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深度川震十年

100亿为什么花了8年?当香港援建遇上四川国情

四川重建,时任总理温家宝曾下令“三年任务两年完成”,而香港援建四川的工作花了整整八年。这是内地与香港两地政府第一次全面、深入的大规模合作,主事官员说,是“在内地讲一国两制”。港方表示要对批准拨款的香港立法会和市民负责,而川方最担心的,是“上面”是否满意。

2016年5月11日,时任香港政务司司长林郑月娥率领的香港特区代表团访问四川,考察映卧公路、中华大熊猫苑等香港援建四川地震灾区重建项目。林郑月娥(左)和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张和民(右)参观中华大熊猫苑。

2016年5月11日,时任香港政务司司长林郑月娥率领的香港特区代表团访问四川,考察映卧公路、中华大熊猫苑等香港援建四川地震灾区重建项目。林郑月娥(左)和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张和民(右)参观中华大熊猫苑。摄:Imagine China

端传媒记者 吴婧 陈倩儿 发自香港、成都

刊登于 2018-05-13

#川震10年#中国大陆

2016年底,四川省道303映秀至卧龙段、绵茂公路汉旺至清平段建成通车,香港援建四川地震灾区工作宣告结束。多数人听到这一消息的反应是——竟然才结束!

这是香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对外援建,历时八年,投资超过100亿港币。它集结了香港社会四面八方的力量:除却牵头的香港政府,还有工程、建筑、康复医学等各界别的资深人士和大大小小数十间NGO。

“四川重建是在内地讲一国两制。”时任香港发展局四川重建组副组长的唐锡波对端传媒表示。川港双方经历了援建项目被曝六成不达标、已投入使用的校舍遭四川单方面拆除,以及因项目进度追不上中央指示被批等重重风波。香港的制度和思维是如何进入充满中国大陆特色的援建工作,又得到怎样的反馈?两方磨合带来哪些改变?八年过去了,曾主导援建的港方负责人林郑月娥如今已是香港特区行政长官,这一次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中港项目合作,对日后香港被动或主动进入中国大陆政经格局的过程,留下了什么样的经验?

端传媒重访香港援建四川的双方主要负责人:时任香港发展局常任秘书长麦齐光、时任四川重建组副组长唐锡波、时任卧龙管理局局长张和民以及卧龙特别行政区副主任夏绪辉,试图重现近十年困难重重的合作中,两地碰撞的生动经验。

香港援建四川的港方主要负责人,时任香港发展局常任秘书长麦齐光与时任四川重建组副组长的唐锡波。
香港援建四川的港方主要负责人,时任香港发展局常任秘书长麦齐光(右)与时任四川重建组副组长的唐锡波(左)。

“听说林郑月娥对熊猫、卧龙有印象”

“100亿援助,香港不是随便说我给就给了,而是要向立法会申请拨款。”

2008年6月中旬,中国大陆19个省市领到援建汶川地震灾区的任务,一个省“对口”援建一个重灾县(市),但同是重灾区的卧龙被剩下了。

“我们地方那么小,省援建不太现实,”时任卧龙管理局局长的张和民对端传媒表示。卧龙位于汶川县西南部,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其中连绵的邛崃山脉是大熊猫主要栖息地之一,但区内只有两个镇,人口不过5000多。

张和民想到了香港。2007年,适逢香港回归十周年,中央曾从卧龙挑选一对熊猫赠予香港,彼时在民政局任职的林郑月娥负责操持此事。“听说林郑月娥对熊猫、卧龙都很有印象。”张和民便去向林郑月娥求助。

两方努力下,香港援建卧龙的意向很快被敲定。

此前,时任香港特首曾荫权同澳门特首何厚铧一行人到汶川地震灾区访问。澳门表示,我们没有人、又没有力,但我们有钱,当下许诺捐款50亿。这让同去的香港人有点窘。“香港不是随便说我给就给了,因为要向立法会申请拨款,所以只是一个pledge(承诺),我们打算、或者说我们愿意给一百亿,”时任香港发展局常任秘书长麦齐光对端传媒回忆,“人家澳门都50亿了,我们不可以少过澳门嘛。”

