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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推荐】关于爱,社会学家 Erik Olin Wright 告诉我的事

尔后没再跟他谈过婚姻的问题,心里却一直想著,终有一天要拉住他好好聊一下。终有一天。

社会学家 Erik Olin Wright。

社会学家 Erik Olin Wright。图:网上图片

陈婉容

刊登于 2019-02-24

#陈婉容

【编按】:端传媒从年二九到大年初五、连续七天每天推出一篇免费阅读文章,陪伴你过年。今天是评论组编辑当班:

美国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赖特(Erik Olin Wright),2019年1月在美国逝世,享年71岁。他在过去四十年间留下大量重要作品,是阶级及反资本主义理论的重要研究者。赖特逝世后,许多悼文完整回顾了他的学术及思想成果,而本文作者试图从赖特有关“婚姻”的想法入手,反思“对资本主义的超越”能够如何体现在“爱与婚姻”的话题上。

爱是什么?婚姻是什么?相信端的读者都有自己的思考。“不结婚啊!”我的同事们也常常说。但那个有趣的问题是,作为一名激进左翼,为什么 Erik 对婚姻和爱情如此“信任”?假如读者你也自认左翼,或者我们不说这么大了,你曾质疑过婚姻或爱情,或是有过失望,或者你其实正在享受爱情,我都想邀请你来听听看这个答案。

农历新年前,作者找回这篇文章重发在自己的脸书上,她说,“竟觉得现在重看比一年前更合适⋯⋯他提醒我们,不要老是等一场烧光一切的革命,就算在最坏的时代,还是有可以种花的土壤。现在就去找我们可以播种的夹缝吧。”在中、港、台都经历过疲惫的2019年,甚至在疲惫的2020年的此时,希望这篇文章能给予你一些平衡和温暖的思考。

“Despite the world, because of the world.”—— Michael Burawoy 悼 Erik Olin Wright

那是二零一六年十二月。初冬的大学城最迷人,没有澟洌寒风,连雪也是温柔的。

我记得那天下著毛毛细雪。我下了公车,走一小段路,转往有一列典型美国小屋的长街,两旁都是被白雪覆盖的灌木,枝桠形态隐约可辨。我在一间看起来不甚起眼的房子前停下脚步。Erik因车祸受伤不便应门,一早嘱我自行从通往厨房的侧门进屋,我却是方向盲,绕了一圈找不著,唯有尝试拉开前门。最后因我形迹太可疑,一老人家(后来知道是他的岳父)前来开门:请问找谁?我说我找 Erik,我是他的学生。

我口中的 Erik,即是 Erik Olin Wright (埃里克.奥林.赖特)。在美国社会学界,这大概是无人不识的名字。美国社会学擅长培养各专业领域的专家,却鲜有培训出大师级的社会学家,而 Erik Olin Wright 算是社会学界硕果仅存的大师级学者。学术生涯前期,他专注于以分析马克思主义方法重构“阶级”概念,后期则专注“真实乌托邦”的研究。那时我申请美国研究院,给各社会学系所教授发了一堆电邮。没有人想搭理只在申请阶段的研究生,结果杳无回音。可是,当中最有名气的Erik却不止回复了我的电邮,还跟我谈了几次视频通话,读了我的论文,给了我许多鼓励。后来我真跑到威斯康星去,也有一半是因为Erik。

那个冬日下午,Erik 坐在轮椅上,在家中窗明几净的客厅跟我谈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从他的童年谈到研究院生涯﹑六﹑七十年代的学运经历﹑太阳花和雨伞﹑以及美国出乎意料的大选结果。然后也谈到我。我跟Erik说,两星期后就要回香港结婚了,有点不知所措。又半开玩笑的说:“好像有点从此被困的感觉,有点怕。”

Erik 听了却很高兴,把我拉过去拥抱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他拉著我的手说:“恭喜你。我肯定,你的生命一定会更好,更完满。”

途中回想方才对话,却不免有点疑惑。Erik 作为一名激进左翼,一名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为甚么会对爱情或婚姻如此信任?

起身告辞时已近黄昏,我在暮色中走回公车站。回家途中回想方才对话,却不免有点疑惑——Erik 作为一名激进左翼,一名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为甚么会对爱情或婚姻如此信任?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不是说一夫一妻的婚姻不过是维持资本主义的制度吗?而左翼一向也有不少“毁家废婚”的呼声。

尔后没再跟他谈过婚姻的问题,心里却一直想著,终有一天要拉住他好好问一下。终有一天。

后来却再没机会。在与白血病搏斗十个月后,Erik在上月23日(2019年1月23日)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一岁。

1989年11月11日,德国柏林围墙。
1989年11月11日,德国柏林围墙。

“真实乌托邦”

