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一个小镇的污水塘边,有一家米粉店。婆婆剥蒜,爸爸炖肉,妈妈煮米粉。一碗臊子米粉,泼上一层红油,洒些绿油油的韭菜,飘香方圆。
聊起来才知道,这家人本来不想将店开在这儿——那不远处的污水塘,十年前是一家中学,地震来了,校舍粉碎倒塌,他们15岁的女儿,被埋砖块之下,再没有醒来。一家人本来将店开得远远的,但房东加租,最后只寻得这地方,只能回到悲伤之地。
去厨房里添辣椒的时候,我问那爸爸怎么看。“政府派人来查过,最后都说学校质量没问题,”他语气平缓,觉察不出情绪,“我们都相信了。”
过了一会我问那妈妈。“我们都不相信,很多人都不相信,但我们没办法啊,”她性格率直,说镇子上一开始很多人怀疑,有的人不是遇难学生家长,也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但最后都被政府打压。两年前,她的丈夫曾经和其他遇难家长一起去上访,才离家走了不远,就被“送”回来了。那爸爸站在一旁,拉着脸,不说话。
这一趟去四川采访,十多天里,我们遇见好多这样的人。十年了,灾区已经重建,当年的娃娃都出来工作了,失独的父母生了第二个娃娃,生活的河流,表面缓缓地流,但内里,始终翻腾不安。只要稍有缺口,悲伤和愤怒就喷涌而出。
在都江堰,我们寻找当年被广泛怀疑为豆腐渣工程的新建小学,开车的师傅说,他的儿子就是地震中在新建小学遇难的。车开到原址,那里已经改建成世界第一条以熊猫为主题的旅游街巷,到处都是熊猫雕像,比人还高。
这父亲说,他年轻时长年在外打工,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2005年。他很后悔。出事后他也怀疑——毕竟小学附近,很多楼房都没有倒塌,但他顾不上维权。他要补偿以前的过失。他不再外出打工,回到老家,和老婆生了第二个娃娃,埋头照管好家里的生计。
开车司机和米线店老板。我不知道在四川,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们?地震中,死难学生有5335人,他们身后,至少有10670个爸爸妈妈,有21340个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到底有多少个如此隐忍,把悲伤和愤怒压在心底,挣扎着前进的人们?
也有人选择留守、抵抗。在富新镇,我们见到了10670个爸爸妈妈中的几位。他们睁大眼睛说,讨不回公道,死不瞑目。不过他们每走一步,现实就把他们拉回来几步。其中一位母亲,震后生了第二个女儿,几年后丈夫因病去世,现在一个人照顾女儿和四个老人,女儿又得了慢性病。她去找政府求助医药费,政府威胁她“不要再跑,慢慢就忘记了”。
她还是只能低着头,不说话,把本来该说的,都暂时埋在心底。
采访结束,返回香港之后,消息传来——汶川县政府将5月12日这一天定为“感恩日”,感恩“国家和社会”在重建和救灾方面的工作,感恩“全国大爱汇聚”。在一片和谐、热烈的红色气氛中,中国迎来了四川大地震十周年的日子。那一群默默活着的父母,还有许多与悲伤为伴的人们,被迅速一抹,推到了悄无声息的阴影里。
政府保留了一些悲伤的痕迹。汉旺地震遗址、北川地震遗址、映秀地震遗址,这些当年重灾区中的危房和残垣断壁,后来成为了一个个旅游景点。生死救援,快速重建,爱国主义和安全教育,成为这些风景区终生的关键词。2018年2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到访映秀,宣布将之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映秀的漩口中学遗址,每天都迎来一批又一批的游客,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收费导游拿着喇叭,不断重复介绍。“这个学校,地震中很多孩子被埋,有一些最终还是没能救出来,大家听着是很悲伤的故事吧,”导游话锋一转,“但其实地震之后,这里被设计成一个实景安全教育的地方,一些父母为了这个,也同意让孩子们长埋地下。”
在设于北川的汶川特大地震纪念馆,二楼宣传着中共十九大和十八大精神。这个纪念馆所站立的一片土地,正正是十年前,掩埋了至少1250位师生的北川中学。“就是这片小山坡,以前的北川中学就埋在下面,前面的草地就是以前的操场。”一位老人指着纪念馆旁边的一片山坡告诉我们。
除了小山坡远离纪念馆的一角,设有一个纪念牌之外,这里找不到悼念的痕迹。我们走上了这片山坡,这一天蓝天白云,远方的大山翠绿高耸,清爽的风一直吹。仔细听,才会发现,小山坡的山顶安插了两个小小的播放器,终日吟诵着佛经。
一个十年前被埋在北川中学废墟之下的男生告诉我们,他不明白为什么每逢5月12日,大家总是把“黑色的日子”过得喜庆,而他,又总是作为幸存者,被邀请出席这些活动,听一拨拨的领导发言,总结过往几年的政府成绩,“过去如何辛苦,如今怎么辉煌”。今年,他推掉了所有这些邀请。
“这天是我们的灾难日,不是他们的感恩日,”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跟我说,“我们都是踏着别人的鲜血走过来的,这应该是一个黑色的日子。”
我想,假若有一个由民间设计的汶川地震纪念馆,这些来自幸存者的话,该被永久的好好收藏。其中会有痛苦的的话,阴暗的话,无奈的话,也会有欢快的,充满希望和感激的话。
但所有的话语,都该是人们缓缓说出的,不该是扩音器里重复播放的口号。
在映秀风景区的一个小卖店里,看店的老板说,他就是漩口中学的幸存者。地震过后,映秀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即使走出了学校的废墟,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活下去。他忘不了终于见到一个个徒步进来救援的解放军时的感谢和激动。
而他现在的妻子,就是映秀小学的幸存者。地震那天的早上,她突然发烧了,请假回家,逃过一劫。十年之后,22岁的她已经做了妈妈,得知我们在找映秀小学,她主动带路。
我问她,怎么看学校倒塌。“我很少去想这些事情,”她沉默了,脸上露出让人感觉复杂的表情。十年前,她至少245个同学在这儿遇难。今天,小学原址如今已经荒废,倒塌的校舍被清理了。仅存的一面红旗下,杂草重生,在春天里,长出野花和蝴蝶。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人们爱用激昂的口号来掩饰自己的冷漠和无感,但其实,只有最深的静默和哀思,才配得上我们眼前这一片备受折磨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