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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厂,再规划”,泄漏69吨“碳九”的泉港埋了多少雷?

不少村落与化工厂仅一墙之隔。社交平台流传著高中生戴口罩上自习的照片,注脚是“好好学习,远离泉港”。

2018年11月4日,福建省泉州市泉港区发生石油化工产品“碳九”泄漏,涉事企业东港石化瞒报泄漏量,经调查发现,实际泄漏69.1吨,是最初公布数字的近10倍。图为2018年11月9日,工作人员继续清理现场。

2018年11月4日,福建省泉州市泉港区发生石油化工产品“碳九”泄漏,涉事企业东港石化瞒报泄漏量,经调查发现,实际泄漏69.1吨,是最初公布数字的近10倍。图为2018年11月9日,工作人员继续清理现场。摄:Imagine China

端传媒记者 杨钰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8-12-05

#泉港泄漏

作别20天后,郭雨终于将4岁的女儿欣欣从六、七十公里外的石狮接回泉港。

11月4日,福建省泉州市泉港区发生石油化工产品“碳九”泄漏,涉事企业东港石化瞒报泄漏量,经调查发现,实际泄漏69.1吨,是最初公布数字的近10倍。泄漏导致临近的肖厝村大量渔排(编注:一种方格状的水产养殖箱)受损,村民则被刺鼻的气味呛醒。即使身在东港石化十公里外的山腰镇,郭雨仍然可见室外弥漫的淡蓝色雾气。当日下午,在超市门口的短暂停留令她与女儿出现明显不适,欣欣用小手捂着胸口望向郭雨:“妈妈,我这边好难受。”郭雨旋即将女儿送去住在石狮市的妹妹家。“碳九”泄漏之后,欣欣所在班级有十几个孩子都请假了。

1989年,因肖厝港不结冻、不淤沙的天然条件,福建炼油厂(后更名为福建炼油化工有限公司,下称“福建炼化”)在此落成,此后泉港大力推动石化产业,至今已成为拥有37家石化及相关企业的“中国石油化工名城”,年产值逾800亿(人民币,下同)。

但对不少像郭雨这样的当地人来说,这份繁荣背后,是当地政府近30年来对石化产业带来的环境问题的漠视、对居民抗议的压制以及粗暴蛮横的拆迁政策。它们像是填充入当地居民心炉的一份份可燃物,东港石化的一把“火”,引爆了所有的愤懑。

据内地媒体报导,泉港区确实是泉州主要的石化产业区,聚集了许多化工和炼油企业。
据内地媒体报导,泉港区确实是泉州主要的石化产业区,聚集了许多化工和炼油企业。

化工围城:“先有厂,再规划”

11月11日,“2018年环泉州湾国际公路自行车赛”按原计划在泉港举行了绕圈赛。郭雨看到在政府机关单位宣传部的朋友发了一条配有蓝天白云照片的微信朋友圈,并感叹到:“今天泉港天气好好!”

与此同时,后龙镇上西村村民肖隆因仍觉不适便戴口罩前往自行车赛场观赛,却被当场维持秩序的警方拉扯住,要求他将口罩摘掉。后来,肖隆因人太多转身离开,仍被警察追赶并质问:“这么好的天气,你戴口罩干嘛?”

“就是再好的天气,我带个口罩,也没什么不对吧?我作为一个公民,连带个口罩的权利都没有吗?”肖隆的声调提了起来。他今年48岁,在上西村开杂货店。

“碳九”泄漏三天后,泉州市环保局就在《环境空气质量通报》中称:“泉港城区空气自动监测站各项大气指标已恢覆正常,并持续改善向好。”这一通报在网上遭到当地居民质疑,在一段流传甚广的视频里,背景为“泉港区环保局”灯牌正在接受“洗礼”。网民指出,当地空气质量检测点就在环保局附近,喷水疑为降低其观测数值。工作人员则回应称,喷水是为了降低附近马路检修的扬尘。

11月13日,泉港区政府新闻办公室又发布新的通告,称临近污染源的肖厝村“渔民可以正常生产,水产品可以正常上市”。28日,网上又流出肖厝村上属的南埔镇镇长及党委书记等领导公开试吃海鲜的视频,视频中不断传来“很鲜美”、“抢着吃”等赞叹声。渔民们则质疑海鲜系外地购买,肖隆更表示,有肖厝渔民看到视频后,将打捞来的鱼送至村政府,对方关门拒收。

对于地方政府的“掩耳盗铃”,泉港人似乎已在一次次事故中练就了“火眼金睛”。“这种排废气、污染、甚至出事故,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郭雨说。

