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逃犯条例

读者来函:承认我们的无知,让出一条道路给年轻人吧

“失控”意味著我们认为还有更和平的办法来实现5大诉求,但是其实没有,我们没有人知道怎么做才是“可控”的,我们没有人知道运动下一步应该继续怎么走。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成功突破占领立法会。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成功突破占领立法会。摄:林振东/端传媒

叶越

刊登于 2019-07-02

#七一游行#逃犯条例#香港

晚上9点后,冲进立法会的消息出来后,好几个身在内地的朋友问,是否失控了?

是否应该冲进立法会,可能是6月运动至今最接近“割席”(划清界线)的一次分歧。不论是内地还是在香港的朋友,即便都是运动的支持者,也有许多人对冲击立法会有保留。理由非常说得通,占领立法会在社会看来是“极端”行为(象征意义上的“革命”),容易流失已有的民意支持,也会授人以柄,让建制派和亲中媒体更有理由制造信息污染,把示威者描述为“暴徒”。

这背后的问题其实是:一场具备压倒性民意支持社会运动,可以走到哪一步?

游行,当然没问题,一百万人,两百万人,五十五万人。占领立法会周围道路,也大获支持,港铁车长、的士司机、基督教徒,过去被归为保守的群体以他们的方式支援年轻人。瘫痪税务大楼和其他政府机构的服务,也依然有市民表达理解:不需要道歉,真正错的不是年轻人。g20峰会期间众筹670万港币在不同的国家报纸登“反修例”广告,从讨论到筹款到登报只用了3天时间,也使全世界惊叹香港年轻人抗争的创意和执行能力。

这些都很好,和平、理智、创意兼具,能满足最大公约数的支持者对香港人乃至中国人抗争的想像。另一面呢?市民提出的5大诉求(撤回修例、收回暴动定性、撤销对抗争者控罪、追究警队滥权、林郑月娥下台(最新的《金钟宣言》将这一条替换为实行双普选),无一得到回应。

2019年7月1日,立法会会议厅被示威者占领。
2019年7月1日,立法会会议厅被示威者占领。

所有能尝试的方法都一再尝试了,政府呢,不回应,不出声,不露面。可以想像包括失去三条人命在内,是一种怎么样的悲愤和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滋生和蔓延?

现在可以来讲“失控”与否的问题了。6月9日,百万人游行,政府态度强硬。6月12日,占领金钟,警察150枚催泪弹清场,政府和警队遭受全世界的批评,林郑依然态度强硬。6月14日,韩正南下深圳与林郑月娥会面。6月15日,林郑召开记者会宣布暂停修例工作,对5大诉求无一回应,并表示警察执法天公地道。同日,梁凌杰留下4大诉求(除了追究警队责任一条)的标语后,在太古广场堕楼身亡。6月16日,200万人上街游行,继续提出5大诉求。6月18日,林郑再次召开记者会,承认政府工作不足,向市民道歉,仍然未回应5大诉求。6月21日,占领警察总部。6月24日,瘫痪税务大楼。6月26日,爱丁堡广场集会。6月27日,包围律政中心。在此期间,林郑月娥和其他政府官员不见踪影。6月29日、30日,接连两名女性堕楼身亡,一位留下“反送中”字句,另一位自陈“七一我去不了,其实真的绝望透了。”但没有任何政府官员出声。

其实我们应该先问一声,这个政府是否“失控”了?

游行、占领、游行、占领、不合作、呼吁国际社会关注,所有能尝试的方法都一再尝试了,政府呢,不回应,不出声,不露面。可以想像包括失去三条人命在内,是一种怎么样的悲愤和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滋生和蔓延?

7月1日早上8点,一边是会展中心内林郑月娥一班官员庆祝回归升旗和酒会,一边是会展中心外和警察对峙的示威者,最有可能向官员们示威的机会也失去了。下午1点多,开始有几个示威者以铁笼制成的“攻城车”撞击立法会大楼的玻璃门。这就到了很多人认为的“失控”的起点。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在会展中心外和警察对峙。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在会展中心外和警察对峙。

当所有备受称赞的和平抗争方式都用尽了,而政府毫无回应,从年轻人的角度看,还有什么办法能推进运动吗?只剩下暴力了。有人选择对自己的暴力——自杀(真切希望不要再有同类事情发生),自然有人选择更进一步的暴力冲击。

