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廿八年、两度革命,乌克兰还在问:我是谁?

何为乌克兰人?在刚刚结束的乌克兰大选中,这个问题是核心议题。在亲欧或亲俄以外,这个东欧“边境之国”对自己身份的想像,还在继续。
2013年乌克兰的“欧洲广场革命 Euromaidan”,竭力挣脱莫斯科与苏联历史的阴影,走向象征著经济增长与开放民主的欧洲。随即,莫斯科以“保护俄裔人口”为名,吞并克里米亚、介入乌东的军事冲突。
乌克兰 国际 欧洲 政治 选举

“几年前,在影院听到乌克兰语配音是件怪事:那是农村人才说的,超人、蜘蛛侠怎么可以说乌克兰语呢?大家会觉得滑稽。”

37岁的雅各列夫(Maksym Yakovlyev)是基辅莫希拉学院政治学助理教授。雅各列夫出生于苏联时代的乌克兰东部顿内茨克地区,有著俄语姓氏、以俄语为母语,但他自称“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授课也只用乌克兰语。

曾经历俄罗斯帝国、苏联统治数百年的乌克兰,中、东部大部份地区盛行俄语。大城市尤其如此。乌克兰语被视为乡土、偏远农村的语言。但如今,从学术界到流行文化,乌克兰语正大举复兴。

37岁的基辅莫希拉学院政治学助理教授雅各列夫(Maksym Yakovlyev)。
37岁的基辅莫希拉学院政治学助理教授雅各列夫(Maksym Yakovlyev)。

乌克兰政府与民间大力推动乌克兰语,年轻世代中,作为一种政治表态,也有越来越多以俄语为母语的人有意识地改用乌克兰语。选择阅听乌克兰语媒体的人在增加,过往只能听到俄语配音的好莱坞大片,也渐渐转为乌克兰语。“今时今日,大家去影院听超级英雄讲乌克兰语,已不会觉得别扭。”雅各列夫说。

转捩点始于2013-2014年的广场革命。那个冬天,数以十万计的乌克兰人走上街头,抗议政府搁置与欧盟签署协议,最终逼使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流亡。乌克兰竭力挣脱莫斯科与苏联历史的阴影,走向象征著经济增长与开放民主的欧洲。随即,莫斯科以“保护俄裔人口”为名,吞并克里米亚、介入乌东的军事冲突。

乌克兰东部,战争并未结束,在2019年3月31日刚刚结束的总统大选中,寻求连任的总统波罗申科祭出的口号,将语言的重要性,与正在东部和亲俄武装份子作战的军队并列:“军队.语言.信仰”。

“语言”是否有决定国家命运的力量?在欧洲与俄罗斯两大文明势力的夹缝中挣扎求存的乌克兰,身份认同左右政治风向。乌克兰语与俄语之争的背后,乌克兰人的国民身份认同正经历深刻转变。

寻找身份

26岁的乌克兰人尤莉亚(Yuliya Mishyna)来自乌克兰西部小城赫梅利尼茨基(Khmelnytskyi)。虽然出生在独立后、又在乌克兰语区长大,但她仍能感受到来自苏联时代的氛围。

“大人们和老师常常训我:‘不要做出头鸟,别那么多意见,低调一点’、‘如果你硬要说,他们就会注意到你,谁知道会发生甚么呢?’”一种不知道自己在怕甚么的恐惧,伴随著她成长。“那时我也分不清甚么西方、前苏文化,只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前苏国家中,乌克兰与俄罗斯的连系特别紧密,苏联的残余影响也特别持久,当中既有历史原因,也因为乌克兰的独立过程不像其他前苏国家般血泪斑斑,也没像他国般执行“净化(苏联势力)政策”(lustration)。前苏统治精英阶层直接过渡至新政府,首两任总统均为亲俄派。