1989年,年加工原油250万吨的福建炼化在肖厝开发区落地,成为当地龙头企业。随后几年,在国务院的批准下,当地陆续兴建了年加工能力为800万吨的炼油厂和大型火电厂,并不断扩大产能。2000年,泉港更是得到国务院的批准,成立新区,拟建成继上海、南京、广东后的又一个世界级石化基地,并多次列入福建省经济规划的重点项目中。

2007年,福建炼化与埃克森美孚、沙特阿美联合成立合资公司,炼油能力扩展至今天的1200万吨/年。据《财经》报道,截止2016年底,中国千万吨级以上的炼油厂一共只有24座。

一位化工领域相关专家在接受《财经》采访时指出,大型炼化厂不会包揽所有化工产品的生产,许多细分的塑料、化纤原料产品会由产业链上的其他中小公司生产——以大型炼化厂的产品为生产原料。

围绕著福建炼化这艘巨舰,泉港逐步发展起数十家炼化企业,产业链越伸越长,逐渐支撑起泉港工业生产总值的一半以上。

泉港石化发展大事记
泉港石化发展大事记

蔓生的产业链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益,但由于缺少规划和盲目扩张,亦埋下了无数隐患。

一位当地官员对《财经》坦言:“泉港是先有厂,再有园区规划,(规划)相对滞后。”

通过 Google Earth 查看泉港区实景俯瞰图不难发现,其东部沿海区域普遍存在村镇被化工或其他重污染企业包围、养殖及生活区与工厂混杂的现象。在位于泉港东北部的邱厝村上方,甚至可以看到从南埔火电厂两座巨型烟囱中排放出的滚滚浓烟。

泉港工厂和居民区分布示意图
泉港工厂和居民区分布示意图

依照《石油加工业卫生防护距离》(GB8195-2011)的国家标准,石化项目的卫生防护距离为800米以上;但在泉港,不少村落与化工厂仅一街、甚至一墙之隔。更何况,据绿色和平污染防治项目经理 Ada Kong 对端传媒表示,安全距离即使做到了也未必安全,仍然要看排污的实际情况。

据肖隆统计,除上西村外,还有凤翔、肖厝、沙格等近20个村,被化工企业包围或被迫与化工企业为邻,“感觉这些工厂像在随便建。”

2016年发布的《福建省环保违法违规建设项目清理明细表》(下称:违规明细表)似乎可以佐证肖隆的判断。表中显示,泉港区10家石化企业的15个项目涉“未批先建”或“未验先投”。其中,福建炼化共有4个项目涉违规。而“11.4 碳九泄漏”的当事企业“东港石化”也赫然在列。

据跨境环保关注协会(Cross-border Environment Concern Association, CECA),东港石化近岸2000吨级码头在未有验收信息的情况下,于2011年5月投入使用。遗憾的是,尽管《违规明细表》认定该项目存在“未批先建”的问题,环保局提出的要求仅仅为“完善备案”。

CECA认为,当地环保局的做法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影响评价法》,涉事项目为2000吨码头新建、涉及危险化学品的装卸,且编制级别为“报告书”,这些需取得环保局正式环评批覆,而非仅仅“备案”。

环保公益人士陈文曦则指,地方政府为发展当地经济,不顾实际环境影响,在仍有大量居民区的地方引进企业,其实并不鲜见,而“未批先建”,用“备案”代替“环评”,便是主要的手法。

2018年11月4日,泉港区南埔镇肖厝村肖厝码头,海面上漂浮著厚厚一层看起来像油渍一样的漂浮物,气味相当刺鼻。
2018年11月4日,泉港区南埔镇肖厝村肖厝码头,海面上漂浮著厚厚一层看起来像油渍一样的漂浮物,气味相当刺鼻。

那些事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对于无序蔓延的石化企业,泉港居民不是没有反抗过。

2009年8月19日,泉港峰尾镇的污水处理池发生污水溢出,周边环境被异味充斥;又有民众发现氯碱厂(石化企业的配套工厂)位于该区域的深海排污管道发生破裂,影响近海养殖。

污水处理厂是泉港区唯一的集中排放口,数条河道两侧的工厂污水、企事业单位及城市生活污水均经由该厂排污。厂子于2007年3月动工,该年年底建成,但直到2009年8月初才进入试运行。没想到,刚运行就出了问题。

当地民众多次反映,收到的回馈是——泉州和福建都没有可消除臭味的“复合生物酶净化剂”,调配需要时间。

8月28日,因无法忍受污水厂飘散的臭味与政府的推诿,峰尾镇居民与政府工作人员发生激烈冲突,村主任陈顺福被殴打致伤。8月30日晚,福州晨翔环保公司紧急调配30吨复合生物酶净化剂至泉港,打算次日除臭。

