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逃犯条例

读者来函:作为参加反修例游行的大陆人,我经历的尴尬和分裂

香港朋友认为我只是一时激愤,内地朋友更加觉得理解不了,会认为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激进分子。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彷徨或举棋不定。

2019年6月9日,民阵发起反对《逃犯条例》修订大游行。

2019年6月9日,民阵发起反对《逃犯条例》修订大游行。摄:林振东/端传媒

冯六月

刊登于 2019-06-24

#逃犯条例#香港#读者来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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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参加了6月9号和16号的两次反对逃犯条例游行; 是的,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陆人,2010年25岁的时候初次到港,如今已9年。 这是我最近经常被问到的问题。

读Master一年,毕业后第一份工作主要是邮件沟通香港客户和大陆同事,几乎不需要讲广东话,人工也很少。两年之后,我在读书时候认识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了回大陆发展或者回去安家。香港的本地人,可以称得上很熟悉的好朋友也就两三个。沉闷的工作,寥寥无几的朋友加上并不能完全沟通的语言,让我决定也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家。坐在巴士上看著夜色,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特别开心和轻松。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一年后,我又回来坐在同一号的巴士上,来香港租房和打另一份新工。抱歉原因我并不想详述,就当做一次不太成功的逃离吧。

有时候,我这个不相信命运说的人都无法用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去解释,我怎么会在签证续签到期前一周找到了工作,可以继续留下来。既然我和香港无形之间有如此一段无法分手的缘分,我决定放弃挣扎,好好的在这个城市落地生根。换了两份工,认识了很多同事,朋友,朋友的朋友,香港的,大陆的,现在每周也会有几天和朋友吃吃喝喝,广东话也越来越熟练,也可以听懂越来越多有香港文化背景的笑话。

我以为我已经在慢慢融入这个社会了。直到《逃犯条例》修例事件开始发酵。

我的身边,单单是香港本地的朋友,对逃犯条例的修改也有支持的人,有反对的人,还有中立不想表达任何意见的人,像极了一个迷你版的社会现状。而我,试著在这中间表达自己的立场,找到自己的身份。 不如就先说说不同人群对我以我的身份去参加游行的各种反应。

支持条例修改的香港朋友会问,你作为一个大陆人,也不相信自己的政府吗?这个条例真的有很大的漏洞,香港不应该成为逃犯天堂,你对香港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持有中立意见的香港朋友, 其中一个一上来就说:“你不是香港人都如此的热心我们的时事,真是多谢你了。”然后又意识到什么,问:“其实,你现在是香港人还是内地人啊?”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很多次,特别是在领取香港护照的那天。我想从骨子里我更偏向自己是大陆人,毕竟我成长的环境对我的影响也是相当深刻的。所以我答,法律上我是香港人了,心理上我仍然觉得自己是大陆人。

当然,我这个朋友全无恶意,纯粹是下意识的提问。我愿意相信他是十足真心的觉得谢谢,却也带有些许的“香港人的事最终还是要香港人来解决”的隐意。或许,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这种隐意。

尽力过所不能才是不悔,直接的放弃只是逃避。

反对条例修改的香港朋友,很是感激我站在他们这边,不过依然会有很要好的朋友直爽地对我说:你并不用害怕条例的修改,你已经习惯了大陆的社会氛围,香港人一直都有自由自主的权利所以才会对修改条例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你应该不过是凑个热闹,没体验过游行这件事而走出来的吧。

2019年6月16日,民阵反对《逃犯条例》修订大游行。
2019年6月16日,民阵反对《逃犯条例》修订大游行。

另一边,大陆朋友多数都是中立意见,但我不能接受的说法是,香港早晚都会沦陷的,何必这么辛苦的去反抗, 像一个纵坏了的小孩子一样只知道吵闹。这不应该是我们这种受了多年教育的,见到了很多不同体制的一代人讲出来的话。

因为迟早会如此,就不需要反抗了么,就应该逆来顺受了么?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顺民,有换来更多的尊重么?得到的不过是人权的更加被无视。只有尽力争取了,抗争了,即使结果未必理想,换不来任何的期望和要求的结果,仍然是努力过了的。尽力过所不能才是不悔,直接的放弃只是逃避。也有朋友说,司法独立根本是不可能实现,政府也不会允许有一个司法独立于他们的城市一直存在。

如果一国两制真的只不过是空头支票的话,不是应该更加的奋起反抗么?

就这样,我在整个事件之中处于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香港朋友认为我只是一时激愤,大陆朋友更加觉得理解不了,会认为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激进分子。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彷徨或举棋不定。我想虽然我固执的认为自己仍然是大陆人,但香港这九年或许更加深刻并且清晰地影响了我脑中的概念 ———— 言论自由,公民权利等等。 占中的时候,我只是刚来不久,对占中事件并没有什么兴趣深入了解, 或者说,自己当时对所有政治事件都没有什么兴趣。虽然也有去参加静坐,是因为觉得冥冥中有种力量拖著我过去。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种拖著我的力量是对维护自己权利的渴望和对言论自由的艳羡。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种拖著我的力量是对维护自己权利的渴望和对言论自由的艳羡。在此次运动中,我不断的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了解的越多越觉得应该要有自己的选择,我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寻找自己的身份————不仅仅是地域上的身份,更是立场上的。

我从18岁开始就离开故土,在好多地方分段生活过,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渴望从其他人身上得到身份的认同,也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融入任何一个地方。就算我现在回到家乡,我的方言也讲不标准了,朋友们之间也难以找到更深入的话题,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地人。所以我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而恰好,现在香港又是一个撕裂的城市。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或许最适合的就是生活在一个撕裂的社会中,或者说,是这个撕裂的社会收留了我,社会中每个人都想自己的立场得到认可,这种身份认同的需求无时无刻存在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不需要从其他人身上得到身份的认同,我很清楚我是谁。我希望可以通过香港人争取自由的努力,影响到更多大陆人的意识改变,人权是可以争取的,公民是应当有自己的权利的,当这个权利被剥夺的时候,我们是应该去奋力追讨回来的。

我不怕么?我可能比香港本地人更担心,我会回不了我的故乡,看不到我的家人,因为比起他们我更容易受到大陆的法律管制。但我不应该争取么?难道因为我把自己归类于大陆人,就应该理所当然的觉得香港是大陆的一部分,他们早已不是一等公民,应该和我们一样,顺从于政府么?

我不会为我的身份尴尬,我只会为了它抗争和忧伤。

我做的一切抗争与其说我是为了香港,不如说我是为了我的国家而抗争。我可能比多数一直生活在大陆、没有走出来过的人更加地希望我的国家会强大——真正意义上的强大,而不仅仅是透过让市民看到片面的新闻,慢慢剥夺他们的判断能力以便于更轻松的在他们的思想中写上“强大”两个字。而另一面,我也比大多数的大陆人更加不希望听到港独的言论,我排斥所有出现英国国旗的地方,我甚至鄙视那些以殖民地为荣的人,但我们要如何才能说服大家?我想,只有我们的政府真真正正的做到开明和尊重人权,我们才可以更有底气去和这些港独份子或者反对亲大陆的香港人据理力争。

我现在缺乏的是底气,争取的也是这个底气。

我不会为我的身份尴尬,我只会为了它抗争和忧伤。什么时候我们的体制清明了,国家真正的公正了,社会也就不再如此撕裂, 我的身份自然也就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了。归根结底,与其说我是为了香港在抗争,不如说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国家在抗争,更本质来说,我是为我自己在抗争。

(原题为“身处社会撕裂时代,该如何寻找身份认同”,现题为编辑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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