独立后,乌克兰仍然贪腐盛行,新政为维持不民主的权力,方便从国家获取私利,并无著力否定苏联时代:一些苏联遗留的政治机构没有被改革,只是换了个名字。到了2000年,认同自己是“苏联”国民──一个已不存在的国家──的乌克兰民众仍占超过 10%。

“民主制度只是假象,贪腐渗透了政府的每一个层面。乌克兰独立了,但却没有摆脱苏联时代的心态:政府仍实行家长式统治,民众缺乏自主意识。”研究乌克兰身份政治的学者 Karina Korostelina 曾形容,独立后的乌克兰是一个“没有国民身份的国家”。

2004年,反对派领袖尤申科在高民调支持下败选,数以十万计的支持者抗议选举舞弊上街,最终乌克兰最高法院宣布重选,令尤申科成功上台,是为“橙色革命”。
2004年,反对派领袖尤申科在高民调支持下败选,数以十万计的支持者抗议选举舞弊上街,最终乌克兰最高法院宣布重选,令尤申科成功上台,是为“橙色革命”。

2004年,反对派领袖尤申科在高民调支持下败选,数以十万计的支持者抗议选举舞弊上街,最终乌克兰最高法院宣布重选,令尤申科成功上台,是为“橙色革命”。当时还是初中生的尤莉亚不太懂发生了甚么,但听著新闻中的求变口号,隐约觉得好时代似乎要来了。

然而,新政府上场后连番政治内斗,又将希望的火种扑灭。政治运动只会带来不稳定,平民百姓甚么都做不了,这是她对“革命”的印象。

2013年底,亚努科维奇政府宣布搁置与欧盟签署自贸协定那日,尤莉亚是西部大城利维夫的一个大学生。“当日傍晚,一切就开始了。同学们说基辅已有人聚集,利维夫明天也要集会。我当时想,没用的,再来一次橙色革命又怎样?那次没好结果,这次也不会有。”

“但第二天,还是被朋友拉了过去……好多人,半间大学的人全都来了。”尤莉亚记得自己看到那一片人海的震撼。

橙色革命中,示威者喊的是“尤申科,Tak!”(Tak为乌克兰语 “Yes”之意),将希望寄托在领袖之上。但是,到了 2013年,示威者不再相信任何政治人物,拒绝政党代表运动,既反对俄罗斯干预,也抗议腐败的本地政治精英。

这场示威一开始唤作“欧洲广场”(EuroMaidan)革命,目标是与欧盟签署协议、亚努科维奇下台 ── 就此看来,这只是一场争取国家正常发展的运动;但不少论者认为,广场革命带来的真正改变,是令乌克兰摆脱苏联残余思维,自主意识开始觉醒。

在乌克兰的集体记忆中,这场革命的名字是“尊严革命”(Revolution of Dignity):示威者争取的不只是脱俄入欧与政权更迭,还有作为一个主权国家,不受干预地实践自由的尊严。

“这场革命改变了很多。”尤莉亚说,“我没有了那种压力与恐惧,我发现自己原来想说甚么都可以。”

“过去人们总说,这国家太差,移民就好。但我们不能再对自己的国家袖手旁观,也不能再对自己的国家那么无知。”

2013年11月,乌克兰数以十万计的乌克兰人走上街头,抗议政府搁置与欧盟签署协议,最终逼使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流亡,是为“欧洲广场革命 Euromaidan”。
2013年11月,乌克兰数以十万计的乌克兰人走上街头,抗议政府搁置与欧盟签署协议,最终逼使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流亡,是为“欧洲广场革命 Euromaidan”。

“小俄罗斯人”要“出轨”?