8月31日上午,当地民众以保留证据为由,对计划除臭的工作人员进行阻拦。事态不断升级,愤怒的民众一度包围了陈建良的车。当日下午,约千名武警赶至事发地,才平息了事态。

半个多月后发布的检测结果显示:污水处理厂内一号池、氧化沟、二沉池和二化调解池的COD(化学需氧量)和总铬含量均远远超出国家有关标准——会对人的消化道、呼吸道和皮肤有极大的危害。

又等了一个月,事故调查结果才姗姗来迟:因附近普安皮革集控区污水厂私自设置暗管,非法超标排放工业废水,导致污水厂污水外溢。3名企业相关责任人被刑拘,峰尾镇诚平村一名村干部被撤职,普安皮革集控区被关闭停产。但具体赔偿事宜却未提及。

“都是这样,不了了之。”郭雨说。

2015年4月23日,泉州华星燃气有限公司发生站外管道故障,致液化气泄漏。有报导指,当地住建局、环保局、安监局三部门相关人员均在事发后不久抵达现场,却互相推诿,宣称他们并非相关负责部门,更表示站外管道的管辖并没有明确哪个部门负责。

“当时我们村的人都跑出去了,幸好是没有人抽烟没有火种,不然整个可能会炸起来,”肖隆回忆道,发生泄漏的液化气管道就位于上西村村口,“但最后事情还是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是几名采访对象最常用到的总结。在数次抗议无效后,搬迁,成为被化工围城的居民们的唯一出路,但这条路并不好走。

2018年11月9日,福建泉州碳九泄漏影响近海,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引发环境污染。渔排养殖区内渔排的清污、加固等工作还在进行中,在受损较严重的渔排区,现场工作人员正把网箱内的污染物进行清理。
2018年11月9日,福建泉州碳九泄漏影响近海,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引发环境污染。渔排养殖区内渔排的清污、加固等工作还在进行中,在受损较严重的渔排区,现场工作人员正把网箱内的污染物进行清理。

拆迁:谋生的大海和田地都被没收了

2016年,为解决泉港区“‘厂居混杂’的历史遗留问题”,泉港政府发布《安全控制区专项规划》,拟在石化园区外设置“安全控制区”——即在园区红线外设置环保隔离带与风险防范区。这一“安全控制区”涉及的拆迁范围为南埔、界山、后龙三镇的17个行政村共约5.27万人,被拆迁的居民可以持“房票”到山腰、峰尾等居民区集中的镇购买商品房。

政府网站发布的补偿方式显示,住宅房屋主要以货币补偿为主、产权调换为辅。其中,货币补偿主要以“房票”的形式发出。

由于是化工重城,泉港虽具地理优势,但房价一直以3000元/平方米左右徘徊在福建省房价低位,而《专项规划》发布后,据“房天下”的最新数据,目前泉港房价涨至平均5894元/平方米,政府补贴的房票却并未因市场价的浮动提升。

“再算上装修什么,我们差不多现在是(拆迁)三平方换那边的一平方。”肖隆说。

令待迁居民担心的,并不只“房票”问题。

近30年来,石化企业不断进驻泉港,不少村落被拆迁及征地;与此同时,居民区聚集的山腰镇等地,则征收田地盖起安置楼及商品楼,拆迁和征地埋藏下不少冲突。

山腰镇荷池村近70岁的陈公,约6年前就曾因对拆迁补偿不满而被当地执法部门强行带离,开至十公里外的火电厂附近丢下,待陈公折返,家里已被打砸。

“我去报110,先是说我不在属地,后来说我妨碍施工。我哪里妨碍施工?收我的土地也没叫我去量,我种的香蕉全部被推掉!”陈公颤抖着说。

肖隆补充道,另一对荷池村的夫妇也因不满屋子被机器强行割拆,与执法者发生争执后被殴打。夫妇去派出所报案,笔录中的案由却是“家庭暴力”,因俩人都不识字,直到他们的孩子从深圳打工回来,才去更正了案由。

同时,由于是次拆迁范围大多靠海,被拆迁村民要离开世世代代谋生的海边,生计及养老问题成为又一心头大患。仑头村的经历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8 年仍未解决拆迁安置问题,不少被迫离家的人只能租住或借住在亲戚家中,远离谋生的大海又被没收了耕种的田地,一些居民甚至沉迷于六合彩,冀望可以赌到一个无忧的后半生。

