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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只是方程式的一部分,阶级政治从没走远——回应《买进哈佛》一文

留学中介说:“这就是一场金钱买卖,一路买入常春藤,成为人生赢家。”恐怕并不确切,能够付得起这个价码的,恐怕“早已是人生赢家,希望用常春藤学位为自己的未来铺垫。”

读罢《对公平绝望之后,他们发现,七位数人民币就能买进哈佛》一文,我觉得如果认为”有钱就能进哈佛“,恰恰说明分析者没有弄清传承录取的性质,绝非单纯的招生腐败。

读罢《对公平绝望之后,他们发现,七位数人民币就能买进哈佛》一文,我觉得如果认为”有钱就能进哈佛“,恰恰说明分析者没有弄清传承录取的性质,绝非单纯的招生腐败。摄:Robert Spencer/Getty Images

周忆粟

刊登于 201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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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端传媒《对公平绝望之后,他们发现,七位数人民币就能买进哈佛》一文,我觉得如果认为“有钱就能进哈佛”,恰恰说明分析者没有弄清传承录取的性质,绝非单纯的招生腐败。

传承录取的本质是美国大学内部的民粹主义元素(populist element)。对于读者来说,也许觉得民粹主义听上去有负面观感,但根据历史社会学家David Labaree的分析,这恰恰是美国的顶尖高校在两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依赖的重要路线。

要了解这个路线,必须理解美国高等教育体系的政治经济学。Labaree分析称,在这个体系层级的最顶尖部分,政治和社会纽带与唯贤论(meritocracy)一样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由此推论,所谓的“公平”,或者按照中文语境下的定义,贤能主义,从来只是幻觉而已。读者可能觉得这个说法过于犬儒,但其实是因为不了解私立大学作为一个社会机构(social institution)所扮演的角色。社会学家Martin Trow很明确地指出,美国大学体系的特点之一就是没有国家支援的市场化(market environment without state support)。虽然美国当今的研究型大学模式几乎照搬自德国,但是独缺普鲁士对于学校教育体系的管控以及支援。

当我们进行讨论的时候,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公平录取”对于美国私立大学意味着什么?

简单来说,美国体系分为四层:最顶端的大学包括殖民时代便存在的私立大学(以常青藤为代表,但不限于藤校);加上最顶尖的公立旗舰(flagship state colleges),往往创办于十九世纪赠地法案(Land Grant Act)期间,也称之为赠地大学。第二层是其他非旗舰公立大学。第三层是曾经的师范学校(normal school),今天的区域性州立大学。最底层是曾经的初级学院(junior college),今天的社区大学。

虽然同样处于顶端,但是以藤校为代表的私立大学,建校时间比公立大学要早的多,在它们发展的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早期,都没有接受州立或者联邦政府的资助。这意味着它们必须在没有国家作为后援(补贴学费)的教育市场上存活下来。这一起源,与公立大学系统,非常不同。后者由州立财政大量补助(不管是土地还是由税金支持的学费)。

在这个视角下,读者也许可以明白传承录取为何会存在:这是回馈选民支持者(constituents)的一种直白方式。

根据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已故校长Clark Kerr的说法,美国的大学体系是三种传统的综合:英国的本科体系,德国的研究大学体系,以及美国独创的赠地大学体系。端传媒报导的焦点在于各私立知名大学的本科录取手段。那么本科学生对于美国的大学意味着什么呢?特别是,对于缺乏政府支援的大学意味着什么呢?

Labaree总结了三个因素。首先是收入,本科教育意味着大量的学生,同时伴有可观的财政收入。在20世纪之前,联邦政府对于大学的支援(如读者们耳熟能详的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是不存在的。不靠政府,只能靠市场,大学要在财政上自给自足的唯一可行办法就是依靠有人愿意支付昂贵(对比中小学而言)的学费。

其次是本科学生的政治代表性。本科生代表了当地社群,意味着对于大学的政治支持。这些支持不单单是在市议会为大学建设投赞成票。同时也是校友们担任州、联邦政府议员,从军或从政后支持大学发展,发挥后续影响。此外,对于本地社群而言,抽象的科研总是远离他们生活的存在,而本科生教育是所有人能够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第三是对大学持续性的捐赠,在现代的职业学院(professional school,包括法学院、医学院、教育学院、护理学院等等)兴起之前,本科生的收入大大超过研究生和博士生。他们也是历来对大学捐赠幅度最大,并且最为热情的群体。

这也是为何美国的大学对本科生的体验(并非学习)最为注重。让本科生高兴是在研究型大学建立自己品牌之前最重要的事。为此,美国的大学不惜重金修建本科生宿舍和各种文娱设施:琳琅满目的学生餐厅,样式繁多的体育社会,以及丰富的学生活动,以满足学生的生活方式。

在这个视角下,读者也许可以明白传承录取为何会存在:这是回馈选民支持者(constituents)的一种直白方式。这些选民带来的是金钱以及政治上对大学的支援(patronage)。如果说州立大学的办学取向取决于以政府财政为代表的社会公众的态度,那么对私立精英大学而言,能够给它们提供政治以及经济资源的校友才是最重要的资源。以牺牲入学的公平(如原报道指出的,反对者可以说没有单一衡量学生能力的标准)换取政治上的加持,并非仅仅是大学短视或者势利,而是以市场为导向的利益计算的后果。

所以留学中介说:“这就是一场金钱买卖,一路买入常春藤,成为人生赢家。”恐怕并不确切,能够付得起这个价码的,恐怕“早已是人生赢家,希望用常春藤学位为自己的未来铺垫。”两百年以来的互相依赖巩固了校友的地位。于是不管是回馈校友子女还是校友介绍的朋友,成为了不可说的小秘密(dirty little secret):是当代精英阶层试图巩固自己既得利益的途径。真正公平的招生,要在各类型的州立大学以及社区大学中才存在。事实上这些学校涉及到人数最多的学生,但为何不进入报道的视野呢?

精英大学招生这个游戏的玩法,对于远在大洋此端的中国家长们而言,自己并无体验,可能陌生,于是听信中介认为是钱的多少的问题。我想既然有人能够开出价码,必然有招生委员会或者校董熟人买官贩爵之嫌,但是如原报道所言,没有一个中介能够保证给了钱一定能让客户进入梦寐以求的名校。因为对大学而言,钱永远只是这个方程式的一部分而已,阶级政治从来没有走远。

参考文献:

Trow, M. (1988).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Educational Researcher, 17(3), 13-23.

Labaree, D. F. (2017). A perfect mess: The unlikely ascendancy of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周忆粟,澳门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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