这样的转变,正是俄罗斯最不愿意看到的。

俄罗斯在乌克兰爆发革命后的反应之激烈,超出国际社会预期。2014年3月,克里米亚半岛被俄罗斯占据,之后,东部顿巴斯及卢甘斯克地区突出现大批亲俄武装份子,要求并入俄罗斯,与乌克兰军队爆发战争;虽然俄罗斯官方从未正式承认,但多项证据显示莫斯科一直支持亲俄份子的行动。

回应国际传媒质疑时,普京与其他俄罗斯官员毫不忌讳,直接称呼被俄罗斯强行吞并的克里米亚,与被亲俄武装份子占据的乌克兰东南部为“新俄罗斯”(Novorossiya),又不时重申“俄罗斯与乌克兰是同一个民族”。

对莫斯科而言,乌克兰在地缘政治、经济、能源等范畴上,均极具战略价值,但其重要性远不止于此。亲近欧盟及北约固然不可接受,但乌克兰人心背离这一点,亦是俄罗斯所不能容忍。

在俄罗斯国内的舆论中,乌克兰至今仍被称为“小俄罗斯人”。乌克兰、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的共同文化根源“基辅罗斯”,是俄罗斯国族认同建构的重要基础,而基辅城是基辅罗斯公国的发源地。如果乌克兰走向欧洲,俄罗斯国族建构上承的历史恐怕要重新书写。

否定乌克兰的独立性、将之纳为俄罗斯民族的一部份,有助于维系俄罗斯的民族认同。

政治学者雅各列夫曾经研究乌俄爆发冲突以来,俄罗斯网络流行的谜因(meme),发现俄国舆论总爱将乌克兰比作受欧盟色诱而“出轨”、背叛丈夫俄罗斯的女人。“乌克兰总是倚赖他国、无法自主、被西方诱惑/侵犯的女性形象,”雅各列夫解释,“俄网喜欢嘲笑去欧洲工作的乌克兰人都是妓女,与欧盟签证互免也是为了送更多妓女去布鲁塞尔。”

“在父权世界观中,妻子/女性比子女的地位更低 ── 女性不会有自主的行为,一定是有人主使或唆罢。”

女性形象是对独立与自主的双重否定,正符合俄罗斯指控西方国家幕后主使乌克兰革命的逻辑。将乌克兰革命反抗俄罗斯操纵的自主性消解,让问题回到“俄罗斯 VS 西方”对决的框架。乌克兰人民自己的意愿,在大国角力之下,并不重要。

2013年12月8日,反政府示威者使用大锤在乌克兰基辅摧毁列宁的雕像。
2013年12月8日,反政府示威者使用大锤在乌克兰基辅摧毁列宁的雕像。

而这样的乌克兰一旦转型成功,将对俄罗斯的论述构成威胁。

“他们一直说俄罗斯需要强人、自上而下的领导,西方自由民主在俄罗斯行不通…”雅各列夫分析,“如果乌克兰的民主成功话,不论是‘乌克兰与俄罗斯是同一民族’、还是‘民主不适合俄罗斯’的讲法,都会不攻自破。”

然而,为阻止乌克兰走去欧盟,普京政府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对付,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加剧了乌克兰人心背向。

走在今日的基辅街头,在主要街道交界,不时会见到一座座石墩——它们是列宁或斯大林像的底座。广场革命期间,愤怒的示威者拿著大铁锤,将市内的列宁像拉倒、击碎,在石墩上插上乌克兰和欧盟的旗帜。

群众推倒列宁像,是苏联解体时多个前苏国家出现的经典画面,但在乌克兰首都基辅,这一幕却到2013年才出现。曾经,俄罗斯是不少乌克兰人眼中的“兄弟邦”,与俄罗斯缔结关税、政治同盟一直有颇高支持度,支持加入欧盟或北约者则一直是少数。

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逆转了民众对俄罗斯与欧盟的观感。民众的身份认同亦同时出现显著变化:2012年,乌克兰有23.1%人口认为自己“同时是乌克兰与俄罗斯人”或直认自己是俄罗斯人,但到2017年这项数字却急降至12.4%,认为自己“只是俄罗斯人”的比例更由8%跌至2.5%。在俄罗斯影响较大的东南部,转变尤为明显。

