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生死观

病房笔记:急诊室病人,为何不是我想像中那样?

要解决急诊室的这些病人,要不用Panadol和病假证明打发,要不就用上比暴力更暴力的暴力......

图:Alice Tse / 端传媒

Muk Lam

刊登于 2018-02-03

#生死观

急诊室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可怕,总让人觉得全部求诊者都患著十万火急的重病。其实急诊室与社会阶层一样,同样得分流;每个求诊者到访时,护士皆会为他们量度维生指数,依此判断他们病症的急迫性。

急诊室医生不光需要救助生命垂危的一级病人,也得在诊所当值,处置生命迹象稳定的四、五级病人。那么,这些病人患的是什么病呢?

一、对不起,我没有受过专业的牙医训练

“医生,我牙痛。”

......给我去看牙医啊!

我无奈地说:“小姐啊,你自己也知道自己牙痛,去看牙医会比较好喏。”

“哪里有牙医?”

我答:“你家楼下。”

“你们公立医院这里没有牙医啊?”

“公立医院的牙医服务只提供给有特殊需要的患者嘛。来,嘴张开,啊——左边有两颗蛀牙,你待会去看牙医吧。”我挥挥手打发她走。

病人拖长著“喔——”了一声,又问:“可是你没有药给我吗?抗生素啊消炎药之类的。”

“......我给你三天普拿疼(Panadol)和漱口水,抗生素不能治疗蛀牙,你记得去找牙医。”

患者不死心地问:“你没有甚么建议要给我吗?”

我想了一想,答:“每天要刷两次牙。”

二、头痛医头痛

“医生,我头痛。”

“从甚么时候开始?”

“从昨天下午开始。”

“这样啊。”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电脑,22岁年轻女子,过往健康无病史,很好,问病历可以从简了。“是单边头痛还是两边都痛?你有没有视力模糊失去意识抽筋四肢无力手脚麻痺头晕发冷大小便失禁撒不出尿胸痛胸闷腹痛发烧出疹离开香港以及你最后一次经期是甚么日子?”

又做过神经系统检查后,我告诉她:“你没问题,我给你三天普拿疼吧。”

她欲言又止地望向我:“......我的头挺痛的,想要今天病假。”

我在内心默默反了个白眼。她从早上开始排队候诊,排到如今已是下午,如果只是为了一张病假证明,来急诊室实在太不划算了。“你等我一下。”

她又说:“还有,我前两天撞到手臂,现在左手肘还有点痛,想要明天的病假。”

......居然以为别人会做亏本生意,是我太小瞧她了呀!

三、天才小钓手

“医生,有个孩子吞了一根鱼刺,我们现在是不是得帮他照胃镜?”我惊恐地请示高级医生的意见。

高级医生循循善诱道:“很多人以为鱼刺会卡在喉咙里,其实大部分鱼刺都卡在扁桃体上。你先拿手电筒照他的喉咙看看,如果发现鱼刺,就直接夹出来吧。”

我内心默默震惊,回想自己五六岁那年同样咽下一根鱼刺,喉头一阵挥之不去的异物感,妈妈为我端来一碗醋,告诉我:“把它喝下去,它就会把鱼刺给溶解掉了。”原来我当年也曾如此天真过啊!

我怀著震惊提著手电筒,让孩子张大嘴巴。一根半透明的鳞版物体搁浅在左侧扁桃体上,于手电筒光束照耀下闪闪发光。Bingo!

我拿过压舌板,试图将之伸入孩子的口中,未料到孩子居然一口紧紧咬住入侵口中的异物。我一用力,他便自齿缝间发出哭闹声来。我脸色一沉,对父母说:“请你们帮忙按住他。”接下来是一场殊死搏斗。我们虽能拑制他的四肢,却始终无法控制他的意志。缠斗五分钟后,他那坚毅的意志反倒令我有些佩服,想来他也只不过是抗拒别人强加于他的外来物进入自己的领地而已,又有何过错呢?我想起北风与太阳的故事,醒悟到暴力无法解决问题,便示意他父母松开手。我也放下压舌板,蹲下身来,以英文问他:“现在有根鱼刺卡在你喉咙里,对不对?”

孩子甫获自由,尚是惊魂未至,抽泣著点头。

“你想把它拿出来,对不对?”

他默默点头。

“如果你不张开嘴巴,我就没有办法把他夹出来,对不对?”