近30年来,石化企业不断进驻泉港,不少村落被拆迁及征地;与此同时,居民区聚集的山腰镇等地,则征收田地盖起安置楼及商品楼,拆迁和征地埋藏下不少冲突。图为泉港的三名渔民。
近30年来,石化企业不断进驻泉港,不少村落被拆迁及征地;与此同时,居民区聚集的山腰镇等地,则征收田地盖起安置楼及商品楼,拆迁和征地埋藏下不少冲突。图为泉港的三名渔民。

雨天与夜晚的浊臭:“种的蔬菜都是黑的”

村民们说,在泉港有很多“公开的秘密”。第一个秘密,是最早进入泉港的福建炼化每年秋季会检修,五年大检修一次,检修时会在夜间排出类似汽油味的废气,旁边居民大多晚上紧闭门窗。

而夜间排废气的,不只福建炼化一家,“泰山石化也是,”肖隆补充道,“晚上会有那种有点芳香、有点硫酸磺酸的、酸酸黄黄的气排出来,村民去抗议,企业都不敢否认。柯厝邱厝那边的人说,他们种的菜都是黑的。”

今年42岁的庄章,曾是山腰镇的农民,在土地被征用盖商品房后,成为一名滴滴网约车司机。“我前段时间跑滴滴,到邱厝、柯厝、肖厝、施厝、沙格这些化工厂集中的地方时,晚上味道是很恐怖的”,庄章指了指车上的空气净化器,“空气好的时候它是蓝色的,但一靠近化工厂周围就立刻红了。”

庄章载过一位做污水处理的员工,对方曾向他透露另一个“秘密”——企业污水多会在雨天排出,而排污后近海区域会出现不少死鱼,一些渔民便拿这些死鱼去市场售卖给家庭困难的居民。庄章的一位朋友过去在石化园区附近购买过一辆仅开了两年的皮卡车,但车底梁等均已被腐蚀。

绿色和平的 Ada Kong对端传媒表示,雨天和夜间排污是重污染地区常见的现象,夜间排污较难发现,而雨水会稀释污染物浓度。

“自从石化和氯碱搬来,这边种的植物比如花生地瓜什么的,都长不出来了,还有龙眼和芭乐,都会长虫。”34岁的郭雨说。尽管她也不确定两者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但每隔几天,她就会听到某某正在治疗癌症或因癌症去世的消息。“很多都是从发现到离世只有三个月左右,一发现就是晚期,大多也很年轻,50岁左右。”

郭雨的舅舅及一位朋友的婆婆去年被查出食道癌,一位邻居去年年底因胃癌过世,一位同学的母亲因鼻咽癌去世,另一位朋友的母亲因大肠癌离开……郭雨说,中年成人患癌症很多,而小孩则是白血病,常在微信中看到为白血病儿童募款的链接,多到点不过来。“在我们这边听到癌症是很平常很平常的,就平常到大家可能已经都麻木了,像说着家常便饭一样。”

庄章的儿子2012年被查出白血病,在花费80万元治疗后,幸运地痊愈了。“一开始就我儿子一个人嘛,后来就感觉多起来了,我帮助过的就有30多个。”

泉港居民在接受采访时,总会谈到当地很多人罹患癌症的事情。不过,庄章孩子的主治医师郑浩指出,甲醛、苯等化工成分可能诱发白血病,但仍需要流行病学的严谨调查。至于病人数量的增多趋势,亦因未作统计无法判断来自哪一个区、县,这种趋势也会与经济、交通等改变有关。

留在心里的阴影却很难驱散。11月4日“碳九”泄漏那天,庄章的儿子说自己头很晕。“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他口罩都摘了三年了,”庄章立刻给儿子戴上口罩,下午也没去上课,“你说我们有多无力啊。”

“好好学习,远离泉港”

在郭雨接回欣欣的前一天下午,泉州市政府再次召开记者会通报“碳九”相关事件处理进展,通报指,泄漏量共计69.1吨,而非早前宣布的6.97吨。然而,郭雨、庄章及肖隆均表示对这个数字不信任。“我朋友还每天8小时去肖厝那边鱼排打捞‘碳九’,他打渔的,也没办出海了,这样还能有点辛苦钱。”肖隆说。

11月30日,中国生态环境部谴责当事企业刻意瞒报,表示会继续关注后续影响。然而就在当晚,山腰区的居民又闻到了刺鼻的气味,没有人知道这气味是什么、来自哪里。社交平台的照片里,又出现带着口罩上自习的高中生,配着一行“好好学习,远离泉港”的注脚。

半年前,“泉港新闻网”发布消息,欢庆“我市迎来石化项目落地高峰期”,南山片区作为泉港延伸石化产业链条的主战场,目前已投产项目7个,在建项目8个,在办理手续项目13个。

受访者郭雨、庄章、肖隆,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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