7月,香港民政事务局向财务委员会申请20亿港币作为四川重建的首批拨款。尽管有议员认为中央有足够财力应对援建、并质疑此举是政治捐献,批款动作依旧像浸了油一般顺滑——从行政会议通过援助计划到拨款审议通过,只用了十天时间。

“超快啦,”麦齐光说,“你可以比较一下,2008年是很快的,2018年我不知道啦。”

2008年汶川大地震激荡起香港市民的极大同情。震后一周,香港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访问逾千名香港市民,超八成受访者说自己已捐款,近九成表示对内地非常有民族感情,并承认地震提高了这一感情。而据香港大学当年6月的民调,香港人对“中国人”身份认同达到8.02分(满分10分),是1997以来的最高点。高位一直延续到同年的北京奥运。

此后,“豆腐渣”校舍、捐款去向不透明、毒奶粉等丑闻陆续曝出,香港人对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从08年的高位一路震荡下跌,到2017年底跌至6.89。2013年四川雅安地震,香港市民捐给红十字会的地震捐款,比起汶川地震暴跌95%。

“香港在外大规模、以大笔钱做重建是前所未有,以后也可能很少会再有。”忆起对四川援建的经历,麦齐光感慨道。从2008到2009年,香港立法会三次表决,共批准援建金额90亿(包括2008年7月批准的20亿),加上香港赛马会捐献的10亿,共100亿港币。

省道303公路及绵茂公路建造情况。
省道303公路及绵茂公路建造情况。

应对管理冲突:“特殊手段”

在给钱就完的“支票工程”,和一切全包的“锁匙工程”之间,香港选择了折中方案:190个项目的川港合作制。

这100亿港币要怎么用?麦齐光说,一般是两种模式:一种是“支票工程”,“我们签一张cheque(支票)给你,你去搞定它啦。”还有一种是“锁匙工程”,由香港的设计和施工队伍到四川建设,建好后交“钥匙”给四川。

“支票工程”很快被否决,因为拨款被如何支出,需要向立法会交代清楚,“一毫子都要知道用在哪里,”麦齐光说;但锁匙工程又太昂贵,“你不能资助一个工程队坐飞机去建设。”后来香港选择折中方案——项目制。四川列出希望被援建的项目清单,香港从中挑选,最终选中190个项目,包括151个政府项目、32个NGO项目和7个赛马会项目。

每个项目分阶段拨款,第一阶段做完,验收后再支付第二阶段款项。所有项目依照内地法律和标准施工。港方对项目进行检查并提供参考意见,川方负责正式质检和最终验收。

项目制,意味著香港和四川要在项目落地的过程中,全程磨合。从招投标、到进度管理,再到预算审批,每一个环节,都暴露出两地在政府体制、组织架构到管理文化的巨大差异。“我们之间的差异成为了障碍”,唐锡波回忆道,“我们常在香港说一国两制,四川重建是在内地讲一国两制。”

第一道障碍就是招标。

唐锡波用“特别痛苦”形容招投标过程,“我们面对很多流标、废标、重新招标,花了很多力气帮助他们解决管理的问题。”

比如,香港的惯例是打捆招标,即多项工程同时做设计、施工招标,一来减少标数、加快进度,二来方便管理。内地的习惯则是分拆招标:设计招一次标、施工招一次、监理招一次……“我们有150多个项目,你算一算要做多少次招标。”唐锡波说。尽管港方希望项目都采用打捆招标,但最后只有30多个项目做到。

四川方面不是没有考虑过打捆招标。据唐锡波回忆,四川省想推行打捆,但在地方层面遇到了困难,部分市长表示,减少招标就是少人中标、减少就业机会。

“打捆招标在进度上帮助很大,但管理难度也很大,有的单位中了很多项目,但能力不足,会出现重视这个项目、轻视那个项目的问题,”卧龙特别行政区副主任夏绪辉说,香港对内地建筑市场不熟悉,想用香港的形式要求内地,“但港方市场发育已经很成熟了,四川还在发育中。”

