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音乐人的一场民间自救:抢耳音乐厂牌计划

行业转型,工业缺陷,但他们矢志助你成为新世代的职业音乐人。

端传媒记者 张书玮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7-02-04

#抢耳音乐厂牌计划

抢耳音乐会。
“抢耳音乐节”汇演。

一曲表演终了,射灯颜色变亮了。短发的主唱兴致高昂地举起双手,向台下的观众一一介绍自己的乐手:“全部都系好劲好劲嘅乐手!(全部都是很厉害的乐手!)”舞台正对的VIP区全是站票,观众们此时纷纷欢呼起来。“鼓手:Sensi Lion 的阿勋!”“贝斯手:Fergus!”“吉他手:触执毛乐队的 Mike Orange!”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个密码,数百对手掌热烈回应,直到主唱讲到乐手成员中最大牌的蔡德才,观众的热情也到了顶点。她向大家推荐且赞扬着这一群横跨独立与主流流行乐界的音乐好手,乐得手舞足蹈:“我是独立歌手中的主流歌手:卢凯彤!”

这是2017年1月19日,一场名为“抢耳音乐节”的汇演,卢凯彤与乐队 RubberBand 受邀以嘉宾身分参与,表演的主角实则是六组新人:Adrian Lo, Empty, SoundTube, The Sulis Club, 周华欣,和杨智远。六组新人经过层层选拔,是“抢耳音乐厂牌计划”的最后六强,这一晚在旺角麦花臣场馆向观众展示他们参与计划后的成果。

六组新人气质各异,却显然有别于香港本地电视电台可收听到的音乐。观察观众的外型,多是学生以及年轻的上班族,他们神情放松,不少携带著书包或公事包,对表演者也并不完全陌生。最后六强音乐单位则感触良多,全力表演之余,也在舞台上发表很多感慨,有人大叹“做音乐不容易,但参与抢耳计划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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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耳音乐厂牌计划由文艺复兴基金会发起,在2016年夏天开放报名,很快收到125个香港音乐单位自荐。五位评审冯礼慈,袁智聪,冯颖琪,黄耀明和郭启华,从各自乐评人,音乐创作者,制作人及经理人的角度,固然有各自的审美趣味和对音乐才能的判别标准,他们要做的不仅仅是为观众选拔出很厉害的音乐人,还要为这些入围者传授更多与时具进的行业知识和经验。

经过招募及遴选后,抢耳音乐厂牌计划举办了一系列工作坊,产业论坛,为入选者安排导师,留意他们的音乐创作与舞台表演,再之后有两个月的城市巡演。整个计划寄望可以帮助这些有才华的青年创作者,让他们了解制作完音乐作品之后与真正进入流行工业之间还有不小距离需要跨越。125个音乐单位,从筹备招募,初选后诞生12个抢耳学员单位,再到最后的六强,整个计划历时一年。

光是培育青年的创作,出版他们的作品,不足以让他们真的在流行音乐工业内立足,还应该有第三步。“抢耳音乐厂牌计划”即是他认为的第三步,在辅助青年音乐人出版之后,还有后续可以让他们与工业接壤。

文艺复兴基金会这间非牟利慈善文化机构,香港人并不陌生。音乐人黄耀明创办了这间基金会,以支持独立文艺创作为初衷,自2012年开始已经不断出力培育两岸四地青年创作人才。“其实抢耳计划的想法来源于2015年。”基金会总干事柴子文回顾了计划诞生的因由,“文艺复兴每年都会做一个夏令营,支持本地青年创作,2015年我们的资助计划协助三位独立唱作人,帮她们出了三张EP。”以“女流”为名,三位唱作人在该计划得到了专业的制作辅助,也举办了演出,效果不俗。

有了第一张唱片,就此入行,事情似乎应该顺理成章下去。“入行”这两个字却并非那么容易。“比如其中的唐艺,音乐风格非常独特,业内人士和观众看了她的演出,听了她的音乐都非常喜欢。”可是有了第一张唱片,是否就意味着真的进入到流行工业当中呢?文艺复兴开始思考,“女流”计划是否真的帮到三位唱作人达成了她们的愿望。

柴子文认为,光是培育青年的创作,出版他们的作品,不足以让他们真的在流行音乐工业内立足,还应该有第三步。“抢耳音乐厂牌计划”即是他认为的第三步,在辅助青年音乐人出版之后,还有后续可以让他们与工业接壤,甚至了解版权,了解市场推广,了解作品在串流服务的授权等等。“我们是一个NGO,我们不能像一间经理人公司那样去把这些创作人签下来,”柴子文说,“而且华语唱片工业也在变化,不是说签一间唱片公司,音乐人就可以完全不用担心了。行业转型很厉害,音乐作品的发行和推广都很依赖音乐人本身对行业变化的了解。”