限制必然存在,但它不是一块永远踢不动的铁板。也只有相信人可以改变这些限制,理想才有意义,不然,它就是缺乏实际行动的浮思而已。

后来,我似乎在 Erik 对超越资本主义的主张中,找到问题的答案。

在学术生涯后期,他把全副精神投放在“真实乌托邦”(Real Utopias)的研究计划上。“真实乌托邦”是针对马克思主义被边缘化的潮流之回应,故它除了是社会科学,更是政治宣言和行动纲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柏林围墙被高喊著自由的人群推倒,中苏东德等所谓“社会主义”国家崩溃坍塌以后,资本主义成为了毫无疑问的胜利者,甚至有人提出了“历史终结”的说法。无疑,资本市场为许多人带来了大量消费品和生活便利,也确实改善了不少人的生活质素。但它也同时带来了贫富悬殊,令许多人陷入极端贫困且无法脱身;在对利益无穷尽的追求中,自然环境也被肆意破坏,逼使我们面对前所未有的生态和气候危机。在绝望中,有人将改变的希望寄诸革命,有人希望回复战后黄金三十年的那种凯因斯(凯恩斯)主义福利制度,有人建立樊篱自绝于资本世界的天罗地网。

Erik 认为,过去一世纪的历史已经说明,资本主义是万难被毁的制度,无论是暴力革命﹑福利主义还是缩减消费的那种文青生活,都无法为人类整体带来长久的幸福。中苏那种高压统治没有实现民主平等的理想,但它们的路绝不是唯一的路。人类是有别的选择的。

在《真实乌托邦》(Envisioning Real Utopias)一书中,Erik 断言暴力革命可带来平等民主社会的可能微乎其微,并呼吁对平等社会有深切追求的人,放弃先全面摧毁资本主义、然后才再进行建设的想法。“真实乌托邦”非对完美世界的空想,而是两种战略主张的混合体——第一,我们不能放弃国家层面的影响,必须推动全民基本收入等积极政策;第二,即使资本主义仍然支配人类生活,不代表我们不能在它给我们的种种规限之中,建立有我们理想世界样子的组织。

Erik 最喜欢用的例子是维基百科,它不依资本主义模式运作,但它的生产力却异常惊人,甚至破坏了此前存在了三百年的通用百科全书市场。又例如工人合作社,它的生产模式颠覆了资本家垄断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逻辑。凡此种种,Erik说——就是我们现在可以完成的“真实乌托邦”,将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推而广之,才能松动结构。归根究柢,“真实乌托邦”说的就是:不是只有推翻了所有限制,我们才能建立自由幸福的社会。真正的建设是可以就地进行的。

我当然无法在几百字内完整阐述“真实乌托邦”的愿景,但对我来说,整个理论逻辑中最重要的一点是:限制无处不在,但人类是有能动性(agency)的。所谓历史就是人类积极改变结构的故事。如果不体认这一点,我们完全不必再谈论改变世界。

这是社会学中老掉牙的“结构—能动性问题”(Structure-agency problem)。社会学家总是很爱讲“社会学的想像”(sociological imagination),那就是一切个人的问题都有其社会根源,因为人自呱呱堕地的一刻起,就生活在客观存在的社会世界中,并受其束缚左右。可是,反过来说,人类也不是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的生物,我们对美好的生活有所追求,我们拥有自我意识,能够观察世界,解释世界,并且会以行动来改变世界。限制必然存在,但它不是一块永远踢不动的铁板。也只有相信人可以改变这些限制,理想才有意义,不然,它就是缺乏实际行动的浮思而已。

2014年8月2日中国新疆喀什市,一对维吾尔族夫妇的婚礼。
2014年8月2日中国新疆喀什市,一对维吾尔族夫妇的婚礼。

限制与创造的可能

就是在翻译 Erik 生前写的,关于“真实乌托邦”的文章时,我解开了两年前的疑惑。

两年前 Erik 跟我说“你的生命一定会更好,更完满”,不是否认婚姻是束缚的事实,更不因婚姻或爱情本身必然会为我带来幸福。他所寄予信任的,不是婚姻制度或爱情,而是我。他相信的是我。他相信我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在世界加诸于我的规范和约束之间,创造我想要的生活,一种超越我所面对的限制的生活。

Erik 跟我说“你的生命一定会更好,更完满”,他所寄予信任的,不是婚姻制度或爱情,而是我⋯⋯婚姻⋯⋯如果我自觉只能受其制限,而完全不相信我的思想行为能够改变它,那么我作为人几乎是全无意义的。

恩格斯说,家庭关系只是资本主义的共构关系,女性对于家庭的付出被视为资本再生产的重要条件,而一夫一妻的婚姻只是父系社会历史性摧毁母系社会的产物……这一切,在超过一世纪后,我认为还是掷地有声,但这些都只是婚姻的一个面向。如果我自觉只能受其制限,而完全不相信我的思想行为能够改变它,那么我作为人几乎是全无意义的。从婚姻推到职场,推到罢工罢课等行动——如果建立在剥削与不平等之上的劳动关系真的完全无法推翻,如一堵高墙般永远耸立,这些行动说到底也毫无意义,浪费时间。

Erik 曾对我说,如果只因我们生活在“资本主义”的支配下,就觉得甚么都是“资本主义”,甚么都贴一个“资本主义”标签的话,那我们只能当一个三流的社会学家,永远到不了见山不是山的境界。如果历史已经有终点,如果一切都已经由冥冥中某些神秘的强大力量(那怕是甚么自然法则还是辩证法也好)替我们选择好了,那么我们为甚么还要苦苦挣扎?何不躺著乖乖的接受命运?唯有把目光收窄,我们作为以研究人的生存状态为志业的人,才会看到原来所谓划时代的历史变迁,可能都是由背逆限制与规范而行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起。