“失控”意味著我们认为还有更和平的办法来实现5大诉求,但是其实没有,我们没有人知道怎么做才是“可控”的,我们没有人知道运动下一步应该继续怎么走。和平的办法已经用尽(当然,不排除可以继续日复一日地游行和不合作),必然会有人失去耐心,会有人选择显而易见的暴力冲击。从发展脉络上看,政府持续龟缩,拒绝回应诉求,有年轻人会走到这一步,就是任何人都可以预见的。

年轻人会吸收全世界的行动和思想资源,游行、占领、不合作之后,他们选择了重现太阳花。

我上个月采访的一个年轻抗争者,访问过程中他谈了好几次台湾的“太阳花运动”。年轻人会吸收全世界的行动和思想资源,游行、占领、不合作之后,他们选择了重现太阳花。这不是“失控”,而是有次序地在推进运动,从最和平的方式开始,到今次终于占领立法会。

而究竟占领立法会的“暴力”有多严重?撞击玻璃大门的照片当然让人惊心,但是用董启章的话讲:“他们有破坏,但他们不是暴徒。他们是有秩序地破坏,克制地破坏。他们的破坏,是象征的行为,是表态的方式,是表示义愤的方式。过程中他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无意图伤害任何人⋯⋯破坏立法会的死物,就是暴力吗?”

董启章说的并不十分准确,其实有泛民议员在劝阻他们的过程被撞倒受伤了,但是距离警方形容的使用暴力攻击人的“暴徒”,还差得太远。他们攻击的,是玻璃、是铁门。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打破立法会大楼的玻璃。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打破立法会大楼的玻璃。

占领立法会是一个好办法吗?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我相信他们也不知道。在这场运动中,我们年纪稍微大一点点的人,都应该承认自己的“无知”。

要承认我们真的“不懂”。我们不懂年轻人是怎么做到的在一个月内“进化”出一套成熟的组织方式的,这在国际社运中都是新的经验。

今晚7点多从遮打道行到夏壳道,我和同行的朋友目睹了一幕幕令人惊叹的场景。密密麻麻的人群占领了夏壳道和添美道,和6月9日晚上一样,人数甚至更多,但是他们不再只是守在那里而不知道做些什么。

相反,他们自发组成了一个高效运转的系统,前线(冲击立法会的人)需要的物资以手势和口号地方式传到后方,后方迅速搜集物资(有些还需要手工制作)后,由几条队伍接龙传递过去,像流水线一样快速而准确。物资队伍之间,还留下了可以由一人通过的空间,有很多年轻人抱著重要物资在通道里快速奔跑。有物资车辆通过,人群则会迅速地像“红海”一样分开,又合上。

这个系统又不是完全组织好再投入的,而是由陌生人临时组成的。所以它足够“be water”,我和朋友们走进人群,也并没有遭到排斥,我们穿行,他们会给我们一些空间,又在恰当的时候指引我们走哪条路,让我们不至于阻碍系统运转。他们还会自发阻止每一个试图拍照的人(这是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们三个年纪大一些的人,像远古时期的野人一样进入这个“乌托邦”,除了惊叹,能做的,就只剩下让一条道路给他们。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组织起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一个决策、分工的过程,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们就在那儿投入地“工作”。一个多小时后,在他们的支援下,前线人员把立法会大楼攻破了,开始占领。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在立法会示威区。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在立法会示威区。

我想强调的是,要承认我们真的“不懂”。我们不懂年轻人是怎么做到的在一个月内“进化”出一套成熟的组织方式的,这在国际社运中都是新的经验。我们也不懂,年轻人为什么会在今晚进入立法会大楼。可能他们也没有“想”那么多,但这恰恰是他们使我们“不懂”的原因。而具备经验、理论的我们,其实这么多年有他们做得好吗?

从6月9日开始,很多从事媒体行业的朋友,一边做报导,一边不得不写很多手记(比如这篇)来给自己做心理和情绪疏导。而在我们还为催泪弹失神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快速地进入了下一场、又下一场行动,并且每次都做得极为漂亮了。他们好像没有包袱。我们每个人都这么感慨。

既然如此,不要讲什么“失控”,不要谈什么“道理”,把路让给他们,支持他们,保护他们。真正“失控”的,是那个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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