把一只淋雨的Buzz Lightyear公仔移到了屋簷下,他背靠的纸板上写着“WE ARE STANDING IN THE FLAMES REACHING FOR THE SKY”。

离开前,我国内的朋友们托我留言,“希望我们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谢谢你帮我们争取不必跳楼的一丝生机”。我在另一页写下“我们与你们站在一起”。

收到小叶message,“苏丹镇压用了真子弹”。她还在担心。

6.24

回来加拿大后的几天比以往更觉孤立,与身边不了解状况的人多了一层隔阂。搁置的工作撵着我,有些顾此失彼的恍惚,“共时感”遗落在海岸那边。想时时追踪进展,又力有不逮。

隔了距离和时间,印象最深的竟然是港人的幽默感,绝望中的机敏。社交平台上,旺盛的创造力像杀不死的野草一样,你要如何阉割这样的人民?

6.28

对少年来说,肆虐的公权力饲养的伥鬼就是第一颗炸毁温室的毒气弹,正面目击那些没有底线的中伤、诽谤、凌虐,精神上是很难负荷的。认识到不会有人对这一切破坏付出代价,那种全面坍塌的感受,逼得人揪住同伴,三三两两在街上彻夜驻守,像极了要战胜鬼片后一整夜颤栗的余震。

但他们如果知情的话,大概要惊讶,作为年长一些的人们,比如我,其实也没有更好一些的方法。生命中的巨浪只是一波勾连起另一波,叫人沉着以对的箴言难免无效,激情与理性并不矛盾。最初天崩地裂的恐慌也许会渐渐冲淡,但心碎并不会因此减弱一些。

6.30

梁凌杰不是最后一个死谏者。七一游行前夜,不幸重演,两名女士陆续坠楼,其中卢姓女子只有21岁,去世前在楼梯间写下反送中宣言,“……本人愿可以小命成功换取二百万人的心愿”。另一人的遗书写道,“……我是会被社会淘汰的花枝,漂流在河上,而不是在树上盛开的繁花……”,想必激发无限共鸣。文末总会看到为满足报导伦理,一并呈现的专家呼吁,在此时犹增一份无力感。明知其用意良善,也明知切忌投射,却仍不恰当地联想到与全球化的性别暴力伴生的“女力培养”——每消失一个人,我们假装强身健体就能抵御寒冬。所有人都明知阻止一双双脚踏向虚空的症结出在哪里,是什么让年轻人们用牢狱之灾去抗辩,赤手相搏,直到以命相抵。

去年11月,发生在台湾的“婚姻平权”公投结果是三分之二的人用选票否决平权,社会严重撕裂,一周内9名同志自杀身亡。有同志小孩爸妈对孩子的性倾向一无所知,许多人白天上街发传单,晚上在家还要掩饰情绪风暴,异常辛苦。而在香港,社会的大多数人都被迫成了异见者,错认“同志”的下场是赔上个人的、运动的前途。于是你看到,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所有人费力且徒劳地试着分清人鬼,用肉眼辨别谁值得相信。

此刻我身处的时区离跨入7月还有一个小时,继12号之后的又一次警民冲突正在上演,Telegram group里是染血的一张张照片。阿言刚刚从家里出发,除了提醒她“注意安全”,想说什么都已是无言。

7.1

7.1之后收到我香港朋友,一个四岁小孩的妈妈写给我的话:

“若问我对游行的感想,我会说香港太和平,香港人太斯文,过去三次的游行,参与人数绝对不少,游行路线中有金行、油站,而大部分店铺都照常营业,从不担心游行会出乱子有人趁火打劫;而人头涌涌如补给站的便利店,以及每人必须的洗手间,各人都斯文有礼地排队;吸烟人士如要吸烟,会自动走开到远处,不打扰到人,特别是这几次游行有不少一家大小。

⋯⋯

最近这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无论你关心不关心,参与不参与都会受到影响,不止社会在分裂,朋友在分化,家庭也不能幸免。我那宝贝女儿被老师说最近情绪有点波动,应是有时我们讨论事情大声了令她以为我们吵架;可能因为看过警察打人的画面,有一天在学校看消防人员救火的片段,当消防人员一出现,她就哭著说很害怕;71游行过后晚上当我看过学生冲击立法会的新闻后,我忍不住抱著她哭了,把她吓得立刻放声大哭。

71游行后我保留了几张宣传单,如果将来情况变得更差,我想女儿知道:妈妈尽了自己的力量参与了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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