那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可能是 Erik 爱讲的维基百科,那么又为甚么不可能是婚姻?我想起,曾听过一些 Erik 还是年轻教授时代的轶事——那时他和妻子 Marcia 刚刚生了孩子,Erik 会抱著女儿跟研究生上课,女儿哭了,还要把她抱到一边换尿布。到了今天,家务是女性范畴的思维还是颇根深柢固,何况那是七十年代末。五十二年来,Erik 和 Marcia 用行动告诉所有人,甚么是真正互相尊重,扶持,爱护的婚姻。说到底,社会主义的理想不就是这样吗?平等的,互相支持的爱情或婚姻,真的就因为婚姻是束缚而不可能存在吗?

社会主义的理想不就是这样吗?平等的,互相支持的爱情或婚姻,真的就因为婚姻是束缚而不可能存在吗?⋯⋯说到底,如果执著于纯粹与同质,只会令我们无法坦然接受异质与复杂性,只能永远等纯粹的世界出现。

Erik 和 Marcia 相濡以沫逾半世纪,走到最后仍然互相扶持,Marcia 每天为病榻中的 Erik 张罗起居饮食,照顾他一切需要,在他床边给他念他最爱的小说。那些老套的婚礼誓词,甚么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大抵不过如此。谁看到他们会不相信婚姻呢?我有时想,他的人品无可挑剔,就算对一个只在申请阶段的博士生也还是关心备至——大概也是因为这种有点傻,有点天真,但叫人肃然起敬的理想——别人看到你可以活成这个样子,就会希望自己也能活成那个样子。所谓改变就是由这种小事而起的,就连过渡到平等民主的社会主义社会都一样。

说到底,如果执著于纯粹与同质,只会令我们无法坦然接受异质与复杂性,只能永远等纯粹的世界出现。纯粹的世界到底不存在,可见将来大概也不会存在。如果干坐著等待完美的爱情,完美的社会,等待乌托邦如神明般降临,我们甚么时候可以开始真真切切地活著,甚么时候可以用可眼见的事实告诉别人:这样的世界是可能的,美好的生命是可能的?谁会和你一起建设那个幻想中的美好世界?有些人在婚姻以外建设这种可能性,有些人选择在婚姻以内活出平等﹑尊重与爱。建设美好将来从没一条非走不可的路。

“你的生命一定会更好,更完满”。我想,更好更完满的意思,大概就是人在限制中会更谦虚,更实在,从而更明白自己与他人所处的位置吧。

苏格兰的星夜。
苏格兰的星夜。

爱这个世界

我觉得,Erik 令我相信,茫茫世间,人类所有能理解和感知的所谓爱,到了最深最尽处,都是在世间一切约束与限制中竭力创造希望与幸福的过程。

两星期前,Erik 的众多学生收到他生前好友和遗稿执行人,柏克莱著名社会学家布洛维(Michael Burawoy)发给我们的电邮。布洛维说:“可能你们如我一样难以接受失去Erik的事实。我从未想像过,有一天,世上再也没有 Erik Olin Wright 这个人。他总是浑身散发著乐观精神﹑智慧和爱……而我们必须竭己所能,把这些精神传承下去,despite the world, because of the world.”

“Despite the world, because of the world.”我觉得,Erik 令我相信,茫茫世间,人类所有能理解和感知的所谓爱,到了最深最尽处,都是在世间一切约束与限制中竭力创造希望与幸福的过程。而在人必须经受的约束中,又没有一种比死亡更必然确定。在得悉生命只余下数星期时,Erik 写下这样的话:

对于死亡,我无太大挣扎。我为很多事情感到悲伤,尤为家人感到悲伤,但我没有惧怕。以往我已写过这一点,我的感受没有改变。我不过是一束星尘,因著偶然,散落在银河此一角落。在这里,有些星尘以复杂的方式聚在一起,故有了“生存”的状态;又,更复杂的是,这些星尘也有了意识,而且知道自己拥有意识。多么神奇——星尘不过从超新星爆发而来,本无生命,却因偶尔以复杂方式聚集,故有了自我意识,并能感知自己的存在和意识。这是浩瀚宇宙间至高无上的光荣。也许这是有终点的。这个复杂的组织将会结束,而这束星尘,令我之所以为我的这束星尘,也将冰解云散,返回一般的形态。这本无可奈何。人类作为有创造力,有幻想力的生物,总有办法在星尘散尽后,延续自身之存在。那也不错。

在即将要离开世界的那些日子里,他充满了不舍与悲哀。依恋世间非因它完美无瑕,而是即使它千疮百孔,人类还是可以靠著创造力和幻想力,在荒土间埋下种子,期待花终有一天开至漫山遍野。他渴望留下来见证这个未来,因他爱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谨以此文献予我亲爱的老师。Erik,谢谢你教我的事。愿你安息。

(陈婉容,威斯康星大学社会学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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