“我们现在常讲一个笑话:令乌克兰人归属感大增的总统,不是任何一任乌克兰总统,而是普京。”雅各列夫笑言。

语言与族裔以外

广场革命后,克里姆林宫以激进乌克兰民族主义份子的的暴力危及俄语人口为由,请求国会准许俄罗斯出兵“保护俄罗斯同胞”。

按莫斯科的说法,在乌克兰境内的俄语人口,应该深感威胁才对。但是,事实上,不论出身、政治取态为何,乌克兰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俄语,今时今日走在基辅街头,听到俄语的机率依然比乌克兰语高出不少。

普京直接称呼被俄罗斯强行吞并的克里米亚,与被亲俄武装份子占据的乌克兰东南部为“新俄罗斯”(Novorossiya),又不时重申“俄罗斯与乌克兰是同一个民族”。
普京直接称呼被俄罗斯强行吞并的克里米亚,与被亲俄武装份子占据的乌克兰东南部为“新俄罗斯”(Novorossiya),又不时重申“俄罗斯与乌克兰是同一个民族”。

“歧视俄语人口”成了俄罗斯军事介入的籍口,但以俄语在乌克兰之普遍,短期内根本看不到被取缔的可能。在部份乌克兰知识份子眼中,俄语主导性强,不单不妨碍乌克兰人的身份认同建构,反而断绝了乌克兰走向单一、激进民族主义的可能,因为民间阻力太大。

事实上,民众对“乌克兰”的认同,已越来越不局限于语言与族裔。

民调显示,即使族裔认同与使用语言没有明显变化,认为“乌克兰是祖国”却大增。2012-2015年间,俄罗斯裔人认同“乌克兰是祖国”的比例,由 50%升至 74%;在俄语使用者中,这项数字则由 66%升至 83%。这意味著有大批原本自视为俄罗斯人的人,转而认同自己是乌克兰人。

转变了的,是民众对国族身份的理解:从2012到2017,认为国藉等于“父母的国藉”者越来越少,以“我所居住的国家”来决定国藉身份的人则越来越多。这意味著他们对身份的看法,从血统承传转向自主选择,从族裔所限,转向公民、文化。

当人们摆脱俄罗斯身份、改投乌克兰身份的同时,他们也在改变作为“乌克兰人”的意义。

俄罗斯国族的阴影渐渐退散,接下来的问题便是:乌克兰不是俄罗斯,那乌克兰是甚么?否定以外,乌克兰也在重新建构自己,重新定义何谓“乌克兰人”。

在乌克兰,这一点很难做到:乌克兰与俄罗斯文化系出同源,又经历沙俄与苏联多年统治,不论在语言、历史上都有太多共通之处。即使撇除俄罗斯的影响检视乌克兰此一族群本身,多年以来,这片土地上一直混杂了来自不同民族的人,波兰裔、匈牙利裔、希脑裔、犹太裔均有大规模社群在此落地生根。“乌克兰人”究竟指的是哪一群人,难以从族裔去定义。

一个符号的两个价值

一个族裔、宗教、语言如此多元的版图,要建立出共同的国民身份,可能吗?

俄罗斯将乌克兰描述成俄罗斯的派生,一些乌克兰人则竭力在俄罗斯宣导的版本以外,寻找属于乌克兰自己的历史传承。

23岁的历史系硕士生安东(Anton)自称是一个“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安东的家族中,曾有亲人在苏联的高压统治下不幸离世。他直认自己“恨”俄罗斯,但这份怨恨更多是来自大学时期,对历史的研读:从沙俄时代到苏联,乌克兰的文化如何被封禁、身份认同如何被官方压抑,他都知之甚详。

