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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立委尤美女:同志平权运动是乘着时代潮流推进

以前哪有同志大游行?哪有同志注记?它不是铁板一块,只要方向是对的,你一直推一直推,总有一天就是会到达终点。

特约撰稿人 何欣洁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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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美女确实走过了30年漫漫长路,亲手将同婚法案送上征途,实践了她的「人权演进」理论。
尤美女走过了30年漫漫长路,亲手将同婚法案送上征途,实践了她的「人权演进」理论。

“各位支持婚姻平权的朋友们……”2016年12月26日下午1点,尤美女站上立法院旁的舞台,才刚说出第一句话,便被台下如潮水般汹涌的鼓掌、欢呼、尖叫中断,各式彩虹旗帜翻滚飞扬,为这位主持《民法》修正案通过一读的立法委员欢呼。

然而即便群众的热情扑面而来,尤美女的讲话仍然平静如常:

“今天,婚姻平权的路上,我们又迈进了一小步。虽然是一小步,大家都看到了,得来不易,所以我们一定要珍惜。这一小步的后座力,还很强,随时都有可能又被拉回去。所以,我请大家,要冷静下来,要理性地,未来利用这几个月,去跟长辈好好沟通。所有的误解都来自不理解、不了解、不认识……”

自从2012年起担任民进党不分区立法委员以来,“冷静理性”就是尤美女一贯的从政风格。在台上面对群众欢呼时如此,即使稍早在司法及法制委员会会议进行中,面对反同人士混进会场的近身呛声,她同样语调平稳、面不改色。这位男子申请临时采访证进入会场,将反同标语藏在怀中,在尤美女正要宣布法案送出委员会的时刻,突然快速冲向主席台、大喊诉求,距离她仅有一公尺之遥。几位披挂彩虹证件带的年轻助理立即上前,用力架开抗议者,双方激烈扭打,男子最终被赶到台前的警卫拉出会议室。

这短暂的一幕,恰似台湾过去数月来对同性婚姻议题的隐喻:挺同、反同双方激烈辩论交火,用尽全力捍卫己方诉求,在冬日的台北卷起一场性别风暴,风暴的中心点,正是尤美女。这位身材瘦小、讲话四平八稳的立法委员究竟何许人也?为何能站上推动同志婚姻法案的最前线?

自有一套人权演进理论

尤美女,1955年出生,台大法律系、法研所毕业,原该在考取律师后顺利踏上执业之路,却因为高中学姐、妇运行动者刘毓秀与李元贞的邀请,加入妇女新知杂志社,开启了她的妇运之路。在后来的生涯中,尤美女不只一次提到“我第一次参加妇女新知会议,感觉‘很震撼!’,来自各个不同专业领域的女性,都能够针对一个议题表达不同的看法,而且讲得头头是道。”

尤美女的“震撼”对于今日台湾来说,或许显得有些难以理解:全台都已有689万人认同女性担任总统,女性针对议题表达看法、讲得头头是道者,更是所在多有,何足为奇?

但在尤美女生长的1970年代,台湾女性因遭家暴逃往派出所,男性警察会以“不介入家务事”拒绝受理报案;在研究室里被教授性骚扰的女学生,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大叫出声”而被认定为通奸,遭教授妻子提告,被迫失学、陷入忧郁;许多公司行号有年龄歧视的潜规则,女性只要结婚、怀孕、超过30岁就可能被迫离职。同志的地位更形低下,除了是社会不能说的秘密,还是变态、情杀与性病的代名词。

站在今日的关口,尤美女回望妇女新知草创初期,如此评价当时正起步的妇运与等待萌芽的同运:“妇女运动本身,连妇女权益都还很低落的情况下,当然是以妇女的权益为主。人权的发展史上,也是先有白人的人权、再到女人的人权,再到黑人的人权、身障、原住民、儿童一个一个开展,现在同志人权大家比较接受,现在各国也开始承认,联合国也签署相关公约,可以说整个人权发展的过程,就是慢慢演进而来的。”

这样人权演进的史观,未必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台湾由妇运开展同运之路,不但遭逢保守势力的反对,就连妇运团体内部也不是永远风平浪静。1997年,妇女新知秘书长倪家珍、办公室主任王苹因内部对当时“爱滋防治与安全性行为、同性恋、公娼工作权”的看法不同,退出组织,王苹后另创立性别人权协会,持续推动性别人权工作。而尤美女在双方争执爆发时,以董事长名义发出“警告前妇女新知工作人员王苹、倪家珍”公开信函。双方当年以公开文件多次激烈争执,被称为妇女新知“家变”,成为90年代蓬勃发展的妇女与性别运动里,一个令众人难忘的时代注脚。

“因为我们发现说,光是婚姻平权,要过都已经很困难了,何况后面那两个。结果你也看到,大家在挡的就是‘多元成家’嘛。大家就把它一直污名化,扯来扯去扯不清,一直到今天都是,我是觉得这个策略……唉……”

