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川震十年

读者来函:十年前在重庆,我的地震记忆

后来在某小学生杂志上得知,离震源地还有相当距离的学校,紧急撤离时的第一场景,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都有可能会唱出“死了都要爱”。但是,那一期杂志,似乎并未出现来自灾区的学生来稿。

2018年,四川汉旺地震遗址。

2018年,四川汉旺地震遗址。摄:林文清/端传媒

阿秋

刊登于 2018-05-08

#川震10年#读者来函#中国大陆

【编者按】有话想说吗?端传媒非收费频道“广场”欢迎各位读者投稿,写作形式、立场不拘。正值汶川大地震十周年,我们制作“川震十年”系列报导之余,也希望读者参与其中,欢迎你如本文作者一样,与大家分享属于你的记忆。请来函community@theinitium.com。

我是重庆人。即使重庆20多年前已经成为直辖市,它在传统上依然属于川东地区。四川盆地像一个斜置的信封,把这个信封按地理方位分成四大部分的话,重庆这边算作川东,成都那边算作川西。

10年前那个时刻,我是个念小学四年级的小孩。

早上吃完早点后自己徒步上学,见到同学后一起结伴去学校。午餐是大家的欢乐时光:黄花汤大家都讨厌,但在老师勒令下又不得不喝几口,然后倒掉。海带汤大家都超级喜欢,有时运气好还能见到炖汤时的大棒骨,每个人都会争着抢。大家最喜欢的菜是新鲜细腻加了肉末的土豆泥,淋在饭上舀着吃最好。我不挑食,每次都会多铲一块饭,所有的菜都喜欢拌起来全部吞下肚。

饭后是休息时间,洗完饭盒后要玩就玩,要写作业就写作业,操场楼道尽是大家的喧闹。放学之后留连于校门附近的小店:租书店里偷偷租漫画小说,奶茶热狗烤红薯,凉虾冰粉西米露,四驱车跟卡牌组,男生们爱玩的射击类游戏用的塑料枪跟塑料子弹,女生们爱的小饰品和不干胶。周末,大家还会聚在一起,上补习班,玩游戏,或集体模仿在动画片电视剧中看到的情节。

我曾经想经历地震

我偏内向,不算合群,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大家流行玩电脑游戏,我更喜欢在周末时,用搜集到的小物件搭房子——象棋水彩笔作柱、麻将军棋作砖、数学课中的塑料小棍作梁、游戏牌作预制板、棋子作瓦。然后便是轰隆轰隆,模拟地震来临时的场景——瓦先梭掉,砖墙坏掉,梁掉下来,预制板也砸下来......一阵破坏之后,多半只剩下厚重的柱子立着。最后我就像哥斯拉那样,直接用手推倒仍未坍塌的部分。完整的房屋,经过肆意破坏后,变成了大堆小玩意儿混合成的废墟。

当时我对破坏场景痴迷到何种程度呢,我甚至专门用笔蘸墨汁,依照自己的想像,在打印纸上画了一幅名为《大地震》的小画当成美术课作业,之后又拿回家贴在阳台落地窗上。画里的内容,无非是看完《国家地理》的节目后,想像出的震后场景:居民楼倒塌,楼板一层一层压下来,高架桥坠落,桥上汽车掉到地面摔得粉碎,一台巴士悬在断裂的桥面上摇摇欲坠。那时我很喜欢看有关灾难现场的电视节目,地震火灾台风洪水泥石流等等样样都来,总看不够,有些还会回味几遍。

所以在当时,我很想很想经历一场地震,这样就可以亲自感受震动,目堵那些想像过无数次的房屋倒塌、山川易景等景象。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乱想着,唯恐天下不乱。

直到地震当天。

当天阳光明媚,学校已经打了一次预备铃(上课前5分钟的提醒),可老师竟然还没到教室,但大家完全没有放在眼里,班上就像下课时那样,叽叽喳喳,又笑又打,欢腾声掀翻教室,我则跳到讲台上,准备去写今天要做的作业。

地震开始了,我们大家都未察觉到异常,可之后有人发现课桌跳个不停,文具哗啦啦往下掉,许多人还以为是同学在推自己。教学楼发出恐怖的声音,楼里所有的东西相互碰撞,大家喧闹渐止,所有人都木住了,紧接着是从未感受过的恐惧,突然校园广播开启,只听见教导主任在呼喊:

“同学们,地震了!”