23岁的历史系硕士生安东(Anton)。
23岁的历史系硕士生安东(Anton)。

安东留著长斜留海,耳朵穿洞,骤眼看是为了赶潮流,但在乌克兰,这种打扮有另一重意义:斜留海与耳环,是哥萨克族人(Cossacks)的经典形象。

“哥萨克”一词在突厥语中解作“自由的人”。哥萨克人是15-17世纪活跃于今日乌克兰、俄罗斯等地区的一支东斯拉夫游牧民,被视为乌克兰的前身。事实上,哥萨克人并非一个民族,而是结集处于帝国夹缝、不愿受奴役的农民,当中混杂了俄罗斯、土耳其、乌克兰等多个不同族群。并入俄罗斯帝国后,哥萨克仍坚持向帝国争取自治空间,透过选举推举领袖。这段历史,正好反映位处帝国夹缝的乌克兰从来都是多元的,权力中心分散,没有建立单一帝国、单一体制的倾向。

然而,哥萨克臣服沙俄后,亦曾担任开疆部队,成为俄罗斯帝国东扩的主力,有过残暴屠杀他族的过去。近年,哥萨克文化同时在俄罗斯与乌克兰复兴。在俄罗斯官方的语境中,哥萨克代表了是帝国扩张、降服其他东欧民族的光荣历史,是勇悍卫国的象征;乌克兰一方则视哥萨克为不惜一切追求自由的代表。

同样的历史符号,被各自表述为对立的价值。

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对哥萨克的演绎,当然也是配合当下语境,选择性地强调个别特质:他们希望借此说明,向往自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的族群本来就有的追求,不是对俄罗斯统治的逆反、亦非对西方价值的盲从。

“哥萨克人最典型的形象,就是单人匹马,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安东说,“哥萨克人可以很穷、过得很苦,但不可以不自由。”

近年哥萨克文化同时在俄罗斯与乌克兰复兴。在俄罗斯官方的语境中,哥萨克代表了是帝国扩张、降服其他东欧民族的光荣历史,是勇悍卫国的象征;乌克兰一方则视哥萨克为不惜一切追求自由的代表。图为对俄战争展览中的哥萨克人。
近年哥萨克文化同时在俄罗斯与乌克兰复兴。在俄罗斯官方的语境中,哥萨克代表了是帝国扩张、降服其他东欧民族的光荣历史,是勇悍卫国的象征;乌克兰一方则视哥萨克为不惜一切追求自由的代表。图为对俄战争展览中的哥萨克人。

安东不讳言,因为希望保护乌克兰文化和语言,自己也曾接触过一些极右组织,但最终因为无法忍受他们的反同立场,没有加入;在他看来,这些极右组织所宣扬的,只会将乌克兰带回苏联时代。

“俄罗斯的认同是具侵略性、要他人屈服的认同……基本上就是建立在否定个体之上。”安东解释,乌克兰与俄罗斯最大的分别,就是对自由的坚持,怎么可以走回旧路?“要纪律、要服从,那是俄罗斯的文化……我们不需要任何人去告诫、强迫他人做甚么。”

从构建身份认同到极端民族主义?

革命过后,乌克兰民族主义成为关注的焦点,极右组织破坏同志游行等行动尤其吸晴;俄罗斯媒体称之为“新法西斯”,欧美国家的舆论也在关注乌克兰的民族主义会否激进化。

极右民族主义在受俄罗斯影响较小的西部地区一直存在,并非广场革命后的新现象。在乌克兰政界,极右派的政治影响力一直甚微:2014年的国会选举中,极右党派得票无法跨越 5%的最低门槛。

不过,乌克兰主流政治中,的确出现过民族主义激进化的现象:2004年橙色革命后上台的尤申科,曾大力推动国民身份的建立,抬高乌克兰文化及乌克兰语的地位,修改历史教科书,并争取国际社会承认1933年的乌克兰“大饥荒”为苏联针对乌克兰民族进行的“种族灭绝”,甚至追封曾与纳粹合作的乌克兰民族主义领袖班德拉(Stepan Bandela)为“乌克兰英雄”。这些政策普遍被视为利用民族主义增加政治支持的伎俩,尤申科政权被东部民众视为来自西部的政权,无法团结整个国家,反令分裂加深。