尤美女

无论当事人至今如何评价家变事件,如今的尤美女,确实走过了30年漫漫长路,亲手将同婚法案送上征途,实践了她的“人权演进”理论。回望法案闯关过程,尤美女回忆:“我第一次提案是2012年,陈敬学(一位同运人士)跟他的伴侣登记结婚,被户政机关打回票,所以他们去提起诉愿、行政诉讼。行政诉讼那天要言词辩论,我们担心被驳回,所以就开记者会提出这个修法的法案来声援他们。所以当时的法案是比较简单,就是修改972条(将婚约应由“男女”当事人自行订定,改为婚约应由“双方”当事人自行订定),就是先抛出一个这样的议题来声援。”

尤美女当时也没想到,一个被定调为“声援”的法案,竟然可以顺利送出程序委员会。“因为像萧美琴在2006年提出(同性婚姻法)就过不了程序委员会,2012年可能我们条文太简单,又没人在关心,所以就通过程序委员会,经过院会到了付委,交给司法及法制委员会,刚好我那个会期是当召委,我就在那个会期的12月排入第一次的公听会。在整个同志运动史上,这是同志婚姻第一次被列入官方的文件里面。虽然在这之前,1958年就有女同志向官方提出结婚要求,祁家威(知名同性平权社运人士)也不断在用各种方式陈情、诉讼、申请释宪,但都铩羽而归,这是第一次在立法院的文书被记录。”

即便2012年已踏出同婚法案进入官方文件的历史一步,一直要到2013年,由民间团体提出俗称为“多元成家”的三法案:婚姻平权草案、伴侣制度草案、家属制度草案,同婚议题才开始慢慢引起一般民众注目。最后仅有婚姻平权草案获得联署、通过一读,其他两案并未进入后续立法程序,但已引起宗教团体与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弹。

“因为我们发现说,光是婚姻平权,要过都已经很困难了,何况后面那两个。结果你也看到,大家在挡的就是‘多元成家’嘛。大家就把它一直污名化,扯来扯去扯不清,一直到今天都是,我是觉得这个策略……唉。当然他们是希望完整,但结果就是发生很多误解,一直到今天。”

与今日倍受同志爱戴的盛况不同,尤美女在当时不但是宗教团体的箭靶,因为同婚法案进度不顺利,一度也是同志团体抗议的对象,“法案提出就引发宗教团体非常大的反弹,整个礼拜办公室电话接个不停,一直被轰,立法进度也就缓下来,同志团体当然不满,说同志人权不是你们民进党的主张吗?为什么又不排?我们也没有说不排,但总是要多一点沟通嘛。”

11月28日,尤美女开完公听会后,到立法院外与支持她的民众说话。
11月28日,尤美女开完公听会后,到立法院外与支持她的民众说话。

毕安生之死

2013年,民进党在国会还是少数,反对同婚的团体根本无需动员包围、冲撞立院,“只要说服国民党委员反对就够了,所以我们把法案排进去,要进入逐条之后已经没半个人了,委员会就结束了。”尤美女说。

到了2016年,局势已经大不相同。“国际情势在变,很多国家都承认婚姻合法化,同志大游行也一年比一年盛大,参与的人也越来越多。两年前开始,民进党还用党的名义去参加同志大游行,这表示党已经嗅到氛围是不一样的,所以已经可以用党的名义,而不是个别委员党工参与。所有的国际驻台单位也都有参与,所以已经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国际趋势。”尤美女说。

在选前承诺婚姻平权,获得不少同志支持的民进党,也已顺利成为执政党与国会多数党,开始有不少同志质疑“婚姻平权的支票何时要兑现?”2016年10月,法籍台大教授毕安生被发现于住处坠楼身亡。毕安生的学生、律师李晏榕指出,毕安生生前有位交往超过35年的伴侣曾敬超,曾敬超于2015年过世时,因两人并无婚姻关系,导致临终前医疗程序、身后房产移转出现许多问题,种种因素导致毕安生情绪低落,最终轻生。

毕安生之死引发不少台大师生与同志的愤怒,成为这波修法的转捩点。尤美女分析,“其实毕安生老师的事件不是第一次,事实上已经发生很多次,但如果社会的氛围不到的话,无论你发生多少次,都无法发生作用。刚好那周的礼拜六是同志大游行,那同志团体当然非常愤怒,就问民进党已经执政,到底还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多少次?”原本停滞不前的同志婚姻修法进度,至此开始加速运转。

“毕安生老师的事件,为何可以引起如此大的回应,也是这十几年的累积。累积是不断前进的,以前哪有同志大游行?哪有同志注记?它不是铁板一块,本来都不改变,然后突然从这边跳到那边,不是的。”尤美女如是说,“只要你仔细去回顾,其实每一年都再往前进。今年还有酷儿影展、酷摩沙奖,只要你的方向是对的,你一直推一直推,总有一天就是会到达终点。”