“死了都要爱”

压抑在心里的恐惧彻底爆发,伴随着瞬时冲出的刺激、兴奋、惊讶,大家大吼大叫着朝离出口最近的后门奔去,几秒之内,原本塞满人的教室被清空。我反应很慢,见到大家都跑光了,才从前门像别落下我一个那样溜了出去。

教学楼建在堡坎上,两块大操场在堡坎下面,我们所有人到操场必须走下大梯坎,两块操场交界,有一棵百年黄桷树,大家匆匆忙忙从教学楼冲出来后,就以人生中最快速度跑到那棵黄桷树下歇凉。幸好教学楼的出口很多,其他同学没花多少时间就撤出来了。刚跑到那棵黄桷树下时,还瞥见认识的老师正在指挥低年级的同学跑到安全的地方。

过了没几分钟,第一波余震来了,可以看见篮球架上的篮板上下颤动,大家又是一阵呼叫。我们觉得楼快整个倾倒了(并没有),纷纷望向以为快滚下操场的教学楼,不知是谁开始唱了句“死了都要爱”,后面便是大伙一起跟着唱,没唱几句就都哄笑了,可马上笑声就诡异的停了。我们的班主任随后赶到,看到我们班平安无事长舒一大口气,后面几天上课时,她对我们坦白的讲,当时她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突然觉得有些晃,她以为最近没休息好没在意,出办公室后看见学生们在跑,她也没在意,学生跑跑跳跳很正常,到了教室后发现班上一个人都没有,满是凌乱,她感觉超级奇怪,后面来清场的老师看见她还立在门口,便告诉她地震了,她才哇着声冲到操场来找我们。后来这件事我们大家笑到了期末。

本以为这样的戏剧性场景只出现在我的小学,后来在某小学生杂志上得知,只要是未受教学设施毁损、未有学生受伤死亡、离震源地还有相当距离的学校,紧急撤离时的第一场景,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都有可能会唱出“死了都要爱”——或许也有“幸存者偏差”因素在里面。但是,那一期杂志,似乎并未出现来自灾区的学生来稿。

2018年,四川北川地震遗址。
2018年,四川北川地震遗址。

说实话,在未知晓灾难之惨烈前,撤到操场上的我们,以近乎狂欢的心境来看待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动,那种突然失去管制的感觉跟开运动会差不多,反正不用上课了。大家七嘴八舌交换当时的情况:教室里饮水机跟电视都在晃,吊扇也在摇,想钻到桌子底下躲避,但位置太窄了低不下去,疏散广播启动之前,有的老师就叫同学们不管不顾的跑了,有的同学自己就跑了出来,广播启动之后,大部分同学跟老师才从楼里涌到操场上。

然后呢,余震似乎没那么可怕了,大家陷入无所事事,逃出来的时候连作业都没带,更别说当时看来很神圣的书包了。大家集合完毕老师点完人数后就随我们便了,除了不能上教学楼,不能离树太远。当时校门仍然关闭,家长也不能马上来接我们。大家变得不安分,开始想方设法打发时间,在操场里荡来荡去,玩丢手绢,老鹰捉小鸡,踢球,玩篮球,活蹦乱跳。我爬到了高处,看见山下的中学,操场上有人正在踢球。旁边的教学楼下,也有人跟我们一样在紧急避难。