乌克兰哲学家、大学讲师雅莫兰高(Volodymyr Yermolenko)强调,正是提倡自由的广场革命,遏止了乌克兰民族主义的激进化。

“广场革命同时是民族主义和自由化的。”雅莫兰高形容,“很多自由派都采纳了民族主义的立场,与此同时,一些民族主义的口号也被自由派同化,令他们失去了侵略性的色彩。”

雅莫兰高指的是响彻革命现场的口号“荣耀归于乌克兰”(Glory to Ukraine)。这句口号历史久远,曾是与纳粹合作的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使用的口号,因此一直与极右挂钩。但在广场革命中,这句话被来自不同阵营的示威者广泛采用,赋予了与旧义完全不同的新意义。

乌克兰哲学家、大学讲师雅莫兰高(Volodymyr Yermolenko)。
乌克兰哲学家、大学讲师雅莫兰高(Volodymyr Yermolenko)。

广场革命强调的自由、民主理念,调和了激进的民族主义。

然而,革命后政治势力未见全面更迭,政府、国会、乃至媒体仍由旧有政治势力和寡头大亨把持,令广场革命的成功记忆、革命所象征的西欧式自由开放理想,在民众心中急速褪色。东部与亲俄武装份子的战事一直持续,几乎完全看不见终战的可能,俄罗斯在媒体、网络等阵地的舆论宣传攻势亦相当猛烈。

在这样的处境下,自由派与民族主义者合流的趋势,渐渐滑向分裂的旧路。

“一部份人觉得,乌克兰要变得更自由、更开放,以示对俄罗斯的抗衡,因为俄罗斯就是不自由不开放的,”雅莫兰高说,“但民族主义者却说,不,自由派的软弱会让我们输掉战争,言论自由会成为俄罗斯的宣传渠道,开放也只会被俄罗斯利用。”

乌克兰的身份认同转变正自下而上地发生,但在当前的政治困局中,也出现受政治势力利用,向民族主义方向倾斜的危机。

在改革迟缓、战事未了的阴影下,比起自由与进步的价值,自然是国家安全与敌我分明的论调更能吸引人。政治人物们亦深知此点:比起短期内仍无法达到的入欧目标与实际改革,强调国族、身份来赚取支持容易得多。

避谈模糊改革不彰与身陷贪腐丑闻的负面因素,波罗申科祭出了“军队.语言.信仰”为竞选口号。随著选举临近,波罗申科政府推出的语言政策亦越来越激进,甚至激起了乌克兰境内波兰裔、匈牙利裔族群的反弹。这样的做法,与民间接纳俄语乌克兰人的倾向相违,也恐会令俄语使用者感到受排斥。

在广场革命后挟 54%选票支持当选总统的波罗申科,执政五年来改革成效不彰,民望不断下跌,反对率一度高达60%。2019年3月31日的选举中,波罗申科以16%的支持率,顺利晋级将于2019年4月21日举行的第二轮选举,对手是获得近30%支持率的政治素人、演员泽林斯基(Volodymyr Zelenskiy)。

乌克兰市中心一座列宁雕像,如今只剩下石墩底座。
乌克兰市中心一座列宁雕像,如今只剩下石墩底座。

未来

广场革命后,尤莉亚带著从革命中获得的、对乌克兰的归属与自豪感,动身到欧洲留学,却发现自由世界对此嗤之以鼻。

“有时大家谈起未来,我说要回乌克兰、觉得要为自己的国家做点甚么……西欧的朋友就会说:为什么你这么可悲?”尤莉亚对此深感不忿,“我只好不说话。我只是想回自己的国家做点事,他们就觉得我很民族主义、说我很可笑。但完全不是这回事。”

与此同时她的乌克兰家人、朋友却一直在问:如今你要“赖”在欧洲应该很容易了吧?这令她感到无比讽刺。

革命后,乌克兰经济始终没有回到革命前的水平,寡头大亨与旧政治势力影响仍然巨大,贪腐改革寸步难行 ── 年轻人为了更好的机会与生计纷纷离开乌克兰,到波兰、捷克及其他欧洲国家求学、工作,青年人口外流成了社会问题。2017年,社会学机构“Rating”的一项民调显示,乌克兰18-35岁人口中,高达54%希望移民。