要不要进行打捆招标——是援建过程中川港双方遇到的典型矛盾之一,其特征和近几十年来内地走向国际化遇到的无数争论一样——香港觉得这是先进的、好的、国际通用的,四川觉得我们有自己的国情。

“招投标过程我们特别小心,尽量避免参与评标的工作。”唐锡波说。出钱的港方为避嫌,一般不介入具体招标,但是招标过程的管理混乱,令隐患时时可能爆发。

至今提起卧龙的一座保护站,唐锡波仍“非常心痛”。

卧龙保护区乡土文化遗产。
卧龙保护区乡土文化遗产。

作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卧龙承担著野生动植物(包括大熊猫)的监测、保护工作,但多数保护站在地震中严重损毁,需要香港援助重建。

其中一座选址于山上的保护站,因为整座山没有任何道路,导致运输建材、装备到山上非常困难。但是,川方在招标文件上没有介绍清楚这一情况,施工单位在竞标前也没去现场考察,直到中标后开工才发现问题。这笔超出预期的运输费用令施工方感到无利可图,遂用停工相逼,申请额外的运输费,被港方拒绝。

工程由此陷入长达一年多的拉锯战,做一点、停一点。“招标文件要求去踩点,你没有去,那往后应该是你的责任嘛,”唐锡波回忆起来,仍然眉头紧皱。他坦承从招标筹备到后期监管,都暴露各种问题,“我们非常不满意、不开心。”为了给施工方压力,港方最后只好派人亲自去现场盯著。

即使隔著电脑屏幕,夏绪辉也能感受到唐锡波的怒气。“唐先生一生气就是发函、给我们写东西,但不会在脸上说得太多。他发函语气说得很严厉,出现‘我表示强烈的关注、强烈的担忧’这些词,那就是相当严重了。”项目出现变动是夏绪辉最害怕的事,“这是压在我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每次变更,我都不好意思给唐先生(唐锡波)讲。”

谈起这个引发报道的项目,夏绪辉态度淡定:“(工程)确实很困难,我们没有估计到材料运输的问题。我们本来要补一些钱,但施工方漫天要价。这个项目有很多争议,最后把项目做完,我们就算完成任务了。”

保护站的纠纷最终通过一种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方法解决了。港方找到四川省政府和发改委,透过他们来协调此事。“唐先生著急、发改委也著急,最后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让项目完成,给施工单位做工作、谈心,”夏绪辉说。川港双方都不肯多说“特殊手段”具体是什么,唐锡波的回应是:“这不是好的解决问题的例子,因为最终还是要打官司。”

以招标为起点,川港双方在理念和执行上的差异逐渐开始“短兵相接”。

如何衡量成效:“他们觉得酷炫,我们觉得土”

“他们不能用平常心去看待‘好看’这件事,因为书记要的是形象。”

对于援建卧龙,香港有自己的雄心。在四川,香港援建的多数学校、医院都是在原址清拆、到旁边重建,一间换一间,且项目很分散;但卧龙是国际知名的科研基地,香港的考量是,把钱集中投入这里,肯定比撒在几十个分散的项目更能体现成效。

“卧龙的熊猫基地是重新找一(块)地,没有限制地做一个好的建筑。”麦齐光说。采访中,麦齐光和唐锡波都不止一次地强调:“这根本不是重建,而是再造卧龙。”

再造的过程中,融入了香港对卧龙社区的长远打算:每所学校、医院都有隔震设计;每间学校都有大运动场,可用作灾难时期的避难所、指挥中心;福利院要有电梯,研究中心要有残疾人通道……尽管这些不会有“焕然一新”的视觉效果,也没有短期可见的效益。

“他们不是为了重建而重建,而是考虑到我们在地震带上,以后再遇到地震要有避难的场所,”张和民说,但川方则担心,在这些项目上钱花得太多。

反过来,香港也不能理解,四川团队为什么把另一些项目设计得如此浮夸。

都江堰熊猫基地邀请了西南建筑研究院的钱方“操刀”,摒弃原先的现代建筑设计,采用四川民居风格,用园林将一组一组的建筑物连接。
都江堰熊猫基地邀请了西南建筑研究院的钱方“操刀”,摒弃原先的现代建筑设计,采用四川民居风格,用园林将一组一组的建筑物连接。