地震后两个小时,学校允许我们离校回家,不用回教学楼拿书包作业饭盒之类的,教导主任在广播中一再告诫,归家途中注意安全,如遇余震,根据所学到的地震防护知识随机应变。但我为了拿饭盒回家洗,又悄悄溜进教室里,当时日头已经西斜,教室里有些暗,被推挤开的桌椅,地上的书本文具,黑板上被我写得乱七八糟的作业,其他人遗留在教室里的书包,一切都停留在了地震发生的时刻。校门口挤满了家长,小店里所有的电视都在播放着突发新闻,街上依然到处都是下楼避难的人,现在他们都在楼下看着新闻。我拿钥匙打开家门时,发现家人都已经提前回家看着特别新闻。晚上看新闻联播,才知道这场地震带给全国的震撼。

杯弓蛇影,真假难分

吃饭时,全家人都围坐在一起看电视,打着手机电话叮嘱亲朋好友,也不断有电话打过来,就这样到了晚上。那几个小时有没有感觉明显的余震我已经不记得了,现在还记得的是,从那天回家开始,就有了房屋正在摇晃,会从上面塌下来,我和家人会被埋住的幻觉。电视机相信家家户户一样,也是没怎么关过的了。夜晚,即使只是风扫过地上的落叶,凉爽的穿堂风吹过房间,心里还是会寒得发怵,总觉得会突然发生让房倒屋塌的大地震。凌晨起来小解,客厅里的灯和电视还是亮着,有时也在睡梦中吓醒,不知是噩梦还是真的余震;看见家人还在看电视或者躺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安心后又上床休息去了。

之后几天,老师上课不太给力,不时打断课程,分享新闻上的最新内容。大概过了三四天,政府发布了余震警报,所有能睡觉的空地在几个小时内都被大家占完了,本来睡得好好的,又被许多动静吵醒,家里人也是纠结得要死,头一次只搬了马扎(折凳)跟薄毯,想在外边轮流坐下休息了事,后来发现根本不行,又上楼从家里搬了些床垫被子下来,跟熟悉的邻居一起铺了一个大通铺,我因为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时回到家里,空地留宿的人剩下不到一半。我没有睡好,几个小时后上学,早课时老师问大家昨晚都没睡好吗,提议觉得很困的同学可以站起来醒下瞌睡,于是班上所有同学,全部哗啦啦的站起来。

哀悼那天,全校都打开了电视。上午是体育课,我不小心把皮擦破了,在学校上了药后,家人觉得不放心,想去医院让医生再看看,可我还是坚持要等哀悼几分钟完后再去医院。当时除了电视发出的声响,就只剩下各类警报与船只的汽笛声了。老师提议我们闭上眼睛,双手合紧,放在胸前,为在地震中不幸离世的人们祈祷。她是在真心祈祷,不停有泪珠从微闭的眼睛上流下。之后哀悼期的放假,跟楼下同学一起玩时,一听见江上的汽笛开始响起,便立马停住,摆出哀悼时的动作,汽笛响完之后,又立马恢复刚才的游戏。

同龄人

青川6.4级余震正好发生在星期天,那时候,地震带给生活的直接影响在逐渐远去,一家人都在过着平时的周末时光。我跪在客厅的地板上看报纸,突然我的身体前后摆动了起来,且停不住,我站起来望向阳台外的电线杆,看到电线正在飘来飘去,躺在床上的老爸突然跳起来喊着“还在摇!还在摇!”我真的吓坏了,立马抓了床小被子冲到饭桌底下隔住脑袋瑟瑟发抖,震动停止后,家里人都看到我如此剧烈的反应,感到非常搞笑。

之后的之后,就是征文与捐款捐物了,有的同学抽签,有幸抽到能给灾区同龄人通信的机会。我们学校分配到的是茂县,大家把自己最好的话,最好的祝福,最靓的纸,最工整的字,最漂亮的不干胶,装进已经印好同龄人通信地址的专门信封后,一并寄了出去,不知道收到信的茂县同龄人,现在还保留着那封信没有。