自2000年起,香港唱片销售数字连年下跌,其中有盗版猖獗,网络非法下载的原因,也与流行工业僵化,死板或劣质的作品充斥市场不无关系,无论唱片公司还是艺人都感叹唱片不好卖。国际唱片业协会在香港每年颁授白金唱片,金唱片认证。2006年之前,流行音乐获颁白金唱片销售标准为出货量五万张,金唱片为二万五千张。2006年1月1日协会发布公告,将标准分别下调到四万张及两万张。2008年元旦再次下调到三万张及一万五千张。

“很多有才华的创作人想要入行,可惜香港的音乐行业很保守,唱片工业相对其它地区来讲比较落后,一些中小型的音乐人,受众规模未必去到红馆开演唱。别的地区,很多独立音乐人可以从小的livehouse起家,慢慢储备受众,慢慢发展,壮大,这样的故事在香港很难发生。香港的中小型演出场地数量有限,产业链条也不完善。”柴子文由“女流”引申出的难题思索行业到底面对怎样的情形,“到底问题在哪,大家都在反思。”

抢耳音乐会。
“抢耳音乐节”的汇演,卢凯彤受邀以嘉宾身分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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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唱片没落,不是音乐没落。”卢凯彤是近期从大公司“出走”的成功案例。过去at17组合时期,她与林二汶签约过独立厂牌人山人海,单飞发展后从东亚唱片调至寰亚唱片,终于在2015年开始在自己成立的rockmui Ltd. 之下发表唱片及音乐作品。无论是作品口碑还是演出数量及曝光率,都堪称华语世界近两年最亮眼的独立发展艺人。“过往音乐人总觉得流行工业好像大海,一定要泊靠大邮轮,才有一种安稳的感觉。”她认为很多主流歌手都意识到行业在变革,大家不敢走出来独立发展,往往可能欠缺安全感。

“所有人,卖的唱片数量都是减半的。”从主流一线最受欢迎的男女歌手,到走个性路线,风格另类的创作人,唱片数字皆不如以往。

尽管公开场合下,很少人会详细叙述唱片销售带来的压力,实则有目共睹。唱片销量的差别的确太明显。“主要是如今的宣传程度比以前密集很多。”卢凯彤回溯是哪一件事让自己明白行业转型势在必行,“我入行15年,at17时期出一张唱片,做十本杂志访问,十份报纸访问,整个宣传期就结束了。” 当时,at17最好的唱片在香港可以卖三万张。在如今,发行一张唱片,艺人做二十本杂志,二十份报纸,都卖不到一万张唱片。“当然其中有很多因素,比如你的歌没那么红了,或者你如今的人气不同往日了。可是除却这些因素之后,你可以看到整个唱片业,”卢凯彤特地强调着,“所有人,卖的唱片数量都是减半的。”从主流一线最受欢迎的男女歌手,到走个性路线,风格另类的创作人,唱片数字皆不如以往。

卢凯彤发现社交网络兴起之下,独立艺人相对更加灵活。过去唱片公司筹备拍摄MV,一只MV成本及人工费要花去十万港币。拍摄工具愈来愈个人化,愈来愈轻便,她自行计划筹拍,一只MV少则一万港币,多不过三万港币,就已经可以完成,再由自己放上facebook,instagram等社交平台,大大节约成本,降低人工。“有时你看到,过去公司花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宣传费用得来的浏览量,和如今和几万块成本带来的浏览量其实差不多的。”大量演出酬劳是卢凯彤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另外,通过网络推送自己的歌曲,加深网上听众的印象,也可以为自己带来商机。“假如变成KOL(Key opinion leader),商家让你发布一些产品的推送文,也是一笔收入,可以帮到音乐人再投入到创作中去。”

抢耳音乐会。
“抢耳音乐节”汇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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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涉及的行业信息及知识,“抢耳音乐厂牌计划”专开了很多工作坊及国际音乐产业论坛,更详细分明地为学员们讲解。整个计划的工作坊和论坛,由文艺复兴基金会筹备,柴子文与郭启华,黄耀明反覆讨论,打动了创意香港,愿意资助他们举办这个计划。“我们就当是一次试水吧。”柴子文说。

在2016年7月第一次工作坊,评审及讲者之一郭启华就告诉抢耳学员:“如果你觉得自己有兴趣及余力了解行业规范,版权知识,推广方法,就自己管理自己;如果你觉得自己只想或只能专注音乐创作,也没有关系,你可以找自己信得过,相熟的朋友,或者组band的团友比较擅长这方面的人,邀请他们来听这些工作坊。”