以卧龙援建的重点项目——大熊猫基地为例,川方拿出的第一版设计,吓到了负责对接的香港团队。据当时在场的一位建筑师回忆,唐锡波看到设计稿后连连叹气:“设计怎么这样!内地赚钱赚疯了!简直是乱搞!”十年后,唐锡波仍对那份设计稿记忆犹新:“太夸张,太想表现自己。但项目的主角不是建筑物,是环境。”

“他们觉得酷炫,我们觉得土,”香港大学建筑系教授王维仁是港方建筑师顾问团的一员,他指出两地在设计理念上的一个根本分歧:港方希望设计低调、隐蔽、不影响熊猫生活,内地的设计则很招摇,甚至有一条建在熊猫头顶的walkway(通道)。“他们不能用平常心去看待‘好看’这件事,因为书记要的是形象。”

围绕大熊猫基地的设计,川港双方展开了多次会谈。前两次,川方的简报都被港方否决了,“第三次他们闻(嗅)出方向了,”王维仁说。

在多次磨合中,都江堰熊猫基地邀请到西南建筑研究院的设计师钱方操刀,采用四川民居风格,用园林将一组一组的建筑物连接。“每组建筑的位置和功能都有仔细研究,包括日照、通风、地热、雨水回收。”唐锡波说。香港援建的卧龙、都江堰两个熊猫基地,后来都拿到了最高级别——三星级绿色建筑认证。

在设计过程中,香港亦从现实出发做出了妥协:将一些地方开放给游客。唐锡波说,原本最理想的设计是熊猫完全看不到人。但如果当地要改变经济结构、减少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必须放弃林业、畜牧业,找到其他途径贴补收入,生态旅游就是其中之一。而吸引游客的唯一办法,即是让人看见熊猫。

项目对谁负责:“怎么可能停止向立法会报告?”

“香港人每件事都要开会讨论,签过的文件能堆满整个房间。”

合作之初,香港团队在四川施工现场看到很多匪夷所思的画面:有医院墙已经建好了,但电线还没有埋进去,“他们要快、要先做,之后又要把墙打烂做电线、喉管、污水渠……”麦齐光说。还有一间建在河边的医院,港方考察发现河边就是斜坡,一旦水位上涨,就会冲刷斜坡、医院有可能塌下去。川方打算直接施工,港方则要求先在旁边建好保护的结构围栏。更令港方不能理解的是,对援建学校的设计、施工和验收进行监管的人竟然不是专业人士而是该学校的校长。

“校长的功能是教书,不是建学校吧?”麦齐光问。

“一开始我们不太理解,香港人太认真了嘛,不能有半点差池。”张和民说,香港人每件事都要开会讨论,他签过的文件“能堆满整个房间”。

“有人不理解,觉得港方管得太细,制度太刻板,有些事会推不动。内地政府机构更灵活,更能结合实际办事,有些事在发展阶段要及时做出决定,我们就想按自己的方法做,”夏绪辉说,“但现在觉得有些流程还是需要的。”

夏绪辉记得,合作初期,“唐先生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港方聘请了独立的工程管理机构对川方在建项目进行检查,“一个人来搜集资料,也不跟我们交流,回去发给我们一堆问题,我们都蒙了。”

香港援建四川地震,中方其中一位负责人,卧龙特别行政区副主任夏绪辉。
香港援建四川地震,中方其中一位负责人,卧龙特别行政区副主任夏绪辉。

这是香港建项目的老习惯,请第三方公司监察进度、资金和质量,发回报告。香港再就报告发现的问题要求四川改进,同时将报告发给立法会。至今,在香港援建四川的专页上还能查阅、下载这些长达数百页的报告,每半年一期,极尽详细,连施工现场油漆桶摆放位置有误都会记录在案。