最后一点关于当时的地震回忆,是学生分流。十多个茂县的同学,在六月时分流到我们学校,当时学校在礼堂开了个欢迎会,对应年级的同学去参加了。学校电视台直播了当时的情况,时间很短,仅仅局限于见个面,相互认识一下,并没有公布他们被分配的班级。说完“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之类的话后,老师叮嘱大家不要用不一样的眼光去看待他们,并帮助他们尽快融入正常的学习与生活。直播结束后又是一顿教育时间,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因好奇去打扰他们。现在想想,这真是一个还算明智的做法,至少他们不用经常去回想地震时的场景了。

那一年关于地震的回忆就到此为止,掏空记忆中留存的印象后,剩下的也想不出什么。那时就是没心没肺,体会不到灾难的残酷,可如果地震再强一点,我们学校破了玻璃掉了瓷砖垮了墙,或者地震就发生在川东,学校支撑不住倒下,关于地震的回忆,还是这样的吗?

曾经还像宝贝一样珍惜的用来搭建房屋的小物件,过了几年后,都装在了一个鞋盒中,扔了出去。

这场地震,对于在四川盆地中成长的我们而言,已经成了人生中不可磨灭的部分。如果那些同龄人并未在地震中遇难,现在他们会跟我们一样,过着大同小异的人生,这十年太漫长,从小四到大二,我已经经历了人生中许多重要时刻。可逝去生命的同龄人,从我回忆起的那段没心没肺的震后经历开始,他们不会再亲身体会了。

2018年,四川映秀镇。
2018年,四川映秀镇。

番外:路过映秀

或许是对地震太难忘怀,在看完一部关于震中映秀的纪实文学后,我决定亲自去看一下重建后的灾区。去年淡季,我报了一个去九寨沟的廉价团,巴士去程时在映秀停留了一个半小时。

高速公路因为事故堵车,当时改走的是213国道,由都江堰沿着岷江上游到映秀,那天天气很好,晴朗无云,过了都江堰后,山势突然向上抬升,短短几百米就从河边抬到了半山腰,随后越来越高。刚开始时植被恢复得很好,看不到地震破坏的痕迹,越往里,山势越险峻,河谷也越狭窄,地震带给大自然的创伤也越来越令人惊诧——过了紫坪铺水库后,越靠近震中的岸边,山上的滑坡也越是肆无忌惮,整个山坡都被劈了一次,露出岩层的肌理,即使过了快十年,植被也仍未恢复,震后的痕迹就这样记录在了大片大片裸露的灰色山坡上。对岸的巴士沿着国道向上游挺进,初始的景象让所有初来的游客鸦雀无声,接待我们的导游和司机已经习惯了这些变化,他们都在前面默不作声。

在经过隧道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座落在深山间安静的映秀。漩口中学遗址被悉心保护着,中学遗址之外,现在就是普通的住家。漩口中学外部专门搭建著钢梁稳定住建筑物中未倒塌的部分,从窗户望进去,整体倾斜的建筑中遗留的桌椅书籍、地上的瓷砖、墙上残留的黑板,在灰尘与阳光的渲染下,已变成巧克力般的颜色。当时看的纪实文学中提到了这所中学:不算差劲的设计保住了绝大多数师生的性命,有些教室里的师生,像抽屉一样,被卸到了楼下草坪,然后又跟我们避险时一样,以人生中最快的速度冲向操场。

淡季的映秀真的好安静,除了几台大巴载来的游客外,街上就见不到多少居民了。好不容易找到家做家常菜的馆子,那家人忙得风风火火,女儿背上还兜着熟睡的孩子,不停的走动。同行几人随便点了几份家常菜后,匆匆刨完,又跑步回到大巴停留的位置,导游都还哭笑不得的怨叹我们,怪我们吃饭的时间花得太久。我们就这样离开了映秀。

返程的时候,从高速公路旁匆匆路过了映秀,之后把照片发给朋友,都在问我那里是否为新建的小区。穿过几条大隧道跟路桥后,我们很快就回到了都江堰。我不清楚有多少游客,现在对映秀的景象就仅限于此。一想到这座城镇曾经经历过外人无法体会的痛苦,完全破坏掉以往的生活,艰难的复兴,面对现在的沉寂,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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