他点头。

“那么现在你张开嘴巴,好不好?啊——”

我将压舌板伸进他半开的嘴巴,感到一股莫大的阻力。我刚意识到压舌板是被两排牙齿紧紧咬住,一阵震耳欲聋的哭声已传入耳中。

我脸色一凛,大吼:“护理师!请进来五号房帮我压人!”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发现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摧毁敌方的意志方为正道。我再度指令众人住手,带著孩子与父母进入处理次紧急病人的急诊区域,在高级医生的监督下使用镇静剂。

Ketamine时常以毒品的身份在街头登场,却也不时在医院内做回老本行——镇静剂。我们以鼻管将药物注射入孩子的鼻腔内,孩子感觉到我们要令他失去对身体控制权的阴谋,拼死反抗,却仍旧无法阻止鼻管强横侵入他的鼻腔;他没有绝望,开始拼命打喷嚏,让药物顺著乳白的黏淍鼻涕流走。他的反抗精神固然可嘉,身体却率先背叛他;不过几十秒光景,他的眼皮已耸拉下来,睫毛像蝴蝶翅膀上下扑腾,半垂的眼睑下眼球开始震颤。坐在床边陪著他的妈妈,手轻柔地盖上他的双目。

药物开始见效了。我得意洋洋地暗时:以一己之力意图对抗现代医学,还真是螳臂挡车啊!护理师也留意到孩子的颓态,建议道:“不如让妈妈唱首摇篮曲给他听吧。”

“这样不好。”高级医生开腔反对:“万一他听到吓醒怎么办?”

我偷瞄向外藉母亲,幸好她似乎听不懂广东话。

我们都以为猎物已经睡著了;即使没睡著,如此漫长的斗争也该消磨掉他的意志。事实正好相反,当我们尝试扒开他的嘴巴时,他如同沉睡中惊醒过来的雄狮般发出一声怒吼。他的意志坚不可摧,甚至超越药物的效力与中枢神经的局限。

我们终于明白,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更大的暴力才能。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一位护理师按腿,一位护理师按头,爸爸压住盆骨,妈妈的手盖在眼睑上,我拎出儿童用喉头镜待命,高级医生却只是投来嫌弃的一眼,接著一手拎起压舌板,一手拎起前端弯曲的钳子,朝孩子的口腔发动进攻。

孩子的身躯左摇右摆,被护理师和爸爸死死按住;尚有自由脖子左右扭动,另一位护理师按住他头两侧,将他的脑袋牢牢固定;他守紧最后防线,紧闭双唇,我的手从天而降,捏紧他的鼻翼;他屏了一会儿气,防线终究全面溃堤,他嘴巴大张,于绝望中迸发撕心裂肺的怒吼,“NO——”字自肺部深处爆发,拖长的尾音源源不绝;高级医生当机立断,马上将压舌板伸入目的地,却遭到意料之外的伏兵,原来孩子紧紧咬住压舌板,深深吸气,透过进入齿缝的空气获取氧气,原本的NO也变成了O音。我松开捏紧鼻子的左手,下滑至他左边的颞颚关节,同时右手摸上对面的颞颚关节,双手同时朝口腔内发力,强迫他打开嘴巴。他再也无法发出完整的NO音,绝望的破碎音节自喉咙深处干呕而出,他也无法阻止压舌板的前进,无法阻止冰凉的钳子潜入他的口腔;就在钳子即将触碰到扁桃线的前一刻,他做出最后的挣扎,以超乎常人的力气将头摆向左边。这个转弯飘移摧毁了原来的路径,高级医生功败垂成,咂一咂舌,狠狠地道:“按住他!”

我不知道他是马上发现鱼刺的新位置,还是藉著孩子扭头的角度计算出鱼刺的所在地,总之,当他抽出钳子,将紧夹的钳子往灯光下一晃,摆著胜利者的表情让在场每个人都看见鱼刺折射出来的光时,控制孩子的每个人都松开了手,齐刷刷地鼓起掌来,任由突然重获自由的孩子兀自在床上挣扎嚎哭。我几乎以为那时要拍新世界福音战士的结局了。

我佩服孩子的骨气,想起自己的没骨气,决定坚拒向后来的病人处方根本没必要、只求打发他们的病假纸和普拿疼。

“我终于回来了,护理师,现在有多少个病人在等啊?”

“46个。”

唉,还是等下回吧。

(病房笔记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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