这些工作坊的内容,从如何将自己的音乐放上 Apple Music,Spotify 等串流平台,到歌曲的版权管理,演出的规划,国际市场的分析,中国及海外市场的概况,都有涉及:比如某一次工作坊详述了香港串流市场和海外市场的份额及发展程度比较。而工作坊和论坛的讲者,也横跨音乐传媒从业者,资深的幕前幕后业界代表,串流服务和音乐节推手等多个组别,务求让学员们全方位了解在如今的行业趋势下,这样才可以更好地推广自己的作品。

如今音乐人最需要了解什么?“三场论坛的嘉宾是行业里面行得很前的人,比较有人际网络,有话事权的人。希望他们讲最新的东西,也希望帮这些新人搭桥。”

香港的娱乐工业固然一直渴求人才,最多传媒曝光,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案例往往是选拔幕前艺人的比赛。从六十年代开始,电视及电台都有许多活动搜寻独具才华的表演者。本地由九十年代后期,也相继建立了很多音乐学校,教授音乐制作,编曲等技术课程。“抢耳音乐厂牌计划”几乎第一个将选拔与行业知识结合进行,像是打开了过去并不见光的锦囊,将许多经理人需要了解的资讯和知识都教授给学员。这些岗位在香港是见报率很高的职业,却从未真正“职业化”。

抢耳音乐会开场前,柴子文(文艺复兴基金会总干事);中:组合SoundTube主音Iris;右:组合SoundTube小号/钢琴手Dipsy。
抢耳音乐会开场前,柴子文(文艺复兴基金会总干事);中:组合SoundTube主音Iris;右:组合SoundTube小号/钢琴手Dip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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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ndTube 最初参加“他们在岛屿写作”计划, 以也斯作品《湾仔的鬼魂》出发,创作了一首《湾仔幽灵》参赛,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胜出了。这次活动让他们结识了文艺复兴的参与者,也认识了其它爱创作的同好。知道“抢耳音乐厂牌计划”后,“我想那就一起来玩玩吧!”成员 Iris 负责主音,认为参与这次计划完全是顺其自然的结果,“我们看到这些讲者和工作坊的主题,都是平时很希望接触但没有机会实现的,立刻就报名了。”

Iris 和 Dipsy 都来自演艺学院,毕业之后接了不少音乐的兼职工作,一起在酒吧玩音乐,开始了两人的创作路,成立 Soundtube 组合,写更具有个人风格的原创作品。报名参加“抢耳音乐厂牌计划”时,他们成立不到两年,手头做了五首歌,出过一张EP,Iris 说那次的制作过程有些像是“手作式”:“那时候我们连经理人这个岗位其实要做什么,都完全没有头绪。”

SoundTube 知道社交平台对歌曲传播很重要,但对商业推广不了解,怎样派台,怎样把歌曲摆上串流平台,都是在参加工作坊之后才学到了很实际很细节的内容。如今音乐人最需要了解什么?“三场论坛的嘉宾是行业里面行得很前的人,比较有人际网络,有话事权的人。希望他们讲最新的东西,也希望帮这些新人搭桥。”他们希望学员可以在工作坊吸收到实用信息,“比如版权管理这些题目,真的不是两三句话可以说清楚,我们肯定要让合适的讲者分享切实的心得。”因此,他们邀请CASH(香港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的高层参与,画图表为学员们讲解版权管理到底是怎么回事,需要注意哪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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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很重要,我们不能封实自己。”柴子文认为这些交流与创作紧密相连,不同环节行程链条般的生态。从创作,到发表,再去到创意产业,彼此之间密切相关。“说到这里,我们的施政报告根本没有提音乐产业,好像香港没有音乐一样。”柴子文认为施政报告十分离谱,对音乐人毫无支持。

卢凯彤:“我们音乐人只能在民间自己发起,非常孤立无援。”

政府不提,民间就再尽力。柴子文坦承这次计划还有地方可以改进,已经在思考之后怎样将计划办得更好。本次活动,他们也有音乐推广的考量。借助选拔,他们尽可能挑选不同曲风的音乐人/乐队:“独立音乐也不只一种,比如SoundTube有电子元素,也有爵士元素,很有实验性。独立音乐应该是自由的。”抢耳音乐厂牌计划寄望以此为独立音乐带来更多听众,让更多人愿意了解独立音乐,“下一步,我们还要想怎么走出去。光是做好本土不够。”

卢凯彤早已花时间培育扩展自己的台湾市场,“台湾的独立音乐演出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音乐人有了自己养活自己的可能。”七百万人的市场不能完全支持起音乐产业,柴子文也希望未来能借助新的抢耳计划,帮音乐人去到别的市场,“远的去不到,至少可以去去台湾,去去韩国首尔,日本,新加坡,都对我们有帮助。”

愿景愈讲愈多。啊,你说,换了特首之后支持会多一点吗?

大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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