在尤美女眼中,每一次的社会演进,不外如是。“我常说,修法要过,一定要因缘俱足,因缘俱足是什么?就是社会的凝聚力够大,像洪仲丘案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在他之前,大家都知道军中腐败,哪一个家长不知道?哪一个当过兵的人不知道?可是你能撼动它吗?我们要推动《军事审判法》修法,被挡了两千多次,提了将近20年,没用就是没用。但一个洪仲丘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两个国防部长下台。为什么?就是多年累积的愤怒,跟这些凝聚力,最后这件事情上爆发,爆发,就可以摧枯拉朽。”

“这群跟‘天然独’一样‘天然平等’的一代,就是未来的潮流。或许有人在潮流的前面、有人在后面,但潮流是一直都在往前推的,所以只要继续凝聚,一定会有到达彼岸的那一天,当然我不知道是哪一天,所以我才请大家一同继续努力,让这力量更大……”

尤美女

这并不只是尤美女的哲学观,也是她的经验谈。1995年,妇女新知与台北市晚晴妇女协会联手将“新晴版《民法》亲属编修正草案”送进立法院,并组织“婆婆妈妈游说团”实际监督修法工作的进行。隔年,游说立院三读通过《民法》亲属编部份条文修正案,废除子女监护权归夫等父权条款,增订夫妻财产溯及既往的施行细则。在当年的社会氛围下,推动男女平权观念,看来仍是大不讳。

“当年修《民法》跟今天同运一样,不断受到抹黑,今天抹黑同志的话语,当时也一样抹黑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就是性解放、性解放就是开放性、开放性就是性泛滥、性泛滥就是一杯水主义、一杯水主义就是人尽可夫,就是一直画等号过去啊。今天也一样啊,同志婚姻就可以多P、多P就可以人兽交、人兽交就可以乱伦,讲的内容都一样。”原本语速平缓的尤美女,突然以飞快的速度劈哩啪啦地念过所有性解放的“帽子”,显然娴熟已极。

但在反方批评的声浪中,尤美女第一次碰触了“时代潮流”:“好像表面上前面看起来灰压压的一片、不知道前方在哪里,可是你会突然发现,峰回路转。我记得戒严时期我们念三民主义,说国父最喜欢讲的‘时代潮流’,那时候不理解,想说时代怎么会有潮流?时代是一种浪?这对我来讲非常抽象。可是在修改《民法》、大法官365号解释的时候,我真的充分感觉到就是有一股潮流,它在往前推进,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的,潮流何时会卷起大浪?没有人知道,但这潮流确实是存在的。”

“当时说要修《民法》,政府也一直说不可能啊,大家一直骂啊,后来有一个案例跑出来,我们就去做大法官解释。其实本来也不指望(当时在任的)大法官会真的做解释,很可能被驳回,我们就先去做十问(新任)大法官,去跟民进党结合,在立法院出了十个考题,请(新任)大法官被提名人去做解答,当然他们也就只好作答,然后去做分析,针对男女平权的看法去做分析,试试看。结果竟然在他们(在任大法官)卸任前的一个礼拜,做出了365解释,说《民法》亲属篇当中的“父权独大”(编按,释宪文的用词为“父权优先”)条款,与宪法精神有违。在当时,光是父权独大这四个字,要从大法官口中说出来,如登天之难!后来大法官私下跟我说,为了这四个字,那些男性大法官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过了。你会感觉到,为什么大法官敢做这个解释?敢写父权独大?因为隐隐之中有一股潮流,他们也不敢out of date,必须引领社会前进。”

按这故事听来,尤美女对同婚的立法进程可谓乐观进取,却也藏着谨慎与现实。事实上,对于这次同婚修法是否能够顺利三读,尤美女仍认为困难重重:“我们这会期12月底结束,虽然延会期但都是院会不是委员会,下个会期2月开议,前面会有总质询,就已经4月初了,要排法案还要党团协商,万一党团都不签字,除非民进党把他列为优先法案要直接到院会表决,不然也不会快。嗯,不是很容易啦。”

面对未知前程,尤美女对于1980后出生、接受性别平等教育的年轻一代有信心:“这群跟‘天然独’一样‘天然平等’的一代,就是未来的潮流。或许有人在潮流的前面、有人在后面,但潮流是一直都在往前推的,所以只要继续凝聚,一定会有到达彼岸的那一天,当然我不知道是哪一天,所以我才请大家一同继续努力,让这力量更大。如果大家是齐一的,要走到终点并不难,只是时间的问题,虽然有险阻,那也是必然的。”

若法案不幸受阻,又将如何?尤美女早有准备:“同婚在选举的时候会被拿来当政治的议题,像萧美琴在花莲选举就被对手抹黑到不行,要澄清根本很难澄清。所以当遇到选举,这议题是没办法动的,你只能在选举过后的短短一两年,像现在,是可以去动的时间,只要进入选举,就没办法动。下次要动,恐怕要2018年以后了。无论如何,我会继续推到我卸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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