在港方要求下,川方的做法亦在逐步调整。麦齐光说,四川发改委非常欣赏这套做法,援建工程进行一年后,四川如法炮制,请第三方监察工地。

透明亦是责任。2011年7月,有香港媒体调查立法会报告,撰文批评援建项目六成不达标,事情迅速在中港两地发酵,最后惊动了北京。

“北京责成四川,四川就责成我们,”麦齐光说。他和唐锡波被叫到四川开会,“进去(会议室)就有光火,对他们来说是很不愉快的一件事。”

“他(四川一位高级官员,麦和唐拒绝透露其姓名)几乎当面斥责我们,”麦齐光说,对方以产生太多问题为由,要求香港以后不要给立法会写报告。

“怎么可能停止向立法会报告呢?这笔钱是立法会批核给我们,我们要报告进度,”麦齐光说,“公务员最重要的是为公务做事,要‘是其是、非其非’。”港方坚持要继续报告,双方僵持不下。那天开完会,通常会一起吃顿便饭的川港官员没有吃饭,各自离去了。

“核心差异是对媒体的管理风格,我们香港不在意《明报》怎样写,可是四川就不一样。”唐锡波说。麦齐光接道:“我们在香港对传媒是尽量解释,但内地就不想,他们会觉得不要烦我。”

关于“六成不达标”的指控,唐锡波回应:“每个项目有很小的问题,我们都记录在案。一个项目可能有五、六个defects(缺陷),但都很容易就能解决。”

2011年6月香港援建报告中列出的项目问题。
2011年6月香港援建报告中列出的项目问题。

端传媒记者查阅引发争议的2011年6月报告,其中不达标的问题包括“工人高空作业未戴安全帽”、“无施工安全巡查及例会会议记录”、“个别教室内漏装一个插座”等小问题,但也指出了“部分柱钢筋焊接不合格”、“部分地梁混凝土品质较差”等安全隐患。在这些问题后注明了港方跟进处理的进展,其中约六成注明已修复,其余则“正积极处理”。

这正是川港两方工作方式不同的根本来源:“工作对谁负责”的标准不同。香港团队要面对立法会和它背后市民、媒体的层层监察,四川团队最担心的,是“上面”是否满意。

港方坚持原则,反而激活大陆弹性

“基建工程的价值不在于外在,而在功能。门口粉饰得很漂亮,剪彩进场了,其实里面只有两间房。”

2012年5月,到四川考察援建项目的唐锡波得知,刚落成一年多的绵阳紫荆民族中学(下称“紫荆中学”)正在被拆除。学校原名绵阳民族初级中学,在汶川地震中严重受损,后由香港政府、香港教联会、绵阳市政府三方共同出资,合共约700万港币,在原址重建。学校于2010年3月底投入使用。

2010年底,紫荆中学所在地块,被绵阳市政府拍卖给万达商业地产股份公司,香港政府和教联会都对这场拍卖毫不知情。据媒体报道,万达将投资60亿元人民币在该地块建万达广场。之后川港双方几次沟通,绵阳市政府表示将另辟一片地,投7000万元人民币异地重建学校,建成后依旧是香港援建项目,校名也不变。这一提议被港府拒绝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港府的想象。夜里九点多,闻讯赶去紫荆中学的唐锡波,看到教学楼“bing ling baang laang地在拆”。而此前,作为共同出资建造者的香港一方未收到任何拆除建筑的通知。

香港要求连夜开会,由港方、四川发改委和港澳办共同参加,在会议上,香港团队态度坚决:割掉项目、撤回投资。

“学校在我们未同意之下拆掉了,他们已经破坏了承诺,这不是你建一间新学校可以弥补的,这是承诺的问题。”唐锡波说。

“难道你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如果我们接受了,以后每个开发商都可以拆掉你的建筑物在旁边重建一间,我们还有信用么?”麦齐光说,“如果有记者发现了怎么办?记者会问为什么学校突然不见了?我们怎么答?”