国家何去何从?个人是去是留?在经济、战争以外,还有更微妙的决定性因素。

2019年春天,安东硕士毕业准备攻读博士,继续研究乌克兰历史。这位自封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其实是乌、德混血,还自学了德文,研究方向是德裔族群在乌克兰的生存状态。

“乌克兰”对他而言,完全是一个开放的概念。

记者问:读历史的你肯定也清楚,所谓民族、所谓身份认同,不过都是社会建构,为何你仍这么强调自己的身份?

“没有一个稳定的、广为主流接受的国民身份,就谈不上独立和决定自己的未来,”安东说,“俄罗斯这种不自由的国家,就会将他们的身份强加在我们身上。”

“自由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人不应该被逼去‘认同’甚么,可以选择自己的归属。”

而选择国家未来的自由,正是五年前独立广场上的示威者所追求的。

站在独立广场之上,身处百万乌克兰人之间的感觉、得悉革命诉求成真的感觉,安东还记得很清楚。

“身份认同不仅仅是由‘过去’定义,”安东说,“我知道,我的未来在乌克兰。”

读者评论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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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順便想問一下@端編輯 ,端傳媒之前(大概是2020年7月份)有一篇寫何桂藍本人的文章,但是現在已經被刪除了。請問方便透露具體原因嗎?以及能否把這篇文章的備份發在評論區?

  2. 近日評論的網友有無留意過這篇的作者是誰

  3. 不过我看没什么港台网友愿意欣赏您的演技,遗憾,遗憾啊!

  4. 哈哈哈,可以理解,毕竟这年头网络上神经病太多,像您这样的已经不算严重啦。

  5. @Cheese_lover 没经费,花点烟钱逗逗曱甴,顺便看看端最爱伤春悲秋的集体政治性抑郁,毕竟现在好笑的事没那么多了

  6. 2013年广场革命直接把亲俄的总统拉下台,且把列宁像推倒,想要与欧盟融合,数以十万计的人上街要求与欧盟签订协议,那到底是有民意还是少数人?这显然不是俄罗斯在逆转乌克兰的观感,而是西方舆论战的胜利。回避西方在乌克兰的影响无助于解释整个事件

  7. 樓上的 别尔津 爲了演小丑戯給大家看,還特意花錢訂閲了端傳媒,不得不説,經費充足!

  8. 当年广场闹的欢,今天战场拉清单,乌克兰和香港,一个迎来了俄军,一个迎来了国安法,都有光明的未来😆

  9. 香港与中国

  10. 香港与中国

  11. 这个剧本,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

  12. 想截图分享此文,但不知为何一直显示保存失败

  13. 比俄羅斯自由派更悲劇是中國的自由派

  14. 台湾可不多元,主体还是汉人。

  15. 多元民族,掙扎的國族認同,地緣政治下旁邊大國的虎視眈眈,濃濃的既視感⋯

  16. 好文章。謝謝。

  17. 很難想像語言這麼深層的文化可以在五年內扭轉

  18. 比起乌克兰,更悲伤的是俄罗斯的自由派。

  19. 烏克蘭與台灣確實有不少相似之處,不論是國族的迷惘、民族的多元,如同他們有人依然認同蘇聯,台灣也有人認同那個定都南京、統治外蒙的中華民國⋯⋯。(非指在台灣的中華民國)

  20. 「新政為維持不民主的權力」,應是新政府維持不民主的權力

  21. 最近端出的东欧和前苏联国家的报道质量都很不错,感觉可以出一个合集?

  22. 同楼下的朋友,编辑把波罗申科和泽林斯基的得票率搞反了

  23. 海峡两岸也很像啊~

  24. 请注意查核,泽连斯基在第一轮投票中获得了三成选票而不是波罗申科。

    1. 編輯疏漏,已修訂,謝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