麦齐光和唐锡波都记得,当时四川对接援建的官员哭著求港方保留项目。“他们要向中央解释,为何突然少了一个项目,所以他们很担心。”唐锡波说。

唐锡波在南江县朝阳中学建筑工地上视察。
唐锡波在南江县朝阳中学建筑工地上视察。

事情最后惊动了国务院,四川省政府随后下发红头文件,要求捐助和援建项目的任何重大变更都必须尊重捐助和援建方意见。香港对原则的坚持反而激活了大陆体制中具有弹性的一面,这种弹性在有关项目工期的矛盾中,也有明显的体现。

2010年9月,根据时任总理温家宝此前提出的“三年任务两年完成”目标,各省的对口援建项目基本完工,只有香港“拖了后腿”。

除了在批款、选项目和前期调研上投入不少时间之外,港方代表唐锡波和麦齐光都一早直言,“三年任务两年完成”是不可能的。

“即使我投放大量人手,日以继夜地工作,石屎(水泥)、钢筋、混凝土都要七日才会有力,之后才可以造另一层,所以一定要按程序办。”麦齐光对那些匆匆建好的“面子工程”发出质疑:“每一个基建工程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外在,而是其功能。尤其是医院,有很多水电、仪器的安装、测试,升降机未做好,难道你把病人抬上去么?门口粉饰得很漂亮,剪彩进场了,其实里面只有两间房。”

但是,在总理设定的目标前掉队,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夏绪辉回忆,香港和四川省委那时都觉得不好交代、压力很大。后来港澳代表一起去四川同某位领导人谈工程进度。“真的会有压力,他们说我们香港的工程进度慢,”唐锡波回忆,时任发展局局长的林郑月娥展示了详细报告,对方看过之后反而表扬了香港。

“在内地讲一国两制”的过程里,麦齐光和唐锡波都看到另一种制度在四川种下的影响。

省道303公路及绵茂公路建造情况。
省道303公路及绵茂公路建造情况。

“一国两制”在四川的影响

“港方只谈工作,私下一次茶都没喝过。我们请他们吃饭,他们也不吃。”

漫长的援建过程里,四川并不避讳他们从港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术业有专攻,”张和民说,“原来我们很多时候一把抓,分工不精细,现在我们也按照香港进行分工了。”

此前川方的项目管理都是成立一个小组来负责,“政府不太放心交给一个人,但人多了以后,反而没有人办事。”夏绪辉说。与之相对,港方都是一两个人负责一个项目,沟通、问责都指向明确,项目进行到后期,川方也采用了这种方法。

香港项目管理的金科玉律是“TCQ”(Time、Cost、Quality),内地的项目管理则主要是管钱。每次川港两方开会通报进度,港方的进度表上会清楚标明耗时、进度、造价和质量;川方则会报告非常精确的花销,他们举著报告、宣读每一笔开销,甚至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项目的进度和质量却涉及不多。开了几次会后,四川发改委的官员对麦齐光说:“麦先生,不如你把你们那报告给我们吧,我们跟著你那样做。”

“说实话,跟港方打交道还舒服些,内地官员比较有上下级观念,香港没有。他们只谈工作,私下一次茶都没喝过。我们请他们吃饭,他们也不吃,”夏绪辉说。

唐锡波笑说经过很多年,四川发改委的做事方式也慢慢被香港“同化”了,“从开会到说话、做报告”。尽管冲突无数,他和麦齐光都和当地团队成了朋友。“我们没有政治目的,只是真心做事。”唐锡波说。麦齐光笑著插了一句:“他(们)觉得我们无害。”

当两地团队在一个又一个项目中点滴磨合的同时,中港关系亦经历了无数政治风波,2008年积攒下的温情已被消耗干净。问及心态变化,麦齐光答得谨慎:“政府是会改变的,国家是不会变的,我们的土地、人民是不会变的。”

2008年10月,唐锡波第一次进入“山河破碎”的卧龙,因道路在地震中彻底损坏,一行香港官员绕行十多个小时。在漫长的盘山路中,唐锡波下车休息,看到远处白雪覆盖的四姑娘山,拍下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用作他办公室电脑的桌面,直到今天。

(张洁平参与川震十年系列策划及编辑工作,特此致谢。)

(端传媒实习记者谭德恩